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弓沒有回頭箭,能讓侯霖暫時心安的便是這幫桀驁不馴的平叛將尉不光排斥他這個外人,沒了叛軍架在脖子上的一刀後不但不居安思危,反而對那些逃回來的散兵使出渾身解數拉攏,跟佔山為王招攬兄弟的匪寇沒什麼區別,內鬥的厲害。
侯霖始終不言不語,內鬥無礙,只要不內耗就好。
榮孟起折馬返回後淡淡道:“馬車輪寬五寸,應該是官車。”
怪石嶺下方。
袁蒙擦乾馬頭大槊上的血跡,在雪地裡伸槊便算是清洗血濁了,他翻過一具被他一槊將胸口戳出個血洞的屍首來回擺弄,確認是平叛大軍的裝束之後默默將這屍首臉上的血漬擦去。
曹昭華不知何時下了車,就近在馬車跟前蹲下身檢視起一具屍首,看到臉色難看的袁蒙捲起大紅袍子的長袖,將至死還不閉眼的屍體眼簾合上平靜道:“這些都是驃騎將軍麾下的兵馬吧。”
不等袁蒙搭話,倚靠在馬車旁正包紮大腿處傷口的一名騎卒喊道:“都尉!後面有馬蹄聲!”
袁蒙沉下臉,身後馬蹄如滾雷。
為了避嫌,三萬行伍不打旗號,只帶著糧草上路,連武安城中近百臺床架弩都是狠下心來燒了個精光,為此不知惹得多少平叛將尉冷眼相向。
逃難至武安城的三萬兵卒,大多都是駐紮在城外的騎卒,只是當時情勢急迫,能騎上戰馬的少之又少,至於北城門外的輕車將軍部從,活下來的只有寥寥百人,這三萬軍伍中大多都是驃騎將軍麾下的青州精銳。與撫遠將軍品階相同的雲向鳶在大營之中人緣疏遠,戰功平平的撫遠將軍反倒成了這三萬兵卒的主心骨,對此侯霖連句話都插不上。
撫遠將軍寧燕一馬當先,趕在三萬行伍的最前面,路過侯霖馬旁時連個招呼也不打,輕視之極。
之所以在武安城對侯霖尚有兩分戒心的他在五百燕陽鐵騎分道揚鑣之後,也就撕下了本就不牢固的窗戶紙,行伍數日千方百計的想挑出事端,讓侯霖這個外來的年輕都尉滾蛋,侯霖好言相勸之下從群虎山帶出的數千將士才一忍再忍,如今在看到這撫遠將軍馬越侯霖身前,刻意加重馬蹄踏出的雪泥濺了侯霖半身,休說千胥一臉怒容,就連前一刻還對侯霖不滿的榮孟起都泛起一絲怒火。
侯霖使了個眼色,讓他們毋須動氣。
似乎認準了這位撫遠將軍寧燕能帶著他們活命,分劃三萬兵卒的二十多位將尉大半都不約而同的親近寧燕,更顯得侯霖失道寡助,除去有著過命交情的雲向鳶外,也只有統領不到千人的蒙樊舉棋不定,雖然觀這位武烈中郎將不像是薄情之人,可人心叵測,原先有著五百燕陽鐵騎震軍的行伍還算對半稱,可馬瑾一走,這天平也就隨之傾斜。
故意給侯霖示威的寧燕嘴角掛著冷笑,身後數十名將尉飛騎跟隨,道道冷風撫過侯霖側臉,寒意森然。
榮孟起轉過頭好似是看身後還有多少飛騎路過,實則是跟身後這些日子一直沉默寡言的秦舞陽互換了眼色,眼線一觸既散,心知肚明。
曹昭華從容看著數十飛騎來到馬車旁,認清這幫人的甲冑之後拱手道:“涼州長史曹昭華,敢問將軍何人?”
寧燕雖不識得曹昭華,但認識不穿明光鎧卻持著大槊的袁蒙,當初袁蒙敗逃到蒼城之時面見驃騎將軍,他寧燕就站在一旁,對這位押送官運卻遭遇伏擊丟糧敗軍的御林軍都尉半點好感也提不起。
粗略一掃地上同樣官軍甲冑的屍首,無視躬身行禮的曹昭華,在高頭大馬上昂首挺胸居高臨下問道:“袁蒙?你為何出現在此地?”
剛剛經歷一場生死搏殺的袁蒙雖不至於上氣不接下氣,可氣息也不勻稱,大口喘息幾下下馬抱拳環胸,行禮道:“參見撫遠將軍!”
寧燕無動於衷,冷淡開口道:“回答!”
袁蒙抬起頭瞧了一眼胡茬如亂草的寧燕,心想巖城大敗你問我?可表面上還得恭敬的一絲不苟回道:“隴右郡郡境失守,叛軍圍困蒼城數日,末將奉命護送長史大人前往平沙城!”
這時寧燕才正眼打量起躬身已畢,正在不動聲色望著自己的曹昭華。
既然有袁蒙坐實這大紅官袍男子的身份,寧燕在桀驁也不能不認曹昭華身上的官補官袍,只是神情冷淡,舉起手在胸前草草行禮草草了事。
曹昭華一笑置之。
反客為主的曹昭華率先問道:“敢問將軍,為何會出現在此地?”
