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泰天四年末。

翹首以盼的年關終於叩響,在爆竹聲中不論是田間勞作的農夫,還是耕耘廟堂的官吏,臉上都掛起對新年的期望,這倒給算多事之秋的泰天四年掃去了那些煩悶積鬱,讓不少尚有心結的百姓能夠安下心來好好度過這個年。

長安。

小雪翩然,身為一國之君的泰天皇帝站在皇宮內的一處亭榭裡,身旁除去秉筆司監外,再無他人,望著晶瑩剔透的六瓣雪花緩緩灑落,積滿整個庭院,他雙眼朦朧,有些出神。

十五年前似乎也是這天,當時還正值壯年的父親,也是這大漢皇朝的廣文皇帝,和一老一幼兩個宦官翻牆出了這座朱牆深宮,去見一名黑衣男子。

泰天帝回過頭,當年那個口無遮攔的小宦官仍在,就在他身旁,卻變的沉默寡言,很少開口,而同樣身為一國之君的他,卻不能像他父親一般和兩個心腹躍過數道高牆,去見一個能夠推心置腹的朋友。

按照大漢千年流傳的傳統,每年的這天起,直到大年初四,忙碌足有二十四個時節的天子也能好好休息上五天,在勉勤殿內批紅封筆,真正的過上五天的皇帝生活。

但今年例外了。

泰天帝昨晚仍舊在勉勤殿處理那堆積如小山的公文奏摺到半夜,才小寐了兩個時辰,皇后特派人過來詢問國宴一事,卻被泰天帝冷眼給懟了回去,生為一國之母的皇后娘娘就打消了舉辦國宴的念頭,僅在後宮擺出一副歲宴,沒去請皇親國戚,更沒有三公六部的大人,僅僅和為數不多的妃嬪一同用宴。

宴席正中坐北往南的那個主位上,卻無人入席。

秉筆司監鄭懷恩本來想提醒一下這位九五之尊,可看見他緊鎖的眉關,也就打消了這個年頭。

今年確實不太平啊!

朝廷失去了一位正二品的將軍,還因為一封現在查不到源頭的偽造書信擅殺了江南甘氏一門,大失把持天下之口的士子心,江南戰事毫無進展,涼州更是連富甲一方的隴右郡都淪落叛軍之手,國庫見底,朝堂內各種世族勢力又混雜不清,近在天子腳下的函谷關守將莫名謀逆……

好一個大廈將傾風雨飄搖的漸頹盛世!

鄭懷恩小聲提醒道:“陛下,這風還是挺冷的,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還得去欽安殿拈香,這香可不能誤了時辰……”

泰天帝點了點頭,轉身走向幾乎一天有六個時辰身在其中的勉勤殿。

未央宮外的廣場兩邊,白玉石柱上都掛上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順著每日上朝的宮禁道一字排開,連同昭陽門南北,四角蟠龍瓦簷上,都有嶄新的火紅燈籠,映襯著小雪飄飄。

往年都會由天子攜領百官,在未央宮外的寬敞廣場上開筆濡染翰墨,先用硃筆書字,在以墨筆寫吉祥詞句,祈求一歲政通人和風調雨順。

其中詞語新穎又有好兆頭的春聯,更會被天子選出,貼在皇宮中的各個宮殿門柱上,其中又以能張貼於每日朝會必經而過的昭陽門為最。去年得此殊榮的是御史大夫梁雲,可今年天子不下詔、不開口,這每年必有的習俗也就沒了,但仍會有宮中侍從沿著三宮六院的宮徑將一年風吹日曬的舊聯揭下。

新聯未至,舊聯已揭。

這可是青黃不接的惡兆,好在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宦官差遣宮人去往各個黃紫貴人的府邸裡,求那些在士林中寡權欲,重名聲的書畫名匠寫了些福語張貼,這才讓深宮的殿門看上去沒那麼光禿。

天子無意,那這些事就得由宮中的宦官們操手來辦,譬如大年初一前往擺有大漢歷代皇帝靈牌的欽安殿上香訴社稷,還有通知禮部準備聲樂,金鐘玉磐樣樣都不能少,畢竟要奏起國樂大典的中和韶樂可不是幾個笛子幾把琵琶就足夠的。

宮中無一閒人。

長安城內,一樣熱鬧非凡,尋常百姓一年復一年,都是指望著這一日的到來,不論一年收成如何,還是有什麼白事,到這一天怎麼也得僵著笑臉直到後日,這種向天討彩頭一定得心誠。

