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陲邊上多堡塞,雖說比起中原如森如林的城池要差上太多,但在以部落氈帳為家的黑羌人眼中,這些動則數丈高的堡塞無疑不是一座座人力壘起來的天塹。
雲霞堡位於東羌郡最西邊,在軍制連一丈偏差都不能有的牛皮地圖上就如一把屠夫用的殺豬刀尖,頂在了大漢邊境上,西陲數堡,無百姓,堡中活躍的只有戍卒,所以也沒有依山傍水建城的堪輿風俗,堡中都是千篇一律的條條寬闊馬道和人行的步路,隨時準備應對黑羌遊騎的劫掠。
雲霞堡起在茫茫戈壁之上,西陲地勢複雜,既有連柳絮飄在上面都能陷進地裡的流沙場所,也有連鐵鎬都鑿不出個拳頭大小的岩石硬地,正因為這種種特殊地理環境的原因,當初建堡困難重重,經常是前方大漢軍隊和黑羌遊騎廝殺在一塊,咫尺距離下就是民工赤裸身體揮舞鎬鍬搬運磚土,冷不丁就是一根黑羌遊騎幾乎人手一支的擲槍插在與你背靠背的工友身上。寧朔將軍吳沙江曾經感慨過這數道如今已經作為保護大漢邊境不受外族侵擾的軍堡不是沙石泥土蓋出來的,而是成千上萬的大漢百姓用自己血肉白骨活生生堆積而築。
雲霞堡外有幾道長長的土丘,倒沒什麼規律可言,土丘裡完全是這些年黑羌遊騎攻堡不下留在堡牆外的屍體,黑羌族風俗和大漢相差太多,不講究入土為安反而以天葬為榮,所以西陲外不論是誰的屍首在荒郊野嶺外被禽鳥野獸所吞食大多都是黑羌所為,這種管殺不管埋的行為讓邊陲戍卒最為厭惡,畢竟大漢子民裡對死者尊敬,入土方能安寧的敬畏鬼神之心傳承了千年,早就刻在了所有人的骨子上。而黑羌人恰好相反,對漢人把屍體往黃土裡面埋葬深惡痛絕,這是兩個民族之間的風俗差距,即便過上百年也無法更改。
侯霖一路跟著謝狄春的雪狼營在邊陲戈壁上行走了不下三個時辰,才在風雪迷霧中隱隱約約望見了這座西陲重堡的城牆輪廓,或許是因為西陲無高物,在看見雲霞堡後侯霖神情恍惚片刻,在這裡唯一能看見的只有黑乎乎的山體高峰,如海市蜃樓一樣可望不可即,似乎近在眼前,若要真想登山,只怕走上數日甚至數月都到不了山腳。
不過比起這個侯霖更感興趣的是謝狄春手下這幫不少生活習慣都還和漢人迥異的雪狼營。每天幾乎都要在生死邊緣上徘徊的西陲戍卒論戰力比起數年不聞刀戈金鳴之聲的境內郡兵何止強上一籌。用這幫戍卒的話來說就是過慣了安穩日子,種田種傻的郡兵甚至還不如黑羌的七歲稚童更精通如何在戰場上收割敵人性命,郡兵的每天操練在西陲戍卒眼中跟女子繡花區別並不大。再加上隨著皇朝盛世一日比一日河清海晏,文氣濃厚,聽不得戰鼓擂動,只有朗朗書聲,連帶著軍營裡也多是文房四寶,留不得汗,更見不了血。
兩輛劃出一片利於戰馬行走平地的清雪木車緩緩而行,兩旁雪狼營的哨卒在數十丈外呈列警備。西陲是和北塞一樣的騎兵作戰,機動性最為關鍵,若是單比較戰力,黑羌的擲槍和匈奴的彎刀還是差了些火候,可論起控馬技巧,兩者相差卻是不大。
侯霖看似在馬背上打盹,其實兩顆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直在往左右打轉。這雪狼營幾乎每一個騎卒的控馬技巧都堪稱爐火純青,每一次吐納鼻息泛出的白色哈氣都和戰馬的馬蹄跳動保持著一致,更難得可貴的是不論是謝狄春也好,還是撒在兩旁警戒的哨騎,即便路途在顛簸,兩瓣屁股從沒說是離開過馬鞍毫釐,看遍了學士府內的兵書,侯霖自然知曉正是這些旁人難以觀察到的細節才是這營精銳無往不利的基石。
雲霞堡外除了幾道被大雪覆蓋的凹凸屍溝,還有圍城用鐵釘死死牢靠在地面上的拒馬,侯霖遠遠便瞧著這些拒馬形狀與常見的有所不同,心生好奇,正要揮鞭上前一探究竟,卻被秦舞陽伸出一臂給拉了回來。
拍了拍自己雙肩上的積雪,秦舞陽看著一臉困惑的侯霖淡淡道:“那些拒馬周圍都有鐵蒺藜,你要不想受傷最好別貿然上前。”
侯霖吸了一口冷氣,對秦舞陽感激的一點頭,聽到這話後謝狄春回過頭,深深的打量了秦舞陽幾眼,只是一直都像遊離世間之外的秦舞陽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連回敬一眼都懶得去看。
謝狄春從馬鞍後懸掛的囊袋裡取出一個和榮孟起在平沙城用到的狼煙類似的木筒,用打火石打出火花後揮臂一揚,漫天雪霧中顯眼的黑色煙火縷縷飄起,堡上的守卒望見之後城門大開,謝狄春倒不急於進堡,而是靜靜的勒住韁繩等候。
“陽春!”
