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有草名蚤休。
生長於山陽之處,可入藥。雁蕩山下的成片草叢上多長此草,密密麻麻一片,葉青而花黃,嬌豔欲滴。
清晨朝露成霧,深吸一口都是沁入心裡的兩雙,讓人神志為之一清。一滴透明的露水順著蚤休的根葉緩緩滴到土壤裡,第二滴隨之又成,不等滴落,便被突如其來的地顫震下。
大地顫抖,順著雁蕩山下平原起勢,一片黑壓壓的人影冒出,數十杆大旗憑空而立。
朝起無風,也就沒那獵獵作響的旗幡聲音。
侯霖還是那身素布衣裳,馬背旁的擱架上放置著一把長劍。當他勒住韁繩遙望前方這座兩峰齊高並立的山脈時,身後數千腳步同時戛然而止。
風起。
大旗飄揚,大漢國號作舞。
雁蕩山裡的賊寇沒有聞雞起舞的習慣,隨著一聲在西陲邊塞隨處可聞的牛角號響,兩座山峰如同炸開了鍋一般。
山上原本的道觀內,如今沒有三清道尊的畫像,也沒有道家弟子打坐的蒲團,只有擺放整齊的幾張桌椅。
牛角號響一聲,一把寬大刀柄便先出觀,隨之提刀的漢子站在山頂的瞭望臺上,俯視山下黑壓壓的人群。
山上提刀者在俯視,山下攜劍者在仰望。
這片本來是世外桃源的道家仙山今日必然要埋葬許多塵間屍骨,沾染無數俗夫鮮血。
雁蕩山南山口已經堆滿了人群,將拒馬和箭垛一層一層的放置,兩旁山腳到山腰,無數人影在林間攢動,不乏弓弦拉扯和號令聲。
一直以白衣長袖視人的榮孟起不像往常一樣居於侯霖身側,而是換上了一身普通士卒一般裝束的牛皮鎧,一頭長髮用一根木簪束起,站在最前列。
流水不腐戶樞不蠹。這些日子不光侯霖一人朝起晚眠辛苦練劍,三大營的漢子都是如此。
原本就是做著殺人越貨的勾當,煞氣有餘而臨陣不足,經過這些日子的訓練,不光是步伐整齊,兵戈成行的面子活,一個個軍陣都是肅殺和沉穩之氣,只比那百戰之軍少沾染了些血,少打了那麼幾場硬仗。
以往都是榮孟起看著侯霖的身影,今日卻是換了個位置,侯霖看著站在最前面,被熟銅盾簇擁的赤色背影,一時百感交替。今天註定要死許多人,他只希望能活下更多的人。
“陌刀營、列陣!”
榮孟起吼聲穩重,五百陌刀手分兩排分散開來,三人成行,五人成隊,間隔不遠不近。這是為了防止因為聚在一起太密集導致成為賊寇側重的箭靶。
榮孟起左手持刀,右手攆盾,兩排陌刀甲士開始緩緩向雁蕩山逼近。
他眯著眼睛目測距離,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舉盾!”
五百把熟銅盾舉過頭頂,已經邁入了雁蕩山賊寇箭矢的射程之內,越往前走,就越發步履艱難,等他們能望到南山口下賊寇的面孔時,那便是呈扇形將箭弩張開,火力最為密集的地方。
提著即使在西塞邊陲也不常見的斬馬大刀,雁蕩山的頭目換上了一身官軍尉長甲冑,站在南山口的拒馬旁,身後兩旁賊寇神情專注,手裡各式各樣的箭弩都懸在身下,平射不比拋射,即便是單弓裡沒有三石之力拉不開的神臂弓,超過三十丈也毫無殺傷力。
旁邊說是山賊,可比太多官軍更有鐵血氣質的雁蕩山二當家低頭抱拳道:“將軍!騎卒都已安置妥當,要不小的先衝陣一波去滅滅官軍的士氣?”
提刀漢子搖頭道:“去把那兩架床弩抬上來。”
二當家沒有絲毫不悅,反而獰笑著回頭吩咐。雁蕩山在別人看來是一處不成氣候的蟊賊,山裡的弟兄卻都自比西涼最精銳的邊軍。就像底下嘍囉稱呼提刀漢子是將軍,稱呼二當家叫做都尉一樣,與官制相同,一尉一什分明,遠比一般賊寇要嚴明整治的太多。
兩架床弩被推出,數十根足有擲槍長短的粗壯箭矢被人抱出來。
榮孟起眼尖,雖然看不仔細,但只遙遙望著那床弩的輪廓便能分辨,他心往上一提,這倒是出乎他和侯霖意料,沒有想到雁蕩山裡居然還有這等殺器。
床弩在西陲邊塞極為常見,基本每一座土堡裡面都會有那麼幾架,來應對羌騎來去如風的機動性,畢竟在神駿的馬駒,四蹄騰空也跑不過能夠一擊穿石破牆的床架弩箭。
他不止一次見過羌騎連人帶馬被床弩的巨箭釘殺的場面,那穿體而出整個人都瞬間炸裂揚起的血霧場面,讓人一輩子都難以忘懷。
榮孟起心瞬間冰冷下來,這賊寇是從哪搞到的這兩架床弩?
