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牧松客如此感嘆,顧儀問道:“原來此地竟有如此之事,山下龍安縣中的人知道山上之事嗎?”

老者答道:“不知,昔日山莊初建,已是百年前的事了,傳至老爺之前一代人時,除了山莊之內仍供奉有排位之外,山下的人只知道山上住著一破落大戶,以打鐵為生,那時山莊也不像如今的規模,全家只剩下十餘口人,時運不好的時候,還要下山託人遠去巴西郡販賣鐵器,生活如此,自然不會有人懷疑這裡人的身份。”

顧儀點點頭,剛想順勢再問有沒有自己師父的訊息,卻聽侯柏仙說道:“那你家老爺還真是個人物啊!在山下的時候我聽說,沒了你們這個山莊,整個龍安縣都沒了生意往來,想必當年你家老爺在的時候,這裡一定很熱鬧吧。”

“那當然了。”老者言語之中,也透露著一股自豪之感,“我那時候雖然比老爺年紀大一些,但還是來莊裡當了學徒,跟著老爺學鑄劍的技藝,老爺鑄造的劍,不管是軍爺將官,還是江湖俠客,無不稱讚!自他名頭打響以來,往來求劍的人絡繹不絕,老爺苦於山裡的鑄劍材質偏軟,不太適宜打造兵器,所以立了個規矩,要來求他親手打造劍的人,須當自帶材料,否則一概不見,即便規矩如此苛刻,還是有各路江湖人士提重禮上山,那時候得了老爺打造的一把劍,便是一個江湖門派財力的象徵,畢竟想要尋得我家老爺看得上的鑄劍材料,須當動用許多人力物力求取才行。”

看著老人家枯皺臉上閃耀著的光彩神色,楊姑娘也有些心馳神往之感,但這般神色只有一瞬,隨即黯然失色,但就這一瞬間的表情,牧松客已然察覺到了,說道:“想來楊老先生的手藝,老人家你也學到了一些吧。”

老者搖搖頭,嘆道:“哪裡,老奴雖跟隨了老爺一起鑄劍十餘年了,比之老爺技藝,若熒光比皓月,哪裡比得了啊……”

牧松客剛想安慰一句,侯柏仙卻有些不合時宜地問道:“誒?說道這個,那鐵匠鋪旁房屋內的那些廢料,可是老人家你做的?”

老者還沒說話,楊姑娘先說話了,說道:“是我做的。”言語之間,頗有幾分慚愧之意。

“哦?”侯柏仙脫口而出,顧儀猜到他要說什麼,還沒搶先阻止,侯柏仙已經說了出來,“姑娘家的,也可做鐵匠嗎?”

楊姑娘頓時沉下了臉,牧松客和顧儀狠狠的瞪了侯柏仙一眼,侯柏仙卻全然沒看見,繼續說道:“我看姑娘這般瘦弱,如何掄得起那打鐵的錘子?這可是真真正正的體力活……”

“爹爹做得,我自然做得。”楊姑娘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理侯柏仙,她的聲音比之剛才,更加沙啞難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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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說道:“老奴跟隨老爺多年,也只學到了這一點皮毛本事,能教給小姐的家傳之事,也只有這些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小姐好學,學得也快,奈何困居此地,實在沒有材料可用,才做出如此之多的廢品。”

楊姑娘默不作聲,只是低下頭來,侯柏仙聽了這話,這才明白,說道:“原來如此,姑娘家的要繼承這般家業,那便要費十二分的功夫了,材料不夠卻仍是造出那一屋子的東西,努力如斯,侯某佩服。”說罷,當即對楊姑娘抱拳拱手,見他雖口無遮攔,但卻如此豪爽,楊姑娘也抬起頭來,原先鄙夷的眼神也轉而變得柔和了一些,說道:“不必客氣。”

雖然知道多問比觸及兩人痛處,但牧松客仍對此地之事十分好奇,忍不住對老者問道:“我看楊姑娘年紀,尚且只在桃李年歲,想來山莊遭受變故之時,應該仍在幼時吧……敢問老人家,那場變故,究竟是何原因?”