謝狄春聽到從城門中走出的守卒喊話高聲回道:“白雪!”
侯霖啞然,心想這是不是太過繃緊神經了。
長伍入堡。
沒有皇朝城池裡那高聳入雲的塔樓,也沒有瓦房土屋,只有一頂接著一頂綿延整座堡中的帳篷。
靜謐無聲,出來喊話的守卒見到謝狄春後也只是抱拳行了一軍禮,扭頭便登上了一旁的弩守,在禮儀繁瑣的中原這可就是失禮,免不了被秋後算賬整上一通,也只有在這熱血冷麵的西陲裡才司空見慣。
侯霖聽到旁邊只比外堡牆低上幾尺的弩守裡發出機括轉動的聲響,略有不安的抬起頭看去,果真是飛矢如青鋒的床踏-弩對準了自己,看著閃過芒光的矢鋒,侯霖咽了咽口水,跟在後面的曹昭華也有些緊張,咬著嘴唇慍色道:“謝將軍,這是何意?”
謝狄春頭也不轉道:“長史大人勿要擔憂,這幫持弩手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要是有失手把弩矢誤射出來,我把自己腦袋割下來給你賠罪。”
脾氣不錯的曹長史心生悶氣,心想要是手真一劃,你賠十個腦袋也不夠用啊!
等到侯霖這兩百多騎在堡中安頓好之後,正尋思著去找謝狄春說明來意,不想王彥章和謝狄春兩人已經掀開簾門走了進來。
侯霖深呼吸一口,準備將盤算多日的說辭一吐而盡。
謝狄春未卸甲,只把頭盔摘下,一頭亂髮讓侯霖稍有失神,在長安時馬瑾也是這般模樣,不扎發,更不豎冠,野性十足。
王彥章將銀尖槍也一併帶入了帳內,順手放在地上,雙手抱胸靠在一旁,似乎並不準備幫侯霖說服這位師兄,對此侯霖心裡早有準備,帳中無酒,只有淡水一壺,侯霖給謝狄春倒上一杯後緩緩開口道:“既然謝將軍已經知道我來意,那我就長話短說了,黑羌確是大漢的心頭之患,不過如今觀涼州七郡形勢,黑羌不過外疾,內病還是在涼州境內。”
謝狄春咧開嘴笑道:“那依照侯特使的意思是把治外疾的藥用到臟腑之中?這聽起來是庸醫啊。”
侯霖對這打趣乾笑兩聲,轉而認真搖頭道:“大勢不同,西陲的十萬將士口服還是外敷,都是良藥,就算是庸醫,一樣也能治好病。”
謝狄春這才聽出來侯霖暗藏的意思,瞥了一眼王彥章道:“不是我瞧不起侯特使,不論是黑羌遊騎還是我大漢騎卒,廝殺對陣都講究一個直來直往,所以我也就直說了,你既然是天子親封的使臣,探究於一銳有無反意,就不該握住平叛大軍餘下的這三萬多人,更不該想要遊說我西陲戍卒,比起僅佔一關擁兵不滿萬的於一銳,你這意圖才更像是謀反。”
謝狄春抬手打斷侯霖又道:“我這不算無心之說,王師弟對你評價還不錯,我也覺得你沒謀反的意思,但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做什麼,其他人就會認同。”
侯霖給了閉目養神打定主意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王彥章一記不痛不癢的眼刀,站起身道:“謝將軍既然從沒離開過東羌郡半步,想必也不清楚涼州地界內是什麼情況,戰場上的慘烈謝將軍應該是見的都厭煩,但十萬戍卒誓死捍衛的大漢疆土內百姓父賣子、人相食,數百萬子民流離失所,七郡百城動盪不安。我曾在隴右郡順著官道一路前往天水郡平沙城,見過那遍地白骨鳥啄屍的場景,用修羅地獄來形容也不為過,那麼請問謝將軍,十萬將士鎮守的西陲在這種情況下還有什麼意義呢?”
謝狄春皺眉不語,侯霖也不催促,等了半響後謝狄春才開口道:“那你想把西陲戍卒帶出東羌郡,平定叛亂?”
侯霖微笑點頭:“然也。”
謝狄春伸手做出個討要動作道:“那就請侯特使出示天子詔令,西陲隸書兵部直轄,沒有天子詔令的話有六部文書或是太尉印璽也可。”
侯霖微微搖頭,尷尬道:“我只有天子口諭。”
謝狄春收手,也不招呼王彥章,撩起帳門走了出去,臨走前側過頭對侯霖道:“沒有這三樣東西,別說西陲的一兵一卒,你就連一根箭矢也休想帶出西陲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