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恆勸司馬鄴禪位給大司馬裴該,司馬鄴大驚責問,華敬則就說,我這都是為了你好啊“前代之事,陛下可知否?漢孝獻董貴人、伏皇後如何,魏高貴鄉公又如何,陛下可知否?”

司馬鄴就說了:“漢孝獻伏後、董妃,豈非俱為曹操所害乎?”

華恆說對啊“昔董承謀亂,事涉董貴人,曹操乃求殺之,漢帝以貴人已有妊,累次為請,而不能得,董貴人終為所害……”

這“已有妊”三個字,就是故意說出來刺激司馬鄴的,司馬鄴聞言,當即驚得是面如土色。

“伏皇後因此恐懼,乃密遺其父伏完書,言曹操殘逼之狀,令密圖之。伏完雖不敢發,越九年,其事終洩,曹操遂誅伏完,並逼孝獻廢后。乃先使御史大夫郗慮持節策詔,奪皇后璽綬,覆命尚書令勒兵入宮收後。伏後雖閉戶藏於壁中,亦為牽出。時孝獻方與郗慮語,伏後披髮跣足而過,問:‘不能相活乎?’孝獻掩涕雲:‘我亦不知命在何時。’顧謂郗慮:“郗公,天下竟有此等事,乃至搜殺國母乎?!””

華恆備言當年曹操殺漢獻帝伏皇後事,其中牽扯到兩個幫兇,一個是御史大夫郗慮,為曹操策詔收伏後,另一個是尚書令,親自領兵進宮,搜捕伏後,把堂堂國母(即便才被廢)披散著頭髮,光著腳就往外押。只是他雖提郗慮之名,卻刻意隱去了那位尚書令的名字,為什麼呢?

因為這位尚書令姓華名歆字子魚,華歆生華表,華表生華,華生華恆就正是門下侍中華敬則的嫡親曾祖父!

這個年月,《後漢書》尚未面世(本南朝范曄所作),相關漢季的史料雖然不少,但多數或者零散不成體系,或者記事相對簡略,尤其多成於魏代,則於曹氏君臣之醜行,泰半諱莫如深,不敢明言。比如華歆收捕伏皇後之事,《三國志》中便不見主要是不敢記載。

因此曹操曾殺漢獻帝后妃之事,司馬鄴是知道的,但具體經過就不怎麼瞭解了,要等華恆現向他詳述。

雖然史書不記,但這般大事,終究還是有不少資料流傳下來隔的時間也不算太久吧華恆自然知道自家曾祖做過這種惡事,而至於裴詵知道,還是從前得自於裴該的說史……裴詵說華恆之時,由此便道:“公豈不記尊曾祖博平敬侯之事麼?”

華歆後仕魏為太尉,封博平侯,死後諡“敬”。

且說其後曹丕篡漢,華歆為魏之相國,作為禪禮的司儀,奉上皇帝璽綬。但是群臣都歡欣鼓舞,彈冠相慶,只有華歆面露不豫之色,曹丕因此銜恨,轉遷其為司徒。過了一段時間,曹丕詢問尚書令陳群,說當初我受禪之時,為什麼只有你跟華歆兩個,看上去不怎麼開心呢?陳群回答道:“臣與相國曾臣漢朝,心雖喜悅,卻不敢形之於色,恐怕陛下以我等為趨炎附勢的不忠之徒也。”曹丕聞之大喜,就此復重華歆。

此事真假不明,是由華歆之孫、華恆的叔父華嶠,堂而皇之記錄在家族譜敘之中的,當作美談。

由此裴詵就勸說華恆,說你還記得你曾祖父做過的事情嗎?“公今從所請,使天子禪,可成奉璽斂容之美事,而不復搜宮取後之惡聲也!”

大司馬之勢已成,此番上洛,一定要攫取最大的利益,只要有點兒腦子,不肯閉目塞聽者,就不可能意識不到。你們之所以還想抗拒,不肯順應時勢,只不過是逃避而已,想要儘量拖延大司馬邁出那最後一步的時間。然而華公,此時禪讓,你可以搖身一變而為新朝的功臣、重臣,且留下在受禪臺上還懷念舊朝的忠臣形象;倘若拖延日久,說不定就會命你幹搜宮取後之類的事情了,到那時候,你敢不做嗎?就不怕舉族為誅?而一旦做了,便罹千古罵名!

難道還以為你曾祖當年搜捕伏後的醜事,天下就沒有人知道麼?!