老者看看三人,的確並無惡意,加之如今處境,山莊之內,已無半點值得人動心思騙取的東西了,於是直言說道:“好吧,若是小姐沒意見的話,那老奴就說。”

楊姑娘點點頭,老者見了,這才說道:“好,那老奴便說了,那是在十多年前的事了,具體哪年哪月,老奴已是記不太清了,久居山中,只記得春去秋來,現在連小姐多大年歲都不知道了。哎……”

楊姑娘站起身來,走到老者身旁,示意他不必多說這些事,老者這才繼續說道:“多年之前,大概是個夏天吧,老爺他接了一個門派求劍的一夥人十餘人上山,這批人如果老奴沒記錯的話,是自北都城來的,帶來的鑄劍材料十分優質,不光是我,連老爺看了也讚不絕口,因那些人受命,要親眼看老爺把劍造出來,有帶了許多禮金,老爺因有了好材料,十分欣喜,便允許那些人就住在莊內,自己當晚便開爐動工起來,老奴那時已經是老爺最放心的幫手了,所以當晚做完準備工作之後,便直接住在了鑄劍坊內。”

老者喝了口水,半瞎的眼中充滿了對當日的回憶,斷手處也不停地顫抖,楊姑娘抓住老者的手臂安慰他,老者繼續說道:“事情便是當晚發生了,老奴那晚在鑄劍坊裡把最後一桶淬火用的油備好,讓幫忙搬木炭的下人先回去休息,那夥北都來的人當中,一人來到鑄劍坊內,老奴還以為他要來看一眼晚上是如何忙碌的,老奴剛想跟他聊兩句,沒想到那人突然拔出劍,趁著老奴不備,一劍便刺中老奴肚子,老奴想要掙扎與他拼鬥,卻被那人一劍砍斷左手,老奴當時便倒在地上,那人也不急於殺了老奴,只是把鑄劍坊內油桶踢倒,放起一把火來,自己出門,把院門關閉,想要把老奴直接燒死在那裡。”

說著,老者胸前不斷起伏著,像是洩不盡心中之氣,楊姑娘見他喘的厲害,又為老者添了一杯茶,自己說道:“我來替你說吧,那年我尚小,故事大多是聽老伯說的,只記得莊裡火光大作,那夥人把住了山莊各處,有次序地挨個院子動手,雖說莊裡也有些家丁打手看家護院,但都不是這些人的對手,火勢剛起之時,家裡奶媽跑到我屋裡,把我藏在了屋角處的空水缸之內,只是那時煙塵四起,屋外到處起火,屋裡也滿是毒煙,水缸立在屋角,正臨近屋外起火之處,燥熱煙塵之下,屋子雖還撐著,但卻倒了一根房梁,正砸在水缸之上,把我壓在了瓦礫之下,隨後那夥人便進屋到處搜查,我壓在殘垣斷壁下面,沒被他們發現,卻被煙火燻得昏了過去,等再睜開眼,眼前便只有老伯一人了。”

老者總算順了氣,對楊姑娘說道:“小姐,還是讓老奴說吧,老奴被那人留在著火的鑄劍坊裡等死,所幸那夥人雖然準備周全,卻不知道莊內水道四通八達,老奴打了半輩子鐵,雖說不會武功,但總歸是身強體壯,掙扎起來,用火炭燙住了傷口,滾進水道逃了出來,一出來才發現,那夥人下手太快,他們大概早有準備,就是在老奴逃出來這短短時間之內,全莊上下四十餘口人,已經被他們都殺盡了,再無一聲哭喊之聲,老爺和夫人也沒能倖免,老奴看著他們抬走了老爺屍身,卻全然無能為力,他們對莊內人口瞭如指掌,所以也沒待多久,算清楚殺光了所有人之後,便下山去了,老奴挨個院子檢視,想要找一個活人,可所有人都死了,就在絕望之時,老奴見到小姐屋內一角處,露出小姐衣角,扒開瓦礫,總算是救出了小姐,這便是那晚發生的事了。”

牧松客看看兩人,又與顧儀對視一眼,現在他們總算知道楊姑娘的嗓音是怎麼回事了,多半是幼時在火勢之中,被毒煙徹底壞了嗓子,卻聽楊姑娘說道:“老伯為了救我,扒開瓦礫之時,不慎被另一根著火的木樑砸傷,又被火燻瞎了一隻眼,才成了今日模樣。”

牧松客感嘆似的搖頭,說道:“一老一幼,一夜之間,遭受如此變故,撐至今日,實在不易啊。敢問楊姑娘,之後山下誣傳的冤魂之事,可是姑娘所為?”