這一言平淡而出,可落在寧燕和身後數十名將尉耳朵裡就太過誅心刺耳了,不等寧燕找個蹩腳藉口蓋過,馬背上的將尉俱是殺機浮現。
涼州本地郡兵和平叛大營從入涼之就矛盾不斷,但有著驃騎將軍暗裡鎮壓和涼州刺史明裡禁止,面子上雙方多少都過得去,只是仇恨不比行善,從來都是仇恨日漸而深,善事逐日而亡,若是曹昭華把在這朔雲郡遇見他們的事情抖落出去,戰而敗退就變成戰而敗逃。
賞罰分明的大漢軍令是絕不允許他們活下來的。
寧燕腦子裡千轉百回,身後將尉也都預料到這位撫遠將軍心中所想,俱把手握在腰間挎劍處。
這一細微舉動落在躲不過袁蒙的眼睛,他佯作無事上馬,假裝要擦拭槊頭將大槊握在手中,雖是冰凍三尺的嚴寒天氣,可他雙手卻冒汗不止。
寧燕指了指地上的屍首道:“敢問曹長史,這些將士屍首是怎麼回事?”
曹昭華面色不改道:“當地匪寇穿上官軍甲冑攔路打劫,已經伏法。”
袁蒙一愣,心想這位看似好脾氣書呆子的長史大人總算沒有讀書讀傻掉。
榮孟起回頭看到身後隊伍沒跟上的將尉寥寥無幾,鐵了心要跟寧燕一條道走到黑的基本都隨之同去,這種機會失之便無,他捅了捅侯霖後背道:“這次,別在優柔寡斷!”
早已不是善男信女的侯霖沉聲道:“你們跟上!”
“勞煩蒙將軍在這壓軍,等等不論發生什麼,只當不知道。”
蒙樊咬著嘴唇道:“必須這樣麼?”
侯霖輕笑:“刀劍俱是雙面雙刃,我能砍人,亦能引頸受戮,就看誰握的住柄頭了。”
侯霖不敢遲疑,生怕一停下寧燕就已經回來,看到雲向鳶瞪著自己抿了抿嘴唇道:“別怪我。”
雲向鳶橫過頭去,一旁的黃楚邙不情不願的馳馬跟上侯霖一行人。
“等等回來的若是寧燕,我會尋回你們屍首安葬的,放心去吧。”
侯霖一夾馬背,藏在側披大氅下的右手已經扶住劍柄,撂下一句道:“那我先謝謝你咯!”
亂石嶺下,寒風吹過,袁蒙頭盔下汗珠密密麻麻,他豈能聞不出寧燕一眾身上的殺氣?
他心裡知曉寧燕是想隱藏行蹤,便故意暗示試著解圍道:“末將職責是護送長史大人前往平沙城,其餘一律和我無關係,若無其他要事,末將便先行一步。”
寧燕不答,反倒眯起雙眼看著已經踱步要上馬車的曹昭華。
感受到後背肅殺氣息漸濃,這位長史大人停下腳步道:“曹某不過一介文人,寧將軍既然能從巖城逃出,自是吉人天相,若是今天執意要和我過不去,曹某雖然只能提起毫筆,可生死攸關也得試一試拔出配在身上數年從未出過劍鞘的利劍了。”
寧燕灑然一笑道:“曹長史是在心虛麼?本將軍可以告訴你,躺在你馬車旁的這具屍首,我認識。”
曹昭華回過頭,還是波瀾不驚的表情道:“寧將軍既然心意已定,就別在找藉口了。”
袁蒙一臉不甘道:“將軍不需如此,今日之事袁蒙和曹長史可對天發誓,只會爛在肚子裡,絕不會讓第二個人知道!”
寧燕緩緩拔劍出鞘,冷聲道:“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話,袁蒙、要怪就怪你運氣不好吧。”
寧燕一馬馳騁,剛剛歷經一戰的幾十騎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寧燕一眾將尉衝散,這幫能從巖城虎口脫身的將尉可不是那些靠著家族林蔭的貴胄,提劍砍人絕不含糊,倚靠在馬車後的騎卒正要上馬便被寧燕一劍割穿喉嚨,鮮血灑在一旁從車中取出佩劍的曹昭華一身,這位從未殺過人的曹長史也虧得心智堅定,只是下意識貼緊了馬車,鮮血染紅袍,官補上的雪雁成了斑紅赤雁。
袁蒙厲聲道:“寧將軍不怕事情敗露出去日後難逃其咎麼?”
寧燕收割一條性命之後並不停滯,長劍隔開一騎刺來的槍鋒,立劍直奔袁蒙衝去。袁蒙縱馬相馳,大槊前點想要將寧燕打下馬,寧燕可以不顧後果擅殺他們,可他一個七品都尉怎敢殺死這位撫遠將軍?
生死一念間,寧燕像是吃準了袁蒙眼神中的搖擺不定,迎身縱馬無視袁蒙手中的長槊。馬戰兵器一寸長便是天大的優勢,錯身而過的瞬間袁蒙咬牙將槊頭一偏,不敢真將這殺心大起的撫遠將軍殺死,可寧燕卻是奔著殺人來的。
槊尖從寧燕胸腹蹭過,打的他身形一晃,險些墜下馬去,而他雙手攥著的劍鋒卻帶出了與馬頭平行的一溜血花。
寧燕穩住身形道:“從巖城都是撿回一條命,哪還怕什麼日後追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