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邊城塞。
北原廣袤無垠,一馬平川,讓任何到此的人都感受到一股天地寂寥,滄海一塵的渺小感。
正是牧草最為肥美的季節,燕陽郡外的北原土地上卻是一片荒涼的裸露沙地,寸草不生,很多上了年紀的老人都說這是因為死氣太重,刨開土地最多一丈,準能看到匈奴人的白骨。
三千鐵騎一聲不響的離開了九邊城塞。
十幾年的廝殺兩邊都無比的瞭解對方,這場心有默契的遭遇也就有了刻意而為的意思。就如匈奴知道燕陽軍必是死戰,無一人願降,戰後只要一人尚存,便會將所有虎槍和代表身份的牙牌拿走一樣。燕陽將士也知道匈奴即便拋妻棄子也不會捨棄自己的牧帳和牛羊。這是雙方的軟肋,亦是為何北原上每場沒有由來的拼殺出奇慘烈的原因。
當馬蹄踏上城塞以北的沙地時,何如午座下的宛駒揚起前蹄仰天嘶鳴,何如午手提虎槍,縱馬嘯天,罩在身後的赤色大氅隨風獵獵,就像郡城上那杆燕陽義旗。嘯而不倒。
這條路他已經走過很多次了,每一次都以為是最後一次,可其實他都能手握著幾塊帶血牙牌再踏過這條路。
年紀不到三十的何如午抬起頭,遠處沙塵滾滾,望不真切。他緊了緊頭上翎盔,將虎槍拖地而奔。
遙望狼煙,躍馬揚鞭。
束甲赴徵,不問歸年。
馬昊明背手站在九邊城牆上,一言不發,身後黑壓壓的一片人,都盯緊看著遠方塵土飛揚處。
匈奴的千人打頭陣,他不僅沒有以絕對兵力上的優勢去圍剿或是避而不戰,反其道而行之用更少的兵力對峙,這是燕陽府自成府來勝多輸少的傲氣,更是對虎槍鐵甲的信任,普天之下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能有燕陽府這般輝煌的戰果,沒有之一,只有唯一。
草原之主有試探燕陽虎槍是否一如當年銳利的意圖,那燕陽鐵騎就用槍鋒回敬來告訴他們!
這麼多年過去了,長安皇城之中那張得用十幾個人同時拉開才能鋪展的大漢疆域圖,那條龐大帝國用黑色虛線描繪的九塞國境沒有一騎匈奴能越過,如今也不行。
三千鐵騎不緩不急的在沙石上行走,何如午眯眼,十幾騎正往他們這裡奔來。
李海身後還插著兩支箭矢,其中一支深深嵌入他肩頭,血流如注,身後的燕陽斥候營將士也人人帶傷,有兩名哨騎甚至已經命懸一線,趴在馬背上沒有任何動靜。
李海額頭上盡是汗水,他摘下翎盔,罵罵咧咧道:“他娘的!前面遊騎不過八百號,不過隔著兩裡還跟著一兩千重甲步卒。嘿!這他媽可真是北原奇觀,老子什麼樣的匈蠻沒見過?這種缺心眼的第一次見,不過三千步卒就敢在北原裡直著走,估計是西域那幫孫子讓匈蠻給忽悠來當箭靶子的。要不是我斥候營都分散出去放狼了,老子都能吃下這千號人!”
何如午連看都不看李海一眼,縱馬從他旁邊走過,留下輕飄飄一句話,差點把李海氣的吐血。
“斥候營都是輕甲,破陣不易。”
李海望著赤色背影絕塵而去,豎起手指喊道:
“你娘嘞!”
隔著幾里地,何如午已經望見那八百分散的遊騎,還有更遠處被密集人群才能踏出來的塵煙。
何如午朝著身旁旗兵一點頭,年紀比起何如午還要小的旗兵立馬心領神會,將兩面紅藍旗幟拿出,向前一揮。
三千鐵騎三行排開,三裡外莫沙瓦部落的數百零散遊騎勒住韁繩,將環在身上的草原獵弓握在手上,遙遙相望。
匈奴遊騎中一個胸前掛著甲板的千夫長吐了口唾沫,烈日灼燒,他渾身早被汗水浸溼,眯著眼睛看著前方像極了一片火燒雲的燕陽騎陣。
他不相信縱橫草原的匈奴健兒在這片曠闊天地下比不上羸弱的兩腳羊。
燕陽鐵騎肅穆無聲,只有戰馬在感受到這緊張氣氛下仰頭嘶鳴。
何如午遠遠瞧見後面的步卒巍然不動,像是再等他們羊入虎口。
“燕陽義!起槍!”
三千陷陣鐵騎齊刷刷的將雪亮槍頭豎起,沒有半點拖泥帶水,氣勢十足。
燕陽鐵騎除了斥候營輕甲輕裝,其餘各營尉都是幾十斤的重甲,而這三千陷陣營更是其中佼佼者,身上的燕陽重甲足有四十斤之重,戰馬的擋甲也有二十餘斤,可想這些駿馬腳力如何。
紅藍將旗交錯向前一指,第一排的燕陽鐵騎開始向前移動,起先只是小奔,待馬蹄踏出去數十步後馬上的燕陽將士已經是俯身在馬背上,只有虎槍立在馬側,揚起沙塵如火。
燕陽陷陣營,衝鋒陷陣,有死無生。
待到第一排鐵騎奔出十丈外,第二排鐵騎也如出一轍,緊跟其後第三排也隔著相同距離賓士。
那名匈奴百夫長臉上已經變了顏色,他只見到飛塵如沙暴起舞,數千赤甲從中持槍奔襲,如一線浪潮洶湧,先見潮影,在聞潮聲。
百步之後大地顫抖,黃沙沉江!他只聽見轟隆隆的鐵甲震鳴,座下的戰馬叵測不安,被他拉緊了韁繩才沒有向兩旁逃去。
三千鐵騎奔湧,豈止千鈞雷霆!漫漫平沙起赤虹!
