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報華軍已登東城,正在過府拜訪裴憲的荀綽不禁大吃一驚,就覺得手足皆軟。裴憲說你還是趕緊回去吧,保護自家妻小要緊,荀綽卻苦笑道:“只怕已有華兵迫近,或者趙兵趁機於街上搶掠……”

城裡能夠搶的,早就已經被安、孔萇等為振士氣,放縱士卒搶掠一空了;只剩下裴、荀這些高官的府邸,趙兵暫時還不敢驚擾。然而一旦城池將破,趙兵各尋生路之時,會不會再無顧忌呢?荀綽心說這會兒你就算殺了我,我也不敢出你的府門,經通衢大道回自家去啊。

裴憲倒還算鎮定,笑一笑說:“既如此,我兩家的性命,便都仰賴彥舒了。”隨即把兩個兒子裴挹、裴叫過來,讓他們向荀綽行大禮。

裴挹、裴少年俊彥,俱以文才知名,但碰到這種狀況,光能吟詩作賦又濟得何事啊?全都面如土色,甚至於遍體篩糠。

裴憲一指荀綽道:“我與荀君原本投契,又共歷患難,汝等當事荀君如父,若我在也……”

這二人原本依附王浚,王浚被殺後,其部下皆謁石勒請罪,只有裴、荀不到。石勒召二人來,呵斥道:“王浚殘暴兇虐,我故討而誅之,眾人皆來請罪,唯二君不來,為與之同惡難道就不怕死嗎?!”

二人從容答道:“我等世仕於晉,荷其榮祿,王浚雖然兇暴粗俗,終究是晉之藩鎮重臣,我等故依從之,不敢懷有二心。倘若將軍不行德義,只施威刑,則與王浚何異啊?我等雖死,亦本分也請就死。”不拜而出。

石勒見狀,趕緊把二人給叫回來,拱手致謝道:“常聞二君忠義,今果如是。方才不過戲言罷了,萬勿見責。”就此待以客禮。

其後石勒查抄王浚部屬、親眷的家產,都有巨量錢帛,唯裴、荀二人家中只各得書百餘套,及鹽、米十數斛而已。於是更重二人,當面說:“我不喜得幽州,唯喜得二君也。”又是拉攏,又是逼迫,雙管齊下,終於使得裴、荀出仕。

為什麼石勒已經在裴該面前栽了個大跟頭,卻還不肯接受教訓,仍要費心招攬裴憲、荀綽,而不肯遽殺之呢?因為時勢不同於寧平城殺盡晉之王公而獨留裴該,純屬石勒的個人趣味;而等到殺王浚之時,他已不再四方流躥了,有志以冀、幽為根據地,逐步擴充套件勢力,乃至謀奪天下,那就不能不招攬裴、荀之流高門子弟啦。

即便那倆貨沒有裝腔作勢,而是一嚇就跪,石勒照樣會以客禮待之。

況且裴該當初孤身一人,堅決不降,其後還是為了救姑母,才暫時留在羯營,與石勒虛與委蛇的;而裴憲、荀綽,妻兒俱在薊城,他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難道還不怕家人枉死嗎?

所以說,只要這二位不跟裴該似的,一而再再而三駁石勒的面子,石勒是斷然不肯下狠手的。而此二人也正如石勒所料,先假裝忠悃,以期不損德望,等到石勒把面子給足了,也便順坡下驢,就此失身從賊。

至今忽忽四載,裴、荀二人在羯趙政權中抱團取暖,同進共退,逐漸地也形成了一個小集團。只是這種世家集團,既不能從張賓、程遐等人手中奪取權勢,復常為胡羯將吏所欺侮,他們唯一的希望,是將來教太子文學,以及中國的禮儀、典章,則太子一旦繼位,才能有他們故晉世族的好日子過。

在原本歷史上,這個幻想被石虎給徹底打破了,裴挹、裴,也俱為石虎所殺……

至於這條時間線上,這般空想亦成虛妄,裴憲乃不再留戀於人世主要他估摸著自己不可能活得下去因此將二子託付給荀綽,然後自袖中取出早就準備好的毒藥來,入水杯之中,略微晃晃,一飲而盡。

裴挹、裴盡皆跪地大哭。荀綽也感哀慟,但他終究年歲大,經的事兒多,還不至於如二子一般張皇失措,於是急命彼等收斂乃父遺體,自己則跑去前院,命跟隨來的奴僕回家報信,並去街上打探訊息。

