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胥聲聲怒吼,這些日子被這幫自恃身份的將尉們壓迫的悽慘,每逢生炊之時唯獨他和殘餘的弟兄吃最後一鍋的冷飯,紮營之時又只剩下風口的位置,心中壓抑的怒火騰騰燃起,沒有過多廢話,手中劍刃起而復落,憑著強健身軀和以命搏命的大開大合活生生劈死兩名將尉。
寧燕單劍直插侯霖心口,在他看來這個壓根不諳刀兵的年輕都尉已經是給嚇傻在了馬背上,侯霖這時才拔劍。
就如往常練劍一般,出鞘,按住劍柄,以力控刃,如樵夫劈柴,又如銀河掛瀑。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各有各的優缺,各有各的用法,說到底不過是掠刺劈砍幾個單字就能概括的用法,繁瑣如王彥章的銀尖槍,槍花如雪上枝頭一片白卻不見箭頭一粒花,簡樸如秦舞陽的一支尋常鐵矛,一矛直出聲如虎嘯所向披靡。
比起這兩位侯霖生平見過的武藝大成者,他自己的這一劍就太過平淡,僅僅是出鞘之後順勢劈下,沒什麼戰劍章法,也沒有什麼使人側目的眩目劍技。
寧燕不避劍芒,一劍直取侯霖心口,在他看來侯霖出劍快是快,可比佔得先機的他慢了太多。
一劍橫刺,一劍豎劈。
僅僅是一道血光劃落,結局卻出乎意料。
侯霖兩指夾著心口前的劍鋒,往旁邊一撇,深深嵌入寧燕肩頭幾乎削下他半個膀子的劍身也隨之拔出。
從一開始侯霖就沒想著要一擊殺了這位撫遠將軍,倒不是說他沒信心劈開寧燕頭上的鐵盔,只是這個撫遠將軍不值得他以命換命,更何況正要相殺,死的十有八九是他。
寧燕轉而青紫泛紅的握劍五指鬆開,撕心裂肺的疼痛讓他不由的大口吸著入肺冰涼的冷氣,從馬上慢慢墜下,另一只手捂著自己肩頭從一開始的噴到現在的湧血處在雪地上小幅度的扭動。
一片浮白的大雪地這回成了大血地。
興許是太多次在生死刀尖上游走,夾開那已經頂到他心口的劍尖時,侯霖心裡毫無波瀾,在想想剛入涼時被伏擊的那一次,簡直判若兩人。
蛹化成蝶短則數日,長則近月,振翅之時可引來稚童目光,可一個第一次見死人差點嚇到尿褲子的書生成了一個被殺和殺人都神色自若的冷血之徒時,引來的就只有憎惡了。
侯霖日復一日的進行這枯燥的練劍門檻,別的不敢說琢磨出什麼,也沒有史書上那些神童天才舉一反三的天賦,但多少有些自悟的門道。就像寧燕這一劍,之所以沒有慣性使然的刺進侯霖胸膛,就是因為侯霖一劍劈下的砍肩將他筋骨用刃面死死的卡住,好的廚子能夠庖丁解牛,殺人亦是這種道理。
有些道理,是說不出來的,就像鏡花水月,看得到、撈不出,旁人覺得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只有自得其妙的自己才明白其中奧妙。
這種感覺很玄妙。
收劍回鞘。
在雪地裡翻滾了半個身影的寧燕止不住肩頭的劍口,這一劍太深了。
也虧得這位撫遠將軍心性堅韌,用另一邊的肩膀支著身軀咧開嘴笑著看侯霖:“侯都尉,可以。”
侯霖冷冷撇了他一眼道:“你知道,我不可能把這三萬將士推倒火坑裡的。”
剛說完,侯霖突然覺得這撫遠將軍可能並不懂,旋即搖了搖頭道:“你不知道。”
寧燕看不出有什麼挫敗感,笑意不減的扶正自己歪斜的頭盔,身可亡,氣不可絕。
他斷斷續續道:“事已至此,侯都尉如今在表心意又有何用?就像如果剛是我得手殺了你一樣,你底下的這幫人我一個不會留,你難道就會允許這幫將尉活著回到行伍裡?”
寧燕劇烈的一陣咳嗽,嘔血不斷,他艱難道:“老子已經不行了,廢話少說,本將軍從戎一生,從沒輸不起過,只是這三萬人裡大多都是我青州男兒,本將軍臨死之前多問幾句,你到東羌郡又能如何?涼州官場風氣一向豪烈,你憑什麼讓西陲十萬戍卒聽從於你?”
侯霖抿著嘴唇看著寧燕因為失血過多眼神漸漸渙散才開口道:“我是讓他們聽朝廷的話,不是聽我侯霖的。”
半響無回聲。
寧燕仰著臉平躺在雪地中,徹底沒了生機。
馬車兩旁的激戰也拉下了帷幕,侯霖這邊亦是戰死了不少人,千胥一隻手臂鮮血淋漓,幾乎是邊淌血邊小跑到侯霖身旁,看到旁邊躺下的寧燕,狠狠的淬了一發口水道:“侯都尉!全搞定了,沒一個跑掉。”
千胥撓了撓頭道:“他們也沒想著跑。”
侯霖翻開寧燕的鎧甲,從裡面的罩衣裡翻出了撫遠將軍印,見到被王彥章一腳踹翻的紅袍官吏,皺了皺眉頭。
曹昭華不急不慢的從雪地裡爬起身,光滑綾羅上不染雪跡,看到他前胸那雪雁官補侯霖不由的挑了挑眉頭。
王彥章不喜朝廷官員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侯霖更不會為此責怪於他,而這個才被踹完屁股的大人也是好脾氣,爬起身後面容不改,見到侯霖手裡把玩著撫遠將軍印,曹大人開口問道:“不知這位將軍如何處置於我?”