何如午只感覺耳旁狂風呼嘯,坐下駿馬早就四蹄騰空。
即便鐵騎已經勢不可阻,可每排鐵騎卻無一人超前或落後,燕陽鐵騎控馬技巧可見一斑,三千戰馬幾乎邁著相同步伐馳騁,就連自幼便在馬背上摸爬滾打的匈奴人都膛目結舌。
八百零散遊騎舉起手中獵弓,朝著前方宛若神兵天降的燕陽騎陣將箭弦拉開,無數箭矢破空而去,卻未能讓一騎停滯衝鋒速度,更別提讓一騎墜馬。
甚至看見百支箭矢迎面撲來,沒有一騎燕陽將士舉槍撥開箭矢,任憑箭雨如注,砸到身上重甲上發出咚咚的金鳴沉悶聲,休說穿甲,連進甲都不得。
蓄力百步的槍鋒銳氣,這些久徵沙場的將士可不願輕易散去。
待到臨近一里時,已是黃沙蔽日,鐵騎如滔滔怒潮拍來。匈奴百夫長舉起手中彎刀,怒吼一聲,兩腿夾緊了馬腹逆潮而衝,八百遊騎正色凜然,其中性情狂暴者更是快站在馬上揮舞這彎刀殺去,奮力嘶吼彰顯勇猛,匈奴戰士嗜血善戰的脾性可見。
不像西涼戰亂,數百朝廷官兵就可以縱馬追殺數千暴民,而每戰死傷休說過半,就算千人之仗死傷幾十號人,劣勢一方都可能臨陣潰敗。九邊將士與匈奴征戰多年,連俘虜都未曾有過,有戰敗棄刀或棄槍者,必被格殺。九邊塞外百里寸草寸血,絕非虛言。
席捲黃沙無數的燕陽一字騎陣勢不可擋,匈奴遊騎迎面而上。
“矢鋒!”
何如午怒吼一聲,手中虎槍提起,百騎碰撞在一起,匈奴百夫長彎刀高舉過頭,藉著順勢氣力劈下,想要將何如午連人帶馬劈成兩截。
第一排的一千鐵騎隨著何如午一聲嘶吼,千把虎槍齊齊刺出,匈奴百夫長刀鋒已經到了何如午頭上,翎盔上的翎羽被刀芒所攝,被漫天黃沙捲起。
一道銀光從何如午戰馬前劃過,憑藉百丈衝鋒的勢頭輕易的將嘴角已經露出獰笑的匈奴百夫長肚腹貫穿,銀光乍現的槍尖帶出一溜血花,百夫長的身體如同輕飄飄的柳絮從馬上飛起,何如午雙手握住沉重槍桿,順力把這百夫長的屍體砸在了地上。
只是一輪衝鋒,匈奴八百遊騎已經死傷過半,遠處已經列陣備戰的西夜革甲角士看著從黃沙中一身赤色如火的鐵騎手中長槍支著匈奴屍體縱馬馳騁,心神俱是一顫。原想這八百遊騎就算不能殺敗這些漢人騎兵,起碼能一挫他們銳氣,就連這些鬥大字不識一個的莽夫都知道重騎兵最怕耗戰,一旦沒有了百丈積攢起的無敵鋒銳,幾十斤的戰甲還不是累贅?
血腥氣越發濃厚,何如午輕吐一口濁氣,猛力一吸,被鐵蹄踏的漫天飛揚的粗糙沙礫隨著血腥氣息一同吸進鼻孔。
何如午槍頭上血珠滾落,掉到沙石上無聲無息,第二排鐵騎襲來,僥倖沒有被第一輪槍鋒一路攆到陰曹地府的匈奴遊騎還未換上一口氣,就看到漫漫黃沙中寒芒璀璨。
陷陣營一輪衝鋒,八百遊騎死傷殆盡,何如午抬起血痕未乾的槍尖,指向前方擺立大盾,豎起鐵蒺藜的角士方陣。
胯下如主人一樣披掛著厚重馬甲的戰馬四蹄只有短暫的停滯,隨著馬背上騎卒壓低身姿後,開始朝著方陣奔去。
“破陣!”
距離此處戰場外不遠的一座廢棄土堡上,一名老者喃喃道“大漢有流芳百世的傳世青卷,有才氣八斗的文墨書生、有百里破城的強弓勁弩,也有這馳騁天下的錚錚鐵騎……好啊!”
半個時辰後,渾身浴血的何如午將口中摻雜著血肉的沙粒吐出,只留下被虎槍擊碎的牛皮大盾和滿地殘屍,狼藉到不忍讓人直視。
他輕描淡寫丟擲一句:“收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