時隔不久,果報趙兵奔散,而華軍入城。荀綽乃命將大門略略拉開一線,以示無備,並待華兵。

華軍一部在祖渙的率領下,直取宮禁,去擒石勒,其餘的多由樊雅等將率領,去奪另外三個方向的城門;唯少部分歸於劉遐麾下,於城內搜殺散兵他終究不屬於祖逖的親信班底,搜羯主、殺羯將的重任落不到他頭上去,況且此前奪門,已立大功,後面的功勞肯定得讓給別人了。

其麾下一支華軍小隊,看看迫近裴府,荀綽趕緊派奴僕上前搭話,說前面是裴公府,過兩條街有荀公府,都是世家高門,願意降華,還請將軍勿要欺凌其家人啊,甚至於派兵保護,免遭亂羯所害。

隊長一聽說啥,姓裴的和姓荀的……這裴不會是聞喜裴,這荀不會是潁陰荀吧?趕緊去報劉遐知道,並且派兵往其府上來,入門進院,卻果然不敢冒犯。

劉遐聞報,自也不敢輕慢雖然從賊,但誰知道洛陽的裴、荀對他們是什麼態度啊?這般世族就算落了毛也還是鳳凰,哪是我這草雞可望項背的?倘若數年之前,天下尚亂,象劉遐這種武夫也未必會把高門放在眼中起碼悄悄地弄死你,有何妨礙啊但如今社會秩序逐漸恢復,天子又姓裴,而皇后姓荀,劉正長豈敢孟浪?

此外還有祖元帥的態度呢。想當日圍城闕一,不少所謂的趙人,也就是故晉人士逃至城外,祖逖下令百姓不論,衣冠皆捕。可是捕得了那些衣冠士人,也都沒有擅殺啊,逐一甄別,大部分檻送洛陽,小部分加以斥責後就地釋放,甚至於還有十多名趙國的中層官吏被他留在營中,補任了文書。

於是劉遐便使人護衛裴、荀二府,並由他們派人指引,把仍留在城中的故晉世家也全都保護了起來。

孔萇快馬馳向禁城,去向石勒稟報噩耗。

在此之前,石勒就已經接到了華軍登城的訊息,他急忙換穿鎧甲,佩上戰刀,打算親臨前陣,指揮士卒將華人逼退。才剛下殿,等著侍從牽馬過來,孔萇就到了,當即單膝跪在石勒面前,將東城的情況簡明扼要地稟報了一番,完了說:“看此情勢,城已不可守,陛下當急謀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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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勒雙眉緊鎖,愣了一愣,忽然間冷笑道:“竟能以石施以毒煙……比非祖某之計也,必是裴某的花樣!”

他跟祖逖打了不少次交道了,深知對方智勇雙全,但於裝備和指揮方面卻並沒有什麼新奇的突破;反倒是裴該,雖然正面交鋒的次數不多,但降胡來投,都說關中軍制有火藥,擅使火箭,甚至於還能以鐵筒噴射砂石……幾乎每種花樣,都聽得羯趙君臣翹舌不下。

石勒也曾經問張賓:“得非裴文約訪得了什麼能人異士,甚至是仙家相助麼?”張賓的回答是:“裴文約最慕諸葛亮,而據說諸葛亮曾制連弩,一發十矢,又造木牛流馬,可於狹道運糧如飛……始知真將才也,通天人之變,明六合之理,善能假物為功,裴文約為其流亞乎?臣不及也……”

也就是說,張賓感覺,那些花樣應該都是裴該自己琢磨出來的當然啦,為將者只須指點一個方向,肯定還有匠人幫忙落實和完善石勒素信張賓,加上他也同樣看重裴該,對此自然篤信不疑。

所以若說是祖逖新發明了用車放毒之法,石勒還未必信;但考慮到如今裴該是祖逖的大後臺,自然會將手中法寶或許有些保留地供應給祖逖,則不必人言,更不必起張賓於地下,他就有七八分肯定了。

聽孔萇所描述的東城附近戰局,石勒也知道大勢已去只要利用毒煙籠罩,可以使得華人攀上城頭,並且守住城上一段時間,自然會有源源不絕的增援抵達;而趙兵數量比華軍為寡,此前純恃堅壁苦守,則一旦被華軍突入城中,士氣必沮,恐怕再難扭轉敗局了。

於是便問孔萇:“桃豹安在?安又何在啊?”