以長安中的皇家宮殿為中心,離皇宮越近官道便越寬闊,府邸就越氣派。雖說朝中大人們終於不用在雞鳴前就爬起穿戴官服前往那座禁宮,可一樣得點著燭火爬起向朝中同僚慰問串門,府邸裡的管家幾日前就忙得不可開交,送往哪門哪府的禮物都得是精心選出的,容不得半點馬虎,先送向哪裡,在送往哪裡,也都大有講究,不能有半點不合禮數的地方。例如禮部侍郎,第一份頭禮必須送往禮部尚書的府邸,接下來才是三公九卿,其餘五部官吏,最後是九卿。如若送錯或是送的禮略顯寒酸和寓意不好,可就不是鬧笑話這麼簡單,十有八九會得罪上人,這對自家大人的仕途都會有所影響,每年的這個時候,各個府邸的管家都是如履薄冰,通宵達旦的備禮擬寫禮單。

橫貫長安一城的中樞官道上,車轔轔,馬瀟瀟、冠蓋相望羽旄飛馳,不時會有身著神色錦衣的朝中清貴從馬車中探出頭,和周圍的同僚抱禮相視,笑言寒暄,如若碰見同鄉或是同試的大人,更免不了邀請一同上車沐香,烹煮一盞熱茶聊上幾炷香的功夫。

整座長安城內,都是鐘鼓喧天,絲竹震耳的喜慶之音,似乎涼州的慘淡戰事,江南的逆王都在這一天煙消雲散。

若說城中唯一臉上沒有笑臉的人,就是鎮守長安城的五萬御林軍了,除去其中三營萬餘人由曾和先帝廣文一同北伐的老將孫廣袤前往函谷關征討逆臣於一銳外,剩下的死完多御林將士盡皆全副武裝,在大街小巷內巡邏。

不說給小孩的壓歲錢,每座官邸內的大人也都會包上些銀兩遣發給府中下人,御林軍亦不例外,每年的大年三十將由天子口諭下達,給予這幫在閤家團圓日子不能回家的精銳將士一份表達心意的年銀。

就和今年一切從簡一樣,連這份年銀都給取消掉了。御林將士的俸祿極高,這不過十兩的年銀對他們而言可有可無,但年銀本就是討個喜頭的寓意,突然取消後或多或少每個人心裡皆有些不舒服。不過在暮時,四萬多御林將士還是人人都領到了這份年銀。

不知從何傳出,晚到的年銀並不是皇宮裡那位想起後補發,而是御林將軍魏參自掏腰包,給這幫御林將士填補上的。

訊息傳出後,這個統領御林軍有些年頭的老將口碑更上一層。

方家府邸內的一座偏院。

沒有倒著貼上的福字,更沒有其餘院落內墨跡未乾的新聯,甚至偏院外的踩徑上,連積雪都沒有人清理,只有兩行腳印一步一履,順延到偏院的房屋內。

剛剛做了一回散財童子的魏參手裡正捧著一杯熱酒驅寒,氣態不俗的老人輕輕掩上屋門,跪坐在他對面。

“方司徒果然大手筆,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散出四十萬兩銀子,若是我來做,在咬牙都不敢開這個海口啊。”

大司徒方庭之沒有去認真琢磨這心不在焉的恭維,搓了搓手道:“區區四十萬兩銀子,能讓大漢首屈一指的精銳御林軍對魏將軍的信任更深一些,怎麼算都是賺的。”

魏參熱酒入喉,只覺得渾身舒暢,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

他自然拿不出這麼多銀兩,但在冀州就如金家在涼州的方家,這四十萬兩銀子不過是毛毛雨罷了。

“孫廣袤領走的三營,都是聽我調令但不聽我呼叫的人,如今長安城裡四萬多御林軍,盡是我心腹,不過裡面有不少將尉都是各大世族安插的膏梁子弟,等要有動作後,恐怕會節外生枝。”

方庭之淡淡道:“這點我來想辦法,我比起那位以天下做局的人雖說相差甚遠,但擺平這點小事,只需點點頭。”

魏參嗯了一聲,又給自己滿上一杯。

一生不沾酒氣的大司徒方庭之聞著撲鼻愈烈的酒味,將腦袋向後偏了偏道:“快了、那位給我送來書信,和草原已經達成盟約,只等長安這裡一起事,他用十幾年在九州佈下的暗棋都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到明面上來,到時就算是那個和他旗鼓相當的黑衣國士仍在,可被他先起手後,想要收官談何容易?”

魏參咬著嘴唇道:“方司徒,休怪我多言,只是你我二人已經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就任何不滿我就都直說了。”

方庭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

“匈奴如同牲畜,見利忘義,能信麼?”

方庭之做出請的那只手擺向魏參道:“那魏將軍你信我麼?”

魏參咧開嘴笑道:“怎麼不信?”

方庭之手往回收道:“我又怎能不信他?”

方庭之神情恍惚,似乎想起多年前那一襲白衣摺扇飄然入城的無上風姿,喃喃道:“這麼多年來唯一能夠讓整座長安都傾慕在一人之下的,只有他姬城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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