就是這句話,最終說服了華恆,於是和裴詵密談良久,準備好了遊說司馬鄴的言辭,這才入宮覲見。為了恐嚇司馬鄴,華恆不但僅僅隱去姓名,就把當年自家曾祖所做之事備悉道出,完了還說:

“就此下伏後於暴室,幽禁而崩,且其所生二皇子,亦皆鴆殺之也。”

你應該會擔心自家皇后肚子裡那塊肉吧?我告訴你啊,若從前例,即便懷孕的后妃,權臣也是想殺就殺的;而即便孩子生下來了,一旦廢后,那也未必活得成啊!

這兩支利箭正好插在司馬鄴的痛點上,他當即跌坐於床,渾身觳觫,半晌無言。

然而華恆猶自不肯罷休,繼續問道:“至於魏高貴鄉公之死,試問陛下知否?”

司馬鄴哆哆嗦嗦地問道:“難道高貴鄉公之死,尚有隱曲不成麼?”

高貴鄉公曹髦,乃是不滿司馬氏父子專權,欲謀除之,在事情洩露後,就糾集數百僮僕,出雲龍門而往攻相府,旋為賈充唆使太子舍人成濟所殺的。這自然是司馬家的一大汙點,因而對外的口徑,必然要想方設法為自家洗地了。於是官方史料上就直接引用所謂的“太后令”(《三國志魏書》亦然),說曹髦如何無道,想要謀殺永寧太后,太后多次跟司馬昭商量廢黜此子,所以曹髦才去攻打相府……

總而言之,曹髦本身犯了不孝之大過,死不足惜,而司馬氏則是無辜的。太后令中說:“此兒便將左右出雲龍門,擂戰鼓,躬自拔刃,與左右雜衛共入兵陣間,為前鋒所害……”司馬昭自己也說:“臣懼兵刃相接,即敕將士不得有所傷害,違令者以軍法從事。騎督成弟太子舍人濟入兵陣,傷公至隕……”

身為天子,親冒鋒矢本就不該,至於亂軍之中身死注意,不是被成濟一矛捅死的哦,是被誤中後傷重殞命的純出天意,不是誰有意加害於他……跟相國司馬昭更是沒啥關係啊!

司馬鄴打小自然也是受到的這種教育。其實賈充、成濟殺害曹髦之事,可以說天下鹹知這事兒還真瞞不住人啊偏偏就是司馬家的後輩,根本不可能得到正確資訊,也沒人敢輕易向他們透露。

然而今天華恆偏偏就說了“高貴鄉公少年好學,常與義陽成王(司馬望)、博陵元公(王沈)、鉅鹿元公(裴秀)等講宴東堂,並作文論,復與重臣、碩儒於東堂論少康與漢高之高下,定以少康為優,群臣無不拜服。亦常幸太學,崇德樹風此豈暴戾不孝之君哉?

“永寧太后令中雲,高貴鄉公圖為弒逆,乃欲先入西宮殺太后,復出取文皇帝(司馬昭),然其遇難之處在相府門前,而太后無恙,何也?此不過事後抹汙之辭罷了,實以文皇帝專斷朝政,而欲除之,何敢侵犯太后?

“時在甘露五年五月己丑,高貴鄉公召侍中王沈、尚書王經、散騎常侍王業,謂:‘司馬……相國之心,路人皆知也,吾不能坐受廢辱,今當與卿自出討之。’……”

就此把曹髦遇害的經過,備悉講述一番,最後還說:“高貴鄉公既死,百官莫敢奔赴,唯安平獻王(司馬孚)枕其屍於股,慟哭之曰:‘殺陛下者,臣之罪也。’文皇帝問陳穆侯(陳泰):‘天下其如我何?’穆侯雲:‘唯腰斬賈充,可稍稍以謝天下。’文皇帝卻道:‘卿請思其次。’穆侯雲:‘但見其上,不見其次!’然文皇帝終歸罪於成濟,而不及賈充。”

實話說,司馬昭本人是未必想要弄死曹髦的,弒君之大罪,原本落不到他頭上去。但問題是賈充實為主謀因為他直接給成濟下命令,說:“畜養汝等,正為今日,今日之事,無所問也。”倘若司馬昭事後將賈充明正典刑,正如陳泰所言,或“可稍稍以謝天下”,勉強跟天下人有個交代。偏偏司馬昭愛信賈充,不忍除之,只拿一個小小的太子舍人來頂槓……

如昔趙穿弒晉靈公,史狐卻記錄為“晉趙盾弒其君夷皋”,趙盾前去責問,史狐說:“子為正卿,入諫不聽,出亡不遠,君弒,反不討賊,則志同。志同則書重,非子而誰?”你都不肯懲處兇手,則說你跟兇手不是一條心,沒有弒君之意,誰信哪?!

