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組可比這裡強多了!伺候花木,說不定還能遇見貴人呢!規矩當然也大,你過去後可要好好聽他們吩咐啊!”龐媽媽一路絮絮叨叨,東張西望的曹松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事實上,他進東宮幾年了,走的每一步都是固定路線,東宮好多地方他在白天都沒瞧過。今日能夠光明正大走在路上就已經夠他高興了。

他哪有什麼可收拾,不過兩件衣服,帶了過去,還被花木組的人嫌棄是從進香組帶過來的,讓他遠遠的扔了。

果然,望春姑娘,便是那天他遇見的春兒姐姐,是花木組裡的大丫鬟。幹的也是花木組頂頂重要、在主子面前的活,每天負責給各院主子送鮮花插瓶。

那日她便將曹松剪下的那株花送到了抱朴院。第二日再去時,太子妃身邊的大丫鬟青墨特意出來,說是昨天的花剪的好,太子妃特意叮囑賞一碟點心。

這是何等的榮耀!望春當即反應過來,回來便此處找當日那個小太監。也不知是不是進香組的人有意推脫,打聽兩三日她才把曹松從犄角旮旯裡翻出來。一句話就調了過來。

望春看著剛洗過澡,頭髮還溼著的曹松,當然壓下了太子妃賞賜的話,一臉嚴肅道:“小松子,你既然在剪花插花上頗有天賦,我就成全你,以後你就在花木組安心好好幹。不過,如果你不服我的管教,我可讓你從哪裡來,滾回哪裡去!”

他也不說“保證聽從姑娘吩咐”之類的話,只是撲通一聲跪下去,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倒嚇了望春一跳。

“姑娘大恩大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望春倒是笑起來,想扶他,又想起他畢竟從進香組過來,又縮回手,道:“起來吧!小松子!快去太陽下曬曬頭髮吧!還有!回頭多領點香胰子,好好洗洗!”

慢慢的他也開始和大家說話了。經他手剪下的花也說不出哪裡好,但就是比別人的雅緻可愛。

別的院子還不理論,太子妃那邊的誇獎賞賜卻是比以前多的多,望春等人見他謙和,並無搶功出頭之意,也慢慢對他和顏悅色起來,偶爾也讓他跑跑腿買點糖糕點心,分上那麼一塊兩塊給他。對曹松而言,這日子已經夠甜了。

七月的一個清晨,他照例是要在天剛亮時便去挑花的。

雖然太子妃他只是偶爾聽大丫頭們提起過,但因為這麼一點賞識,便改變了他的命運,他心裡一直有著特別的感激。也因為這麼一點感激,他每次都帶著虔誠的心理,將園子裡最好的那株花剪下放到送往抱朴院的瓶中。

前兩日他便注意到西邊那片水面有株三色蓮花打了花骨朵,他日日盯著,只等著微微綻放的時候,帶著露水剪下來,配著水生的繡球,放到那尊雨過天晴色三足魚戲缸中,最是豔麗不過的!

他在岸邊脫去鞋襪,想想又脫了外裳,外面的太監服是門面衣裳,弄溼了當差不好穿,穿著一身裡衣,挽著褲腿走下水面。

才拿著剪刀走過去,便聽見一聲尖叫:什麼人!拿下!”

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一腳蹬在水中,喝了幾口水,剛要掙扎,又被人提起後領子,凌空扔到地上。他整個人又驚又懼,渾身溼透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是什麼人?衣衫不整又手持利器?”

雖然是夏天,但在涼水裡浸了一遭,加上害怕,半天他的牙一直在打戰,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便聽到了這世間最好聽最溫柔的聲音,那聲音輕輕一笑:“行了,你們不要緊張,天下哪有這樣膽小的刺客!青墨,先帶他下去收拾乾淨了再問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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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七月的清晨霧氣繚繞,眼前十多步的距離站著一名女子,他看不清長相,但他從第一眼起就知道這肯定是世上最美的女子,穿著一襲青色的襦裙,外面一層淡粉色的紗霞,就像他準備剪下那株蓮花,清新雅正,卻又美的令人屏息。

他是怎麼被人拖下去,自己都不記得了。腦中一片空白。

關了一天後,事情當然查清楚了。

他滿心期待是不是要提著他去那位女子面前回話,結果什麼都沒有,他就被放回花木組,只是凶神惡煞告訴他以後幹什麼事情都要帶著眼睛。

他陪著笑臉打聽自己衝撞的是什麼貴人。對方哼了一聲:“你小子好運,貴人不計較,好好當你的差吧!換個主子,說不定小命都沒了!”