就如同雁蕩山賊寇箭弩盡張,既然搭弦就絕不會再有不發之理。所謂臨陣打仗,講究多,例如雙方兵力裝備,可講透了,不過是一口氣的問題,能壓倒對面的氣勢,遠比任何都為重要,這也是為何在暴亂初期,涼州隨處可見幾百官軍攆著成千上萬的暴民追殺。
兵者,一往無前才能戰無不勝。
這時若是打了退堂鼓會如何?榮孟起深吸一口氣,摸了摸頭盔上的翎羽,柔軟溫細。他心裡知道,此時如果膽怯退兵,那就再無能夠打下雁蕩山的那一天了。
匹夫一人成氣,七步濺血。十人成氣,郡縣無阻。若是成千的漢子凝聚著一股精神氣魄又當如何?
山呼海嘯,翻雲騰霧。
那股視死如歸,視敵如仇的氣概凝聚難,彌散卻快,他沒有選擇的餘地,更沒有後退的路。
將頭盔帶上,榮孟起左手持刀,右手持盾,用陌刀獨有的細闊刀面敲打熟銅盾面,發出沉悶的金屬鏗鏘聲。
“陌刀營!向前五十步,聚陣!”
五百漢子齊聲應道:“諾!”
五百陌刀手將盾牌高高舉起蓋過頭頂,只露出兩隻小腿和腳在闊地上開始急速奔跑。他們已經踏到了賊寇的射程之內,再往前數十步那些尖蔟的矢箭就可以撕開他們身上的甲冑,刺進他們的血肉之軀裡了。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可一旦往前走,再想知難而退,就沒有半點活路了。被榮孟起精心調教的這五百漢子都明白這個道理,其中也不乏眼尖者,看見山口下那兩架在拒馬旁邊的床弩,知道自己手中作為倚仗的熟銅盾能夠擋住刀劈劍刺,也能止住潑灑如雨的箭矢,可面對床弩這種大型殺傷武器,即便在厚上一層也是無濟於事。被兩人以腳力蹬開的控弦之力射出的粗壯架弩,撕開熟銅盾就像他們撕開一張輕薄如蟬翼的宣紙一般簡單。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義無反顧的聽從榮孟起的號令開始狂奔,不去想那無數對準自己的箭頭,不去想那兩架能讓自己死相極為難看的床弩,只想著如何讓自己氣息均勻,不會因為一人而影響整個軍陣的推進。
士為知己者死,持刀殺人也被人殺的他們也是如此。被榮孟起選中後披上與普通嘍囉不同甲冑,拿起更為鋒利致命的陌刀時,他們心裡早就做好了準備。
雁蕩山兩旁一隻硬木弓弦上的箭矢釘在榮孟起的腳前,隨後一根、兩根、百根、千根……
箭如雨蝗,越來越多箭矢被拋灑在空中,然後箭頭朝下開始像魚鷹撲食一樣密密麻麻的砸向這五百人。
榮孟起微張著嘴,讓自己更好的呼吸換氣,腳下半刻也不閒著,右手舉起的熟銅盾時不時會有箭矢釘在上面,發出咚咚的響聲。一下兩下力度不大,可隨著咚咚聲越來越多,不時會有那麼幾根白羽或者無羽的箭矢落在他前進的路上,或是扎進他腳旁的地裡,都會使人有種驚嚇的措手不及。
這五百個漢子就是這樣冒著箭雨一步一步逼近前方的山麓,雖然比起戰馬的奔跑要緩慢太多,可勝在穩實。
雁蕩山的提刀漢子見到這第一波箭雨灑完,前面那五百頂盾前進的官軍沒有一人死傷,表情淡然道:“開床弩,照打頭的射。”
幾個有幸被這自稱雁蕩將軍親自手把手教會如何使用這床弩的漢子咧開滿嘴牙發笑。
他們曾聽將軍說過,在西陲邊塞時,每逢黑羌越境搶掠,都繞不過一裡一座的土堡壁壘,黑羌輕騎不擅單獨作戰,更適合小股的以多擊少,慢慢捉弄捕殺落單的大漢戍卒。狡猾到了極點,唯獨撞到這床弩是無計可施。
在西陲戍守多年的他就見過一支聚集了八千騎的黑羌軍隊進犯西陲一座要塞,被蓄勢待發的大漢邊軍用數百架床弩招呼,連面都沒露。
隔著幾十丈距離百弩齊發,黑羌騎兵的前沿瞬間成排炸裂出漫天的血霧。
幾十丈距離床弩可以裝填三次左右,三輪過後,能夠衝到要塞下的黑羌騎兵屈指可數。
那一仗邊軍完勝,如今就連黑羌族裡三歲的小孩,聽到漢人床弩的字眼都會害怕哭啼。
曾經用樹木做標靶的他們見過床弩的威力後,對此深信不疑。只有兩架又如何?只怕官軍哭爹喊娘肝膽寸裂的抱頭鼠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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