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西平原,風沙依舊。
一座樹立著簡單柵欄的營地位於避風之處。
一大早,侯霖就帶著百騎出營,前往三秦城外。
物以稀為貴,兵以戰為榮。侯霖身後所剩不多的兩百騎緊隨其後,不用挺槍拔劍,身上那股鐵血的肅殺氣息就能撲面而至,壓的人喘不過氣來。
天上三三兩兩孤雁飛過,地上百騎呈扇形而馳。
比起初入涼州時來說,侯霖身形更為消瘦,臉色更為蒼白,但身上無形中就透露出一種兵家常道的臨陣之風。
他躍馬揚鞭,面色從容。從一個偶上枝頭變鳳凰的寒門子弟一躍而成朝廷吏部登記在冊的七品都尉,在從身著淺紅官袍的朝廷官吏淪落成涼州遍地可見的難民,衣不遮體,食不飽腹。
不到半年光景的大起大落使他每天早上睜開眼,都不敢相信這些是真的。
他只想做一個普通士子,或許會隱居山林,或許會出仕為官。起碼心中那琳琅書聲不絕於耳的學士府還能是他心中的一片淨土,
那一座錦衣公子紛紛繞道而行,用蓬草搭建而成的草廬仍是他的家。
每逢三月開春立耕之時,學士府賓道兩旁的桃樹如粉蕊海洋,一片片桃花瓣就像汪洋之中的水滴濺落在不染塵埃、不起灰土,和這西涼粗獷荒野截然不同的道路上。
而他不用去擔心明天有沒有一口吃的,有沒有能遮擋寒風豔陽的蔭涼。捧上一卷從學士府藏書閣裡借閱的書刊,在漫天桃花中煮上一壺長安城裡大街小巷隨處都在叫賣的毛尖茶,與世無爭,靜靜的享受一個安靜和煦的午後。
想到這裡,侯霖嘴角懸掛著一輪彎彎月牙的淺笑,似乎想到了前三年加起來都不如這三個月驚心動魄的生活。
那才叫生活,如今只能算生存。
一場歲試,徹底改變了他本該平淡的生活,為了當時那一口可出可不出的書生意氣,公然在滿朝公卿和天子親王座下語不驚人死不休。
如今回想,是後悔?還是無悔?
似乎都不重要了,那個在落英繽紛下手持青卷長袖飄然的書生如今劍不離身,一天在馬背上的時間比吃飯睡覺還要多。
四千多精壯漢子對他馬首是瞻,無數人對他寄予厚望。
有些包袱,一旦扛起,在放下時就只有等到合上雙目的那一天。
侯霖縱馬,看到三秦城那黃色城牆,嘴裡唸唸有詞道:“鐵甲橫江臨渡口,白衣巍巍立高樓。若怒奮起拔吳鉤,書生可為萬戶侯。萬戶侯……”
他自嘲的笑了笑,萬戶侯聽起來威風,說出來霸氣,可真要做到這步談何容易。大漢不吝嗇官職,九州任吏者數不勝數,當官的也多如牛毛,朝廷甚至能為天下世族子弟另闢捷徑,不用去參加鄉試縣試,只要有人推崇,上有人脈下有賢名便可直接出仕為官。這是多少寒門讀書種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世家子弟出仕無非是為家族,是為名利,俗世裡的金銀錢物已經不入他們眼裡,可能在史書裡留下那麼哪怕只是一筆帶過的墨痕,都是無上殊榮。
甚至曾有世族子弟道:不能流芳百世,便要遺臭萬年!可想這種言論是如何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
比起能夠青史留名,在當下想要進爵也難如登天。不要說只有皇室子嗣才能封王號的禁令是百年國規,哪怕是前朝堪稱千古一帝的廣文皇帝都不敢破例。
想要進爵侯位也一樣是無門可進。只有立下大功於江山社稷者方能進爵。這可不是砍殺多少暴民,多打幾場勝仗就能完成的。
更不是那些大儒妙筆生花墨下驚雷便能描出來。
細細琢磨,除了能夠和皇室國姓攀上親戚外的那些高門豪闕以顯尊貴,加封國公九卿王侯之名。這百餘年間無一人能夠做到,就連攻破匈奴王庭,生擒匈奴單于的燕陽將軍馬昊明都不行。
侯霖放緩速度,他如今的騎駕技巧嫻熟的很,雖然不能像匈奴人那樣吃在馬上睡在馬上,可連續顛簸上幾十裡下馬後一樣無礙,不像許多在馬上呆久的人,下馬後雙腿會不自覺的往外拐,走起路來像是扎著馬步晃動。
萬里無雲,不要說進涼州不足半年的侯霖沒見過涼州那可以砸的人直不起腰的傾盆大雨。就連土生土長的當地百姓都忘了下雨是什麼景象。
三秦城外數百持戈甲士一字排開,後面放著近百輛堆滿糧草的驢車。
三秦城縣令來回踱步,臉上焦急表情不似做作,看到遠處揚起大片飛塵之後長舒一口氣,換上一副和藹的笑容,隻身迎上去。
若說初次見到這個年紀只有他一半大的年輕都尉時只有輕蔑還有不屑。那現在就只剩下深入骨子裡的惶恐和畏懼。殺了一州別駕後還能毫髮未損的離開三秦城,這份膽識和氣焰他自認下輩子都做不到。
那位曾經是同鄉,後來變上司的別駕大人對他而言死便死了,談不上有多傷心難過,但這位當日一身血汙的都尉殺人時那份果斷和凶煞卻深深的震撼住他。
他自己都記不清多少年沒見過這般血腥場面,休說是殺人頭點地,就連那讓他看上一眼就有些暈眩的鮮血都已經數年未曾見過。
上一次見到還是幾年前納了一個如花似玉的侍婢,這可人兒在床上坐著梨花帶雨淚滴混著那幾絲落紅。
看到清秀的年輕都尉跳下馬,縣令一臉諂笑迎了上去道:“侯都尉短短時間就能將三秦城外蟻居多年的三股匪寇盡皆消滅,真乃我三秦城的洪福啊!”
