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六營在平叛大軍中是股不容忽視的大山頭,領軍者乃和周天虎相同品階的五品安遠將軍嚴晏。
這位將軍的事蹟倒是不多,身世如淵似海,就連林興風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何來歷。先且不論這茶餘飯後讓人舌下生津的八卦訊息,在周天虎前往流風城的同時驃騎將軍一令之下京畿六營兩萬多朝廷悍勇拔營而起,往距離流風城不過二十裡外的一股叛軍大營而去。
聽說為了這事嚴晏在收到軍令後連鞋子都顧不上穿跑到中軍大帳和林興風唾沫星子亂飛的噴了一通,最後還是嚥下這口惡氣不得不領令而去。
軍令如山,能走到今天這步的嚴晏自然不會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和執掌生殺大權的林興風爭吵,原因無二,讓他對峙的叛軍大營正是叛軍的二十萬連帳,而京畿六營不過兩萬多人。
十倍寡敵,和送死似乎區別不大。
若不是林興風拉下臉好言勸說,還有一旁的騫嬰附和,一個唱紅臉慰藉,一個唱白臉威逼,說什麼嚴晏也不會答應的,出帳時這位安遠將軍還朝著騫嬰做了個鄙夷姿態,吐出口濃痰收場回營。
騫嬰只是發笑,不冷亦不暖,皮笑肉不笑。
和這京畿六營同時前往的還有雲向鳶的騎都尉及已經作為騎都尉輔兵的侯霖所部。
侯霖沒有膽子敢像這位安遠將軍靠齊,衝進中軍大帳和驃騎將軍埋怨,只能痛痛快快的答應下來在痛痛快快的收拾行裝開赴,在上馬的那一刻他聽見身後的榮孟起淡淡的吐出兩字:
“炮灰。”
一陣苦笑,搖頭不語。
林興風的嫡系精銳先有孫銳戰死,後有周天虎孤軍如尖刀直插武威郡腹地,在侯霖隨著京畿六營出發的同時,流風城的捷報也傳到了漢典城外。
此刻流風城樓上,胡姓裨將在堆疊如山丘厚重的屍首中找到自己那把已經通體深紅的短戟,胡亂在旁邊一具分不清是官軍還是叛賊的屍體後背上擦抹一下,重新握在手中。
而成功將送信求援的數十名叛軍輕騎一一劫殺的周天虎也來到了城樓之下。
流風城開。
有著近五十裡縱深的赤土荒原算是被平叛大軍收入囊中,而騫嬰在武威郡地圖上佈下的天羅地網也要收網了。
連線貫通隴右郡糧道一線一直深入至武威郡漢典城的官運中樞達成,對於十萬平叛大軍來說是個振奮軍心的好消息。目睹京畿六營出發的林興風也掃去一早和嚴晏爭吵後的鬱悶心情。
之所以讓騎都尉跟上嚴晏,說白了不過是驃騎將軍和京畿六營中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隔閡,侯霖在開赴之時就聽見幾個一身威武獅虎鎧甲的京畿都尉躲著他唸叨什麼騎都尉不如改叫督戰尉。
這些話他聽見也只敢當作沒聽見,面不改色的從幾個光瞧甲冑光鮮就知家世的校尉身旁走過,心頭泛出說不來緣由的苦楚。
就像不敢給底下兄弟說咱們現在淪落成騎都尉的輔兵一樣,被調遣到京畿六營隨行其實比起輔兵還要不堪,別說慧眼如炬的榮孟起兩字道出他們這已經不滿四千人的下場,就連王彥章看向他的目光也恢復了群虎山時的疏遠,這種痛苦他又能和誰說?
揉了揉發癢的肩上舊傷,心裡念道還不如讓金泰衍一箭給射死呢,好歹還算是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林興風讓自己麾下的青州精銳先行苦戰,說白了就是拋磚引磚,堵住嚴晏的嘴,在讓騎都尉一同開拔,名為補漏京畿六營少騎多卒的劣勢,實則就是盯住嚴晏,這算不上多高超的藉口在混跡廟堂多年的嚴晏看來卻是一招只能借坡下驢的無理手。
至於侯霖這三千多人嘛,說白了就是林興風撥給嚴晏撒氣的,後者也坦然接受,如果真遇到了大股叛軍,想都不用想便是侯霖先去送死。
“你娘嘞!”
