春風拂過北原萬里草地,喚醒這片沉寂一季的土地,使其煥發生機。
除去北原以北那片少有人踏足的亙古荒原,大片的草原都冒出了新年的初綠,在過上一季,就是能埋沒到人大腿的豐美牧草,對於匈奴人而言,這都是長生天對於他子民的饋贈。
幽州燕陽郡內,一切如初。
新年都不曾一聚的數十位燕陽郡中堅將校在過完元宵之後,均被招致郡府城中,先是在城外一同脫下一頂頂翎盔,給城外的數萬石碑上香,單是每座石碑前的立香就耗去了大半日的光景。
年關數日都不曾在家聚過一次的燕陽將軍馬昊明剛從九邊城牆歸來,神色疲憊,但雙眼仍舊光亮似壯志凌雲的少年兒郎,伴隨其一同回來的還有斥候營的六百餘騎,幾乎人人帶傷。
斥候營,三千滿編,自泰天三年年末起像三千只雄鷹灑在了寬廣北原上,充當燕陽府十萬鐵騎的耳目,將臨近九邊百里內的匈奴部落行蹤窺視。
之所以燕陽鐵騎數次與匈奴在北原上交戰先落於不敗之地,皆為斥候營首功,可如今,這支戰功赫赫的輕騎營已然是千瘡百孔,甚至連完整的一什都沒了。
斥候營的牙門將軍及副將李雲李海二人神情肅穆,在新立的一塊石碑前將一染血牙牌掛上後,單膝跪地行軍禮,看著牙牌上乾涸轉而暗紫血漬蓋住的名字,兩人眼眶一紅。
背上仍有一道還未結疤箭孔的哥哥李雲強忍著哽咽語氣,讓雙手不那麼顫抖,平平穩穩的點燃香燭,一縷青煙直直飄燃。
兩個相貌九成相似的兄弟倆無聲的垂首跪在石碑前,久久不語。
斥候營校尉藍真,曾經帶著七名遊斥在數百匈奴張弓追殺下安然無恙返回九邊的粗糙漢子。在大漢張燈結綵家家歡喜的大年初四死在了北塞之外,與之一同葬身的是二十餘名跋涉五十裡接力送出一張匈奴營帳布置圖的斥候營將士。
“老藍,你不是總喜歡抱著一壺幽州燒刀子在九邊城牆上躺著看雲麼,咱們燕陽郡內的天一樣藍,雲一樣白,雖說這裡低點,風景可能沒那麼好,可你反正是個沒那麼多囉嗦事的糙漢子,想必也就不計較了,來慢慢喝,別著急。”
李雲在石碑前倒上滿滿一壺還滾燙的幽州特產燒刀子,這在幽州境內最多五錢銀子一罈的粗劣酒水,是藍真生前的最愛,不曾婚配更沒有子嗣的藍真唯一愛好,便是閒暇時躺著愜意飲酒。
泛黃的烈酒冒著嘶嘶熱氣,澆灌在石碑前。
李海伸出一隻手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瞪了李雲一眼道:“別說了!他喝不到!”
石碑下,只埋著藍真佩劍,石碑上只掛著藍真牙牌。
而他的屍首,遺落在草原之上,天為棺蓋,地為靈柩。
兩人起身,牽馬慢慢向著城中走去,就那麼十幾步可走到中間行馬道上的兩旁,均是斥候營的石碑。
燕陽將軍府內,馬昊明站在大庭外,手裡攤開那副由幾十名斥候營將士用生命換來的匈奴營帳圖,細細端詳。這張皺褶頗多的牛皮大紙上,粗略畫出匈奴橫跨整個莫爾格勒草原的營帳走勢圖,呈一半月形狀彷彿張開了血盆大口,要將整個九邊一口吞下。
這張看似簡單,只用石炭筆跡歪歪扭扭勾畫的圖,是整個斥候營用了將近兩個月時間、付出了九百人性命完成的。
他馬昊明不得不認真,手指沿著一道道當時可能匈奴遊騎近在咫尺而顯得匆忙勾勒的筆鋒滑行。
庭外,燕陽府幾十位在草原上名聲大噪的將軍都尉仗劍佇立,肅穆無聲,隨著李雲李海兩兄弟邁著沉重步伐踏進將軍府後,齊刷刷的左拳抱胸,行大漢軍禮。
兩兄弟鼻子一酸,昂首挺胸走進人群,仰起頭竭力不讓淚水滴下。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可真正的傷痛,是不論流下多少淚水也無法撫平的傷痕。
馬昊明掃了庭下一眼,身後馬朔北馬瑾兩人亦是披甲掛劍,站在父親身後。
“看樣子,匈奴是要大舉興兵了,按斥候營這些天來的軍報,連同西域被挾持的諸小國在內,匈奴在莫爾格勒草原上起碼屯積了不下八十萬人,按匈奴男子上馬為兵來算,起碼會有四十萬騎,就算踩著屍體,都能登上九邊城牆了。”
在這氣氛下,曾經跟隨馬昊明一同衝進匈奴王庭的猛將李猊不合時宜的笑出聲,拍了拍身旁低頭沉思的李雲大聲道:“那也得看匈蠻有沒有這本事靠近九邊!”
庭中眾人為之一振。
“年前打了一場小仗,讓他們小疼了一下,甩下了幾千具屍首,看來還是打的輕了沒長記性,要不這次就留他個十萬人?”