侯霖附和著皮笑肉不笑,呵呵兩聲從馬背上拴著的囊袋裡提出兩顆人頭,扔到三秦城縣令面前。
縣令連看都不看,招招手衝著後面的甲士道:“把糧車全部趕過來!”
“侯都尉,之前那事全是王闡教唆,本縣、在下一時鬼迷心竅才聽信了他的話,還望不要往心裡去,在下聽說因為此事致使侯都尉折損了數名將士,心裡悔恨的不得了!這裡是在下的一點心意,一是望侯都尉能夠冰釋前嫌,二是希望能好好安葬這幾名將士……”
縣令見侯霖都不拿正眼瞧他,只是聚精會神的盯著他後面的糧車看,嘴唇挪動好似在點數,即便事先知道侯霖不會給他好臉也是尷尬的很,笑比哭難看。
“侯都尉放心,這些糧食絕對夠了,還有這些也希望侯都尉能夠笑納……”
侯霖低下頭,看到縣令從官袍的寬大袖口中伸出一隻手來,朝著他掂量了兩下一個精緻錢囊,單是聽那沉悶的聲音便知其分量不輕。
廟堂之上情義千金不換也是分文不值,就像死了的王闡即便官職在高也無用,生前能夠被這縣令當作祖宗供養,馬首是瞻。可死了還沒過頭七,就被他抬出來頂包背黑鍋。
侯霖接過他錢囊,縣令如釋重負,連略微垂下的腰桿都直起幾分。看到侯霖收下後笑容倒是自然了些道:“如若日後侯都尉有什麼需要在下相助的,但說無妨!”
侯霖嗯了一聲道:“王闡屍體我也帶了過來,念他在涼州執政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沒割下他首級傳首諸營,既然他是涼州官員那屍身自然要交還於你們。”
縣令聽後往後偏移幾步,連忙擺手道:“刺史大人已經離去,走之前已經吩咐下官說如果侯都尉要歸還屍首,就將王闡屍體棄至荒野,仍由野狼叼食。刺史大人的命令在下不敢違背,可這王闡與我打小相熟,有同鄉之誼,還希望侯都尉不要讓在下難做。”
侯霖詫異,看向這縣令的眼神也隨和柔淡,沒有之前那拒之千裡之外的冷漠。
百騎將這些糧食點數完畢,運送回營。
看到這幫彪悍騎卒離去,三秦城縣令這才長吁一口氣,苦笑幾聲,心裡只想著再也別見這年輕都尉了。
總算沒有白死這麼多弟兄,運送糧草的騎卒哼著小曲各個喜笑顏開。連榮孟起也沒在板著個死人臉。
唯獨侯霖眉關緊鎖,額頭上像是有一片風吹不散雷劈不開的烏雲陰霾。
梅忍懷對三秦城縣令交代這話的深意不難領會,他作為一方刺史於法於理都不能對侯霖如何,可和金家有著莫逆關係的王闡可不一樣。
世家最好臉面,官吏也是如此。身為涼州五品別駕的王闡被外地來的一個七品都尉斬殺,梅忍懷只需要將這訊息透露出去,本身對平叛大軍就多有成見的涼州本地官員還不得炸翻了鍋?
十幾裡外,雲向鳶躊躇滿志,對著旁邊一個苦瓜臉的漢子拍著胸脯道:“等等可別給我丟臉,兩個人,一個用槍、一個用矛,你打過一個,我手底下任何一尉你隨便挑,打過兩個!老子親自去驃騎將軍面前給你求個七品雜號將軍當!”
聽完這話,原本苦瓜臉的漢子瞬間來了精神,兩眼大放光彩道:“如果在把那個姓侯的給打趴下了呢?”
雲向鳶咧開嘴笑道:“帶你去平沙城最好的青樓,找兩個花魁伺候你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