他患得患失,失魂落魄的走了。讓他更痛心的是,那株三色蓮花因為他倒在水裡時壓了一下,已經斷了。這更讓他長吁短嘆了好長一段時間。

所以對僅有的另外一株三色蓮花,他簡直看的比眼珠子還緊,每天幹完活,他就守在岸邊盯著,怕人摘,怕鳥食,水裡還有些鴛鴦、綠頭鴨等,他就拿著竹竿在一旁趕。

大家久而久之也知道他有些痴,除了笑話兩句也不說其他。

好容易等了十多天,這天他起了一個大早便帶著花剪出門。

如上次一樣,他脫了外裳,去了鞋襪,挽了褲腿,走下水面,然後他又聽到了上次那聲尖叫:“什麼人!”

這次他猛然反應過來:“是我!不要踢我!”

話還未說完,人已經被蹬倒在水裡,然後被扔到地面,他欲哭無淚的抬頭,看到了同樣有點尷尬的侍衛:“怎麼又是你?”

他下意識的抬頭,心跳陡然停止,那個女子就這樣出現在眼前。她眉目如畫,不是工筆仕女畫的那種精緻,而是吳道子仙人畫的那種飄逸,舉手投足都是韻味。

“上次就是你!怎麼娘娘一畫畫,你個小太監就出來敗壞興致!是不是誰指使的!”一旁的丫頭厲聲問道。這委實也太湊巧了些!

“不是!不是!”他忙分辨:“小的是來剪那株三色蓮的!”說到這,他忙轉身看那株蓮花。

幸好!這次蓮花倖免於難!他不由鬆口氣,忙回話道:“東宮水面只有兩株三色蓮,上次那株被侍衛大哥,不是,被小的不小心壓倒之後,只剩這一株了,今日小的估摸要開了,想一早剪下來呈送到抱朴院的。”

“抱朴院?”一旁的丫鬟問道:“抱朴院的花是你每天送的麼?”

他心裡隱隱一股驕傲,道:“送花的是望春姑娘,小的只會挑花剪花。”

好聽的聲音又響起,帶著輕輕的笑意:“哦!原來是你!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叫小松子。”

“小松子,你挑的花很好。青墨,你害他兩次落水,回頭可要賠他兩身衣裳。”

女子轉身離去,只聽得青墨嘟囔的聲音,還對他重重的哼了一聲。

待得一天傍晚青墨姑娘真的過來了,還帶過來一張畫,赫然便是那株三色蓮花,宛立在水中央,霧氣繚繞,若隱若現。

“小松子,娘娘說讓你看看。你懂麼?”青墨的口氣顯然不大好。一個小太監懂什麼?雖然他每天送的花還不錯。

他賠著笑:“姑娘先坐,小的哪裡懂呢?只是覺得好!其實這蓮花尖瓣上是帶著點黃的,但是畫中改成了青綠,倒是更加好看了。”

青墨見他說的顛三倒四,卻也按照太子妃吩咐暗暗記下。真的還帶了兩套嶄新的衣裳來,說是賠他的,倒弄得他坐立不安。

“好了,逗你玩的。”青墨好笑道:“是看你為抱朴院盡心盡力的份上賞你的!”

他再笨、再不敢想,還是大著膽子問:“姑娘,難道我衝撞的是,是”

“是!那是太子妃娘娘!”

有如被閃電劈中,他腦中一片空白。

他從一個最卑賤的小太監到了大內總管,很多人知道他侍奉皇上多年,也知道他忠心耿耿,辦事得力,但很少人知道,最初是從太子妃的那株花開始的。

太子妃賞識他的天賦,也可憐他的身世,暗地裡有意栽培他,他為人也機靈,也認了乾爹乾媽,結交各院裡有頭有臉的大丫頭,不過幾年,便去了肅正堂。太子賜名榮達。這時他已經是東宮裡炙手可熱的太監,當年的往事已經無人知曉。

“殿下還記得榮喜麼?”