王彥章正在鬱悶秦舞陽比他多殺了兩人,又聽到這看上去賣相不錯的紅袍老爺打官腔,擺了擺手對侯霖道:“殺了算了。”
榮孟起上前攔住正要推搡曹昭華的王彥章,拱手問道:“大人可是涼州長史曹昭華?”
身子骨還算硬朗的曹昭華邊搓手取暖邊點頭道:“正是本官,各位裝束與官軍無異,想必是才從巖城撤回的平叛將士?”
沒說出那兩個刺耳的字眼,反而用撤回一詞來遮掩大敗的醜事,這種官場上滴水不漏的風範讓侯霖不得不正視這涼州長史。
曹昭華自說自話,看出了侯霖是這夥人的領頭羊,又道:“蒼城被叛軍圍困,袁都尉奉命護送本官前往平沙城,不想在路上橫遭此劫,這位將軍可是要殺我?”
侯霖走向袁蒙的屍體,雖然不是那身顯眼的明光鎧,可在屍首旁的大槊做不了假,侯霖將袁蒙屍體翻了個身,辨認無疑後倒吸一口氣。
鄭霄雲走上前,望見這個與他們一同入涼的御林都尉的屍體,也沒太多唏噓感慨,拍了拍侯霖肩膀道:“接下來怎麼辦?”
“埋了。”
鄭霄雲頓了頓,小聲道:“還活著的就我們兩個了……”
天陰風嚎,變幻莫測,不過眨眼工夫,又開始飄起了雪花。
曹昭華沒等到殺他的一刀,更生困惑,滿臉不解的望向侯霖。
勉強擠出個笑臉的侯霖把袁蒙的戰馬牽了過來,遞到曹昭華面前道:“大人可善騎?”
曹昭華微微一笑道:“涼州男兒哪有不能騎馬的,只是不知將軍這是何意?”
侯霖轉身道:“在下侯霖,長安治粟都尉,按官階還要稱呼一句大人,平沙城曹大人就別想著去了,不過東羌郡的風景也不錯。”
一臉驚愕的曹昭華只得認命,苦笑兩聲後默默的跟在了侯霖身後。
……
雲白山青萬餘裡,愁看直北是長安。
時值小寒,江南一道仍舊是遍地春綠,可司州已然是大雪翩翩。
長安城中已經有了頗為濃厚的年味,大街小巷掛起了紅燈籠,上至皇城王府,下至小巷木門,都貼上了倒了的福字,這一風俗沿襲百年,每年這個時候都是如此,早在大漢子民的心中根深蒂固。
倒福,寓意福到。
學士府內沒有往日的書聲琅琅,顯得有些空寂,紅磚綠瓦上白雪壓牆,沿路的兩排桃花不見盛開時的的落英繽紛,空曠大道上僅有一人踱步慢行。
沒有預兆的停下腳步,抬起頭看著道路盡頭的黑影,聶朗沉聲開口道:“聶朗定不負天子!”
黑影退散,從西北飄來的寒風吹亂枝椏,垂雪紛紛,別有一番風情。
函谷關。
於一銳跪在將軍府前,竭力不讓自己有任何唐突的舉動,等宣召的特使將詔書合起示意他接旨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不起來了。
鎮守函谷關多年,不聞聖聽的他已經太久沒有跪過了。
從皇城禁宮連日奔波到函谷關的宣召監使沒有指責他這不敬行為,反而善解人意的上前遞到了於一銳的手。
權柄赫然的鎮西將軍報之一笑,在左右的攙扶下站起身來。
“鎮西將軍,灑家這還有一句聖上口諭,讓將軍接旨之後即刻趕赴長安面聖。”
於一銳心頭狂跳不止,他知曉長安那年輕的天子已經察覺了些,最起碼,打函谷關的這束草要驚起他這條蛇。
看到宣召使身後兩名身披明光鎧的御林侍從,於一銳擺了擺手,額頭上冒汗不止,故作鎮定道:“公公一路車馬勞累,不如歇息半日,本將軍也好盡一盡地主之誼,函谷關別的沒有,滿山的野珍可是很能飽人口福的!”
宣召使一字一言道:“陛下有詔,將軍恕灑家不敢從命。”
他擺出個迎身的姿勢,目不轉睛的看著臉色蒼白的於一銳。
即使謀劃了多年,從他鎮守函谷關開始,就是為了今天,可事到臨頭於一銳還是不敢躍出那一步。
大漢這兩個字,吐出口輕如雪絨,落在心頭卻又重如山嶽。
他想起那個老頭多年前與他會面的叮囑,一狠心拔劍將還躬身擺手的宣召使砍翻在地,左右侍從上前把兩名隨行的御林侍衛捅死。
於一銳渾身打顫,至此再無回頭路了。
不是成王加爵拜侯,便是死無埋骨之地。
“反了!”
“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