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霖再度睜眼時,只看到飄著嫋嫋黑煙的天空,天色昏暗。
他試著翻身坐起,頓時呲牙咧嘴倒吸一口涼氣。酣戰之時只覺得是傷口處疼痛難忍,咬咬牙也就頂過去,畢竟能感覺到疼痛總比死了強,可現在就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他艱難的側過頭,看到自己肩膀上綁了一塊乾淨紗布,透著淡綠色的汁液印跡,隱約還能聞到草藥芬芳,心裡安定了不少。被那一刀颳去多少皮肉無所謂,大不了日後多吃些肉養回來,可如果落下病根,那就真是欲哭無淚了。
想到這的侯霖心裡一驚,嘗試動了動肩膀,鑽心的疼痛讓他仰起頭低聲罵了一句娘。
還好,有感覺就說明沒事了。
一旁一直照顧他的千胥急忙過來道:“都尉,你終於醒過來了。”
侯霖點了點頭,發現他手裡捧著一塊烙餅,和拿著一塊被碾碎的草藥。正是涼州山陰處都能尋到的血竭草。
這種草藥專治外傷,內用外敷效果顯著,更兼容易辨別尋找,不論是進山砍柴的樵夫還是打獵的狩戶身上總會帶上一些,雖然比起價格動則幾十金甚至上百金的冰心粉要差上許多,可了勝於無,條件使然,能有血竭草用,侯霖已經很欣慰了。
榮孟起已經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衫,坐在侯霖身旁,隨手遞過一個水囊,侯霖接過水囊和千胥手中的烙餅,一嘴咬餅,一口灌水。
雁蕩山裡屍橫遍野,特別是山口處被屍體整整堆疊的高了一層。
他心裡戚戚然,大口撕扯下一塊烙餅,吐出一口氣問道:“傷亡如何?”
榮孟起淡淡道:“陌刀營傷亡五成以上,人人帶傷。三百騎折損近半,不過戰馬損失不算太多。左都營和右都營共計陣亡五百餘人,帶傷者近千。”
說到這榮孟起停頓一下,雙手合攏在胸前,兩手指尖摩挲道:“裡面重傷的,有不少沒辦法去救,嚴虎被一滾石砸傷,還好沒有大礙,歇息幾天也就緩過來了。西涼漢子,哪個身上沒有幾道傷疤?”
侯霖苦笑,這一仗算是賠到姥姥家了。默不作聲的吭著烙餅,一時兩人陷入了沉寂。
這些被統計出來的傷亡人數只是一個個說出來都冰冷的數字,可侯霖卻明白每個一都是一張張鮮活面孔。或許在涼州見了太多,聽了太多,未免有些麻木。
戰亂之時,人命皆螻蟻,賤之又賤。
榮孟起故作輕鬆,似乎不想讓侯霖消磨鬥志,他指了指雁蕩山左峰道:“收穫也不少,整座雁蕩山都是我們的了。”
侯霖聽到這個不怎麼好笑的笑話,咧了咧嘴,算是給榮孟起一個面子。
“降者五百餘,糧草輜重不計,我粗略的看了看,多少能挽回些損失,至於箭矢弓弩,這雁蕩山還真是讓我開了眼界,連西陲邊軍裡的牛角弓都有近百副。”
侯霖吃了些東西後,身體機能漸漸有了知覺,被有些澀口的烙餅噎的乾咳幾聲,發現吐出來的碎渣上都沾滿了血絲。
侯霖將掉落到身上的碎渣彈掉,視而不見,轉口問道:“那兩架床弩如何?”
“幾根重要絲線被砍斷了,想要換上新的有些麻煩,這床架弩是西陲裡最常見腰張弩,專門對付像黑羌遊騎那種機動性極高的騎兵部隊,即便接好了我們也沒辦法運出去,太過累贅。”
榮孟起沉下臉,眸光泛寒冷冷道:“至於賊寇有一些讓秦舞陽他們沖垮後就順著山道逃離了,激戰幾個時辰,即便人受得了馬也受不了,就沒去管這些人。”
他起身咬牙道:“北邊山頭出口,根本沒有官軍!”
侯霖將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裡,嘗試著自己站起身,腳步一個虛晃,旁邊的千胥急忙伸手過來攙扶,被侯霖搖頭示意不用。
正說間,山道口傳來陣陣鐵衣轟鳴,馬蹄踏地的聲響,震的兩旁山峰裡無數棲巢禽鳥長鳴扇翅,往更高的山林裡飛去。
這雁蕩山斷然不可能再出現一支騎卒軍隊,侯霖不用去想,就知道所來者是何人了。
“下令讓左都營右都營所有弓弩手佔據高地,開弦瞄準山口,陌刀營休整,秦舞陽和王彥章呢?”
侯霖轉頭望去,看到兩人聽到聲音後招呼百騎已經奔去。
“給我牽匹戰馬來。”
侯霖身形不穩,走一步就踉蹌一下。千胥得令而去,榮孟起為他牽來一匹戰馬,侯霖伏身跨步而上。
騎督伯劉晏帶著兩百騎遠遠就望見雁蕩山裡黑煙瀰漫,顯然是遭受戰火之災,雖然不知裡面究竟情形如何,可想起王闡有意的暗示,還是縱馬一頭扎進了山口。
這兩百郡兵騎卒不比騎都尉那般精銳,不論戰馬還是軍械,都要差上不少,原本就是作為哨騎開赴武威郡,簡裝輕甲。一溜煙的功夫便進入了雁蕩山兩峰之間的山道腹地。
他得來的軍令就是不顧一切進山衝殺,看到前面突然冒出的百餘騎卒連聲招呼都不打,只當是雁蕩山裡的賊寇。
離近些細瞧,前面這隊騎兵人人身上染著血汙,顯然剛剛大戰一場。劉晏心中激動,心想這別駕大人可真是神機妙算,給自己送來這麼一樁軍功,手中長槍一揮,高呼一聲:“殺賊寇!”