太子點點頭。在曹公公之前,皇上身邊的大太監便是榮喜。

“榮喜因為先皇后的週年祭上說了句話,惹惱了皇上,被打發到陵宮那邊了。”

太子陰沉著臉,手緊了又握:“這事我已知曉,不必再說。”這件事情是他與皇上之間最大的結。

“原來殿下已經知道了。”曹公公恍然道:“怪不得!”看著太子臉色,他馬上止住話頭:“榮喜師兄一輩子是個聰明人,卻還是沒有忍住!當時先皇后臨終前,奴才和榮喜去坤寧宮傳的旨意,皇上口諭問先皇后還有何話要說。”

太子凝神聽著,他從來不知道母親最後還說了什麼,這麼多年,母親身邊或者接觸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唯一的張嬤嬤還是之前就被放出去的。

“先皇后說,我與他已經無話可說了。留點力氣不如和你們說說話。榮喜,榮達,你們跟隨他多年,知道他的脾性,以後千萬不要為我說話,以免惹惱他。如果可以,幫我看著小殿下。”

病榻上的皇后像是失去水分的鮮花,只剩下凋落的悽靈的美,看上一眼,他的眼淚便啪嗒啪嗒掉下來,止也止不住。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出的坤寧宮,榮喜和他一樣,眼睛腫腫的。榮喜一直視他為對手,明裡暗裡給他使絆子,此刻卻拍了拍他的肩道:“榮達,記住娘娘的話,不要為娘娘說話,不要惹惱皇上,日子還長呢。”

誰想到,最終沒有忍住的卻是他。也不知道那個老家夥在陵宮那個溼冷的地方呆的怎麼樣了。下次再託人帶點風溼膏藥去吧。

想的遠了,又回過神。

“先皇后只有這一句囑託,奴才一直不敢忘。殿下但有吩咐,只要不是讓奴才謀刺皇上,奴才赴湯蹈火,不敢推辭。”

曹公公跪倒在地,磕了個頭。

太子扶起他,沒有說話。這份來自母親的庇佑,他無法拒絕。

曹公公恭送太子上了馬車,又說了句:“聖上最近常夢見華嬪,明日在宮裡給華嬪辦祈福法會,殿下倒是避一避,就不要進宮了,免得被有心人沾惹上藉機生事。”

太子點頭道:“孤知道了。公公自己保重。”

夜已經很深了。

和曹公公的對話勾起了一些往事,心中像壓著一塊巨石,沉重的幾乎無法呼吸。

明知道已經很晚,太子仍然執著的要去一趟抱朴院。樓上窗戶的一點燈火像是海上的燈塔般,突然讓他找到了一絲生機。

進了房間又忍不住埋怨:“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我想著殿下去曹公公那裡恐怕會有收穫,也睡不著,乾脆等等,看看殿下會不會過來。這不讓我等著了嗎?”

張嬤嬤早已睡下,薛可輕聲吩咐阿六去沏壺茶,讓太子慢慢說。

太子喝下一口茶,整個人才慢慢平復下來,閉上眼,半天不說話。薛可發現他的手都在輕微顫抖。

薛可也不催促,又給他續上一杯茶,輕輕握住他的手。

太子突然將她一把拉過來,抱在懷裡,臉埋在她髮間。薛可剛想說話,發現脖頸處點點冰涼,洇溼了一片。

薛可從未見過太子掉眼淚。當下也不動彈,只任太子伏在她肩上。

半晌,太子仍未抬起頭,只是摟的更緊,聲音聽起來帶了點鼻音:“你說一個人為什麼可以對自己的結髮妻子那麼狠心?”

薛可這才明白是和先皇后有關。

太子抬起頭,面轉向窗外,薛可知道他不願意被看見,只從背後抱著他,將臉貼到他背上。

“宗室裡的老王爺都說他和我母親很好很好。他還是王爺的時候,母親盡舉家之力輔佐他,他做了太子,捨不得母親住進內院,建了這抱朴院。他當了皇上,第一件事便是冊封皇后,宮裡第一個翻新的宮殿也是母親住的坤寧宮。”

“可是,你知道,我母親現在在何處麼?”

薛可本來是伏在他背上聽他說話,見他問的奇怪,不由道:“先皇后難道不是帝陵寢宮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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