孔萇回答道:“臣至時已經不見影蹤,恐怕難以倖免……陛下還是趕緊上馬吧,由臣護衛,殺開一條血路,突出重圍去。”

石勒苦笑道:“何其難哉……”隨即雙目一瞪,呵斥道:“我趙唯有死天王,安得有棄眾逃生的君主?朕今寧死不走,卿等可自尋生路去吧。”說著話,也不再搭理孔萇,轉過身便往後殿而去。

孔萇無奈叩頭,然後自去逃命不提。且說石勒進了後寢,即拔出刀來,凡見宮人、奴婢,便即一刀過去,生生劈死,說:“由朕殺汝,好過受華寇之辱!”

宮人、奴婢紛紛驚叫逃命,石勒殺得遍身是血,雙目赤紅,直至程後與太子面前。程後大驚,忙將太子石弘遮護在身後,顫聲問道:“陛下……陛下何以如此?難道是華寇進城了不成麼?”

石勒瞠目道:“正是。朕寧死,不能為華寇所辱,當先殺汝等,然後自盡!”

程氏忙道:“妾自當隨陛下死,但請陛下顧念弘兒尚幼,即便為華人所俘,未必便殺,饒過他的性命吧。且請陛下容妾自盡,勿汙陛下之刀……”

石勒眼望著妻兒,原本硬冷的心腸不禁稍稍一軟,便即抬起左手來輕輕一擺:“卿去吧。”

程氏抱著石弘,尚且不捨,石勒猛然間暴喝一聲:“汝還不去,難道真要朕動手不成麼?!”一把便將石弘揪離了其母的懷抱。程氏淚如雨下,捂著臉奔入幃後去了。石弘又是傷心,又感害怕,當下發出撕心裂肺般的慘叫來。石勒一把將兒子揪起來,夾在肋下,復向前殿而來。

回到前殿,左右環視,問:“孔萇已去了麼?”

幾名侍衛回答說是,石勒不禁長嘆一聲,便召喚李寒過來,吩咐道:“朕已決心與國同殉,然不忍殺太子,將之託付於愛卿。卿可抱此子追上孔萇,與其一併突出重圍去若能破圍,即隱姓埋名,為朕將太子養大;若不能破圍,由卿殺太子,勿落於華寇之手!”

李寒接過太子石弘,拜泣而去。

祖渙在趙宮之前,遭遇到了最頑強抵抗,數百趙兵憑恃地利,箭如雨下,矛刺如林,給華兵造成了不小的損傷。祖渙連攻三次都難以突入,恨得親自上陣,身披重甲,手挺長矛,命部曲以大盾遮護,身先士卒,直撲宮門。

宮門很快就被撞碎了,隨即雙方就在門內外短兵相接,惡戰起來。華軍仗著人多勢眾,反覆替換生力軍上陣,終於將趙兵一步步逼退入宮內。

忽聽一聲大喝,只見一人身穿金甲,卻不著盔,而戴一頂平天冠即冕之俗稱也手挺丈八長矛,自殿中直衝出來,矛起處鮮血飛濺,接連捅穿了好幾名華兵,且向祖渙殺來。祖渙挺矛相迎,只覺得雙臂大震,被迫撤步,躲在部曲手執大盾後。敵將奮起一矛,竟然洞穿大盾,矛尖頂在祖渙的胸甲上,撞得祖渙又退一步,不禁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聽對方喝道:“朕便是石勒,且為朕寄語裴文約,天下洶洶,我便讓與他又何妨!”隨即也不抽回其矛,空著雙手,又反身入殿去了。

石勒去不多時,殿中便即騰起煙焰來。趙軍禁衛無不慘叫,當下勢若瘋虎一般不要命地撲上,竟然又將華軍迫出了宮門。等到祖渙再次替換上一批生力軍,重新突破宮門的時候,趙殿之火已然極盛,再難撲救了。

最終數百趙軍禁衛全都戰死,無一人肯逃,更無一人肯降。華軍只能繞過大殿,殺進內宮,卻見屍橫遍地,被殺的、自盡的宮人比比皆是。有宮人指點,找到了程後的屍體,已經高懸在屋樑上了。

但遍尋不見石勒、石弘父子,唯捕得石勒長子石興而已。估計石勒是自焚燒死在大殿上啦,可惜不能得其全屍,祖逖事後得報,當場把兒子給罵了個狗血淋頭。

可是,石弘究竟跑哪兒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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