司馬鄴聽了這些話,不禁是瞠目結舌,而且甚感羞愧祖宗那麼不堪,兒孫難道很有臉面嗎?

華恆趁熱打鐵,便又將世間所傳,而司馬氏子孫肯定沒有聽說過起碼是不知道細節的很多事兒,包括司馬懿背約殺曹爽兄弟,司馬師以刀環擊殺李豐、殺夏侯玄等、廢曹芳張皇後,司馬昭受鍾會讒言殺嵇康、呂安,等等諸多醜惡之行,備悉道出。

司馬鄴終究是小年輕,於政治狡詭所知甚少,反倒是從小就被塞了一腦袋的儒家忠孝之義,今日聽得這樁樁件件,就覺得三觀徹底崩塌了……不禁伏案痛哭道:“果如公言,我家得天下非正也……”

華恆說是啊“昔曹氏逼炎漢,其跡殘酷,故此國祚不久;今宣、景、文三世逼魏氏,所為更有過之,蒼天豈肯庇佑啊?諸藩造亂,胡羯縱橫,是知天厭晉室久矣。若無大司馬,恐怕長安早陷,晉室早亡,陛下亦將與孝懷皇帝共罹難,安得更做天子數歲啊?

“如今天下人所仰望者,大司馬也,非陛下也。陛下早禪,可奉國祀,保性命,若再猶疑,是欲大司馬做魏武帝或文皇帝麼?!”

司馬鄴哀求道:“祖宗雖不德,兒孫豈可不奉其祀啊?朕怎能一朝將祖宗基業,拱手與人?請問侍中,若晉大司馬相國,封王爵,使建國,並賜九錫,可乎?”

華恆搖頭道:“人臣加九錫,外姓得封王,以前事論,豈非禪讓之先兆乎?既然遲早要禪,何必貪戀此位?固然曹氏善待漢獻帝,本朝亦善待魏元帝(曹奐),然止於其禪後。如臣先前所言,董貴人、伏皇後,及董貴人所孕,伏皇後所育者,安在啊?倘若漢獻帝早早禪讓,又何至於此!”

司馬鄴伏案慟哭,卻還是不能下其決斷。

華恆嘆了口氣,便道:“陛下,得人密報,明達於害裴右衛之前夜,曾與朱飛及大長秋梁公私語移時,則朱、梁二人,恐怕不能遽逃嫌疑。臣進宮時,右衛已奉大司馬之命,逮捕朱飛,且往收取梁公皇后方有孕,恐其驚駭傷身,還請陛下慎勿使皇后知此訊息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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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赤裸裸的威脅了,你要是不趕緊下禪位的詔書,我們就先收拾朱飛和梁芳。朱飛也就罷了,梁芳乃是梁皇后的生父,則梁皇后若知此事,她能不擔驚害怕嗎?一旦因此而動了胎氣,只怕陛下您悔之莫及啊!

隨即就袖中抽出一卷紙來,請旁侍的宦者呈上,說:“臣已為陛下擬好禪位之詔,請陛下親筆抄錄,並且用璽臣即告退,在宮外候旨。”

講完這些話,華恆便即拜舞而退,等出了宮門,才發覺天色已黑,繁星在天,一陣冷風襲來,不禁寒透臟腑他上下衷衣,都早已經被冷汗給溼透了……

裴該既然已下決斷,那麼此番到洛陽來,就不會僅僅以收拾尚書省那些顢頇官僚為滿足啦,對於司馬氏,起碼也應該好好敲打一番。是故裴詵稟報,說朱飛和梁芳有與明達合謀的嫌疑,裴該便當即下令,捕此二人,以待後審。

洛陽城內自然也是有他大司馬的府邸的雖然不常來住但裴該並未歸府,而仍宿於西門軍中,只命人前去取了替換的公服來,打算翌日一早,便即前往內廷去覲見司馬鄴。誰想他還沒有動身呢,華恆便即持詔而來,命裴該跪接。

司馬鄴這就打算禪位,雖出裴該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他接過詔旨後,不禁先瞥一眼旁邊兒侍立的裴嶷和裴詵,心說:原來裴子羽昨天往見華敬則,是說這事兒去了……這很好啊,華恆乃中朝重臣,不是我的部下,由他去規勸司馬鄴,我的身上就乾淨了。

便在群僚環拜恭賀之時,微微搖頭,旋命裴詵:“請子羽為我草擬辭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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