百騎開始俯身衝刺。
秦舞陽一聲不吭,看到這打著左行營旗號的百人騎軍出槍亮矛,也隨便從山口屍首上抓起一柄長戈立馬。
千鈞一髮之間,從旁邊千仞高峰之上如仙人臨塵般落下一個長袍身影。
一杆陰陽風水幡率先落地,隨後人影飄然而下,說不出的俊逸出彩。
左行營的輕騎在離這身影十丈遠的距離時戛然而止,所有戰馬都停住衝鋒的勢頭,揚起前蹄仰天嘶鳴,不論馬上騎士如何揮鞭叫罵,再無一馬往前踏出一步。
當頭心裡急切想要賺來這樁軍功的騎督伯劉晏胯下是匹涼州寒馬,耐力極佳,性情溫順易馴,此時卻前蹄並折,在地上滑出長長一道痕跡,將馬上的劉晏甩飛出去。
這位沒被軍功砸到頭,反而被伴他多年的戰馬甩飛出去的騎督伯一頭撞上旁邊的山石,離著老遠的秦舞陽都清晰的聽到一聲頸骨咔嚓斷裂的聲音。
不光身後弟兄一片譁然,就連秦舞陽都瞪大了眼睛。
雁蕩山兩峰之間都是千仞絕壁,連塊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這人是如何飄然而下的?難道真是仙人下凡?
身後不怕生死,不畏刀劍,卻對魑魅魍魎深信不疑的不少漢子都顫顫巍巍的滾落下馬,對著那道身影磕頭,捺不住心中激盪,高聲喊道是神仙。
手持陰陽風水幡的身影置若罔聞,只是厭惡的瞥了一眼已經氣絕的騎督伯屍體,冷冷輕言道:“你也配姓劉?”
恰好縱馬馳來的侯霖看到這驚人一幕,心中倒沒多少感慨,只是看著那瘦高修長的身影和手裡那略顯破舊的陰陽風水幡有些眼熟。
殺伐一天難免有些眼花,揉了揉眼睛,侯霖瞪大了眼珠在一望,差點罵出聲來。
那陰陽風水幡上寫的‘一陰一陽知謂道,樂天知命故不憂’。不就是在三秦城裡有過一面之談的那個小道士?只是沒看到他身上挎著的那個舊黃色布兜。
感覺到侯霖目光的小道士轉過頭,衝著他露齒一笑,全然沒有那冷到骨子裡陰毒憎惡。
侯霖呆若木雞,難道這道士真是仙人不成?可之前在三秦城那副幾天吃不上飯,快餓暈的樣子怎麼都不像是裝出來的啊。
這在三秦城裝作算命先生的小道士一步便是十丈,不過輕輕抬腳三次,就到了侯霖身旁,驚得旁邊幾人差點從馬上摔下。王彥章和秦舞陽更是如臨大敵。
凡夫俗子在兇狠可怖都無妨,不過都是一刀一槍的事,可這不能按常理來揣度的道士怎麼辦?扎過去一槍可真的能見血?
面容清秀,兩眸如秋水長闊的道士一手握著陰陽風水幡,一手輕撫侯霖戰馬的頭顱,就像和多年未見的親密朋友一樣嬉笑道:“傷的不輕?”
侯霖膽寒,握著韁繩的兩手止不住的顫抖,這道士三步越數丈的功夫難道就是傳說中的縮地成寸?
“你是誰?”
道士輕搖陰陽風水幡,笑容不變道:“我是誰你會知道的。侯霖,速去三秦城取下那老秦戰鼓,涼州之所以地貧天寒,正因此鼓汲取太多天地氣運,此消彼長之下,才致天災人禍不斷。”
侯霖頭腦發懵,這道士一語成讖,聲音不大,卻在他腦海裡翻來覆去迴響。
小道士正色道:“此功德無量之事,可保你陽運長盛,陰德不衰。還不速去!”
戰馬隨聲揚蹄長鳴,這小道士收回手,在陰陽風水幡的幡旗裡兩指捏出一把血跡斑駁的長劍。
正是侯霖遺落在山口裡的那把,上面豁口無數,劍身彎曲,幾乎折斷。
小道士一步踏出,自成方圓,身影不見後只留下一句話在兩峰絕壁之間迴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匹夫報仇,見血便成!”
侯霖接過長劍後方才如夢初醒。
半個時辰後。
百騎踏破三秦城城門,徑直入城直衝縣衙府。
還在把酒言歡的王闡汗毛倒立,看到一身血汙,傷痕遍體的侯霖手裡提著一把幾乎斷裂的長劍大步跨到他案臺前,嚇的四周僕從大驚失色。
侯霖提氣且提劍,將長劍直鋒插進堆滿山珍海味的食案上,讓這位高權重的郡別駕大人一個哆嗦。
侯霖單手摁住劍柄,一腳踩翻食鼎,冷笑道:“大人可知此劍之下多少賊寇飲血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