侯霖想到這咬牙切齒的用著不倫不類的涼州土腔罵了一句,看著京畿營中居然還有幾頂繡錦團簇的花轎一同隨大軍出征,花橋前後還有不少侍婢款款而行,對這幫京畿都尉難免輕視幾分。
京畿六營不像青州精銳都是林興風多年搭建起的文武班底,臨時拼湊出的六營別說憑空出現了許多前所未聞的官職,那些嘴上沒毛的軍中校官佩戴的寶劍名刀光是珠亮都讓侯霖好一陣的晃眼。
涼州叛軍在長安城的貴人眼中不過都是手到擒來的功績罷了,為了能讓自家後生晚輩能用軍功鋪墊出一條平坦青雲路,光是明裡暗裡塞給林興風的古玩字畫便是一筆鉅額數字。
看到一個身穿薄甲,外罩一層華麗西蜀竹錦的三翎將尉鑽進其中的一抬轎子,侯霖不由的笑出聲。這幫功勳子弟還真是把打仗看成兒戲了。
榮孟起驅馬與侯霖並馳,順著侯霖目光開口道:“軍營裡不讓有女眷是有道理的。”
侯霖嘿嘿一聲,轉過頭道:“什麼道理軍法比起他們身後的勢力來說,還不跟小孩過家家一樣,目無法紀向來都是這幫華服子弟的看家本領。”
榮孟起撇開這個話題道:“你寫好遺書沒?”
知道他所指是何的侯霖強顏歡笑,故作無所謂道:“誰說咱們一定要死?運氣好點說不定就碰不到叛軍,你我都是聰明人,從平叛大營出征到攻下漢典城,小半個武威郡都讓咱們給踏了個遍,可那霸王還是無動於衷,這實在太過反常了,要是他這樣龜縮下去別說撐過這個冬天,就連兩個月能否招架住都是個問題。”
榮孟起指了指自己道:“我是聰明人,你不一定是,你若是,就不會殺了那涼州別駕,不殺他也不會淪落當下進退維谷的處境。”
侯霖哀嘆一聲:“良緣結善果,我這算是自食惡果,咱們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就別笑我了,你要真聰明就想個辦法來對付。”
榮孟起一揮馬鞭,只留下一句見機行事。
行到赤土荒原裡唯一一處有綠茵成林的水源處,大軍歇息。
兩萬多人的長伍休息可不是拍拍屁股坐下來喝水吃肉這般簡單,一炷香內光是如一把摺扇鋪開朝著方圓十里盯梢的輕騎就有數百騎之多,嚴晏招呼幾個心腹重將趴在一顆蒼勁古樹下鋪展開一張地圖,幾番猶豫下才讓人把雲向鳶也一同喊來。
京畿六營中的掌兵將校有意無意與這驃騎將軍的愛將隔出一段空隙,而雲向鳶卻大大咧咧的毫無自知之明,覺得看不清楚硬是靠著一身沉重扎甲往人堆裡湊,擠了進去,讓幾個將校暗皺眉頭,不知心裡把他罵了多少遍。
侯霖沒這商議軍機大事的待遇,在樹叢邊上揮手下令歇息,至於那些攜著侍婢美眷的勳貴子弟索性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沒有上前指手畫腳,而是鑽進了花轎之中和那些花花綠綠鶯鶯燕燕。
侯霖隨手拽起一根長竿枯枝,將外面的褐色樹皮剝去,露出裡面的嫩綠杆芽吊在嘴上,兩手抓住一截橫出如伸臂的粗壯樹枝翻了上去,翹著二郎腿眯眼看著來回走動忙碌的京畿六營停歇部署,一一牢牢記住。
不一會雲向鳶便大步走了過來,懷中揣抱著無翎頭盔罵罵咧咧。
“怎麼了?他們敢使喚我底下弟兄去衝鋒陷陣當草人趟箭雨,難道還敢對你喝令?”
雲向鳶道:“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只是嚴晏這老家夥看上去五大三粗,他娘的居然還粗中有細,心機的很!”
侯霖好奇,從樹幹上躍下追問道:“怎麼了 ?”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瞅見那個賣相不錯的小白臉沒?京畿六營裡中堅營的懷化中郎將,之前沒跟他打過交道,剛才和他討價還價時被他兩句話帶到溝裡陰了一把,等等靠近叛軍駐營後我們可能得先出點力了。”
侯霖舔了舔嘴唇,順著雲向鳶揚起下巴的方向望去,剛好和這懷化中郎將四目對碰,後者淺淺一笑,儒雅得體。
“這小子一肚子壞水,可得小心點,你這點家當經不起什麼大風大浪。剛才已經幫你擋住了幾個絆子,只是這小子措辭太犀利,老子一個恍惚沒能反應過來,不過你不用擔心,等等你派出五十餘騎打探情況,要是撞到了大股叛軍往回撤便是,我會帶著騎都尉在五里外接引你。”
動則成千上萬將士廝殺的大仗,侯霖雖沒經歷過,可多少能在之前幾次屍山血海中領悟些,雁蕩山一戰就讓他元氣大傷,如今軍中戰馬不到兩百匹,至於弓弩箭張倒是比之前要多上不少,可這些都是拿人命換來的,哪一個百戰老卒不是從數十甚至上百袍澤的屍體上站起來?又有哪一支死不潰敗的精兵不是在箭雨矛林裡鑄就?
比起那些已經魂歸九泉的將士來說,侯霖能活著已經是萬幸,著實不敢在多奢求什麼。
看到幾個京畿將校衝著他和雲向鳶擠眉弄眼嘀嘀咕咕,侯霖一一笑著應道雲向鳶的話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