燕陽陷陣營都尉何如午輕描淡寫道。
“匈蠻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不知從哪鑽出個長生天的野種就奉為神明,這次乾脆就剁他個二兩肉下來,剛好咱燕陽府新到的虎槍不用上染赤纓了。”
十萬鐵騎執掌先帝親自描摹墨寶義字虎旗的甄琅豪氣一抒,對身後被匈奴人畏稱神天威將軍的雪海山挑了一下眉。
雪海山點了點頭道:“藍真和數千斥候營的將士不能白死、最起碼,得有殉葬的匈蠻!”
不論何時身上總是掛著黑金兩色染漆的神凰弓,馬背左右帶著四包箭囊的後哨營都尉甘茂輕輕點頭附和道:“且讓末將在拉弓一次,讓自詡騎射無雙的匈蠻知道何謂冠絕天下之射術!”
馬昊明身後長子馬朔北踏前一步,沉聲道:“戰!”
馬瑾壯懷激烈,這才是燕陽,這才是錚錚不屈的十萬鐵騎!
馬昊明提了提嗓門,開始下令道:“何如午,立即返回哧沙鎮,率陷陣營先行出九塞,雪海山,持虎符命駐紮在九邊城塞內的六營趕赴莫爾格勒草原,距五十裡紮營安寨,李猊與甘茂共領後哨營押運糧草,隨後趕到。”
馬昊明每點到一個人名,就有一名燕陽將領領命而下,最後看著空空如也的庭院,他回過頭,對馬朔北道:“立即起草軍報,送往長安、燕雲府和重嶺府,只言明一句:燕陽鐵騎,馬蹄只會前進!燕陽虎槍,寧折不彎!”
“甄琅去取校武場上的那杆大旗。”
馬昊明神色自若,就像當初在距離匈奴王庭只有二十裡的遠征軍大營內,面對幾十道帝國身份顯赫的迫切目光,和廣文皇帝希冀盼望下,領命帶領一支孤騎單刀直入匈奴王庭,讓帝國千年來首次對草原造成一次直插心臟的創傷。
“燕陽、不怕死人,只怕死不得其所,既然匈奴趕來送命,十萬杆虎槍焉能有屈客之理?”
這一日,邊塞風塵滾滾,猶如一張弓身輪廓的狹長燕陽郡,境內數十個軍鎮盡是調轉起來,這個帝國最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運作。
訊息從幽州傳出,比起快馬加鞭趕往長安的驛騎還要快,就如一滴水珠墜入微風不蕩的湖面,卻如驚雷炸起千層浪,漣漪激流,擴散到九州的每一處角落,每一個大漢子民的耳中。
全天下皆知,自從出現在北原後,對九州、對繁花似錦的中原、對山川柔情的江南,對富庶天府的蜀中,從來都是垂涎的匈奴又動了。這時人們才想起百年前那場舉國禍事,那場趁著冰天雪地長驅三十萬遊騎渡北河,跨幽燕的草原兒郎,那一把把如同月牙雪亮的草原彎刀,那踮起腳才能夠著的草原駿馬。
與之重返中原百姓眼中口中的還有常年默默無聞,甚至被許多人遺忘的九邊三府,二十萬大漢精銳,十萬能讓匈奴退避三舍肝膽欲裂的雄壯鐵騎。
他們沒去過燕陽郡,自然沒見過燕陽郡中那家家縞素白紙漫天的悽慘場景,沒見過白幔飄城,牙牌琅琅的燕陽府城。
更不知道在他們歡聲笑語和家人團圓歡聚時,千里之外的北原上,無數正值壯年的的漢家兒郎將熱血灑在荒涼北原,而他們的家人亦在福字家門前翹首以望。
百萬部落臨九邊,戰事一觸即發。
最靠近九邊北塞的幽州數郡,人心惶惶,不少大族豪闕已經開始舉族南遷,攙老扶幼奔離,唯恐跑的比匈奴馬蹄南下要慢。
這一幕似曾相識。
唯一不同的是,比起百年前對上匈奴毫無一戰之力的北塞邊軍,讓匈奴鐵蹄所到之處連任何抵抗都沒有的帝國,有了十三年前攻破匈奴王庭的鐵騎。
大漢泰天五年初春,中原草長鶯飛,北方冰雪消融。
一眼望去像是在草原上一夜間憑空多出一座城池的匈奴連帳密密麻麻,佔據了百里平原的莫爾格勒草原,每一匹戰馬都在踱著慵懶步伐對著南邊蓄勢,每一把彎刀都擦的雪亮,泛著光芒。每一雙如同餓狼撲食的眼睛,都在貪婪的看著南邊那依稀可見的城牆輪廓。
那裡有他們想要的一切,金銀、女人,還有生在草原的他們從未見過的江河湖泊。
而攔在他們面前的是十萬燕陽鐵騎。
在草原上從沒畏懼過他們的彎刀,他們的弓箭,他們那嗜血如命殺性的漢家兒郎!
馬昊明踏出九邊城塞,城樓上密密麻麻所有駐守的戍士均是佇立在城牆內同時左拳抱胸,向燕陽十萬將士行矚目禮。
一杆蒼藍黑底的高大旗纛在他身後隨風烈烈而響。
這杆自十三年前隨著三十萬遠征軍大勝而歸,此後再也沒出過大漢國境的燕陽義字大旗、重新插在了北原上。
旗幡飄揚,旗杆聳立。
就如給全天下說,我燕陽鐵騎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