楊姑娘看看三人,閉目搖頭,似是實在不願回憶故事,老者嘆道:“哎,冤魂之事,實屬無可奈何之舉,若非後來的事,今日三位上山,小姐也不會用各種極端手段了。”

顧儀問楊姑娘道:“不知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想來以令尊在江湖上積累的名望,可有好心之人相助?”

楊姑娘雙眼立時變得狠毒起來,說道:“哪有什麼好心之人,都是一幫狼心狗肺的人,都是趁火打劫之徒!”

這話一出,顧儀三人立時便明白了,只聽老者說道:“當日遭難之後,山下看到山上火起,卻無一人上山檢視,如今想來,大概是第一批想要上山的人,遭了那夥惡人的毒手吧。究竟這夥人和老爺有何仇怨,老奴並不知曉,但老爺一生雖說有些怪癖,但並不遮掩,明明白白地把自己個規矩告訴世人,不曾真的拒絕過什麼人,不會有什麼江湖仇怨,大概只能是走漏了身世訊息吧。故此後來官府的人來了山上,都只是簡單看看,繼續講此地冤魂之事,若是見了我們兩個,想必也是先滅口為上吧。“

老者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官府尚且如此,更不要說那些江湖中人了,山莊出事之後,老奴便帶小姐先藏於附近山中,期望暫避一陣,等人相助,至第三日之時,有一附近門派的人上山,這些人老奴認得,老爺在世之時,這些人經常和莊裡來往,頗為客氣,於是老奴便上前求助,沒想到這幫人卻是十足的惡人,當即扣住老奴,逼問老爺所藏各式名劍下落,於莊內肆意搜刮,甚至莊內一干尚未來得及處理的屍首上的財物,也被這些人蒐羅一空,等到洗劫完畢,他們怕老奴把他們在這裡幹的事說出去,便要殺老奴滅口,所幸小姐那時候雖小,卻十分有主見,在高處推動山石,砸中惡徒,老奴趁著混亂滾下山谷逃生,這些人以為老奴摔死了,下山之後,為了掩飾自己在此地的所為,便傳出了惡鬼的傳聞。”

楊姑娘在旁,氣憤地說道:“老伯那時雖然身上有傷,卻還算健壯,現在這般身體狀況,都是那幫趁火打劫的惡徒所為。”

牧松客點點頭,默默將此地之事記下,隨後問道:“如此說來,山下所傳的死在這裡的江湖人士,其實不過是些來蒐羅山上剩下財物的人,想來兩位後來做足了準備,這裡的各處機關,便是那時佈下的對嗎?”

楊姑娘點點頭,說道:“山莊裡出事的訊息傳得很遠,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我爹爹這裡一定有寶劍名品,所以來這裡搜刮的人有許多,我和老伯那時想要先把我娘和其他人的屍首先安葬下來,便設定了簡單的機關,希望嚇退來這裡的人,但卻半點作用都沒有,最早死在那裡的那一批人,不是我們殺的。”

“哦?”牧松客有些吃驚,隨即便想通了,說道,“哦……想來若是為身世之事滅口,此地來這麼多人,這麼熱鬧,也不是北都來的那夥人想要看到的對吧。”

老者說道:“俠士你猜得不錯,確實是這樣,當時山莊整個被那些人佔據,老奴受了傷,小姐年歲尚小,只敢遠遠看著他們在山莊裡胡搞,卻沒想到有一天晚上,仿若山莊出事那一晚,那夥人又回來了,把山莊之中聚集的江湖人士一殺而盡,隨後留下一人看守此地,其他人收集了那些江湖人士身上的東西,便下山去了,自此之後,山下縣裡便傳出了惡鬼的故事,加上那些死了人的門派不知受了誰的威脅,也都不敢追查此事,山莊才總算清淨下來。”

顧儀接話說道:“我看楊姑娘武功不俗,輕功更是獨步天下的水平,老人家你並不會武功的話,這身功夫又是從何處學來的?”

老者看向楊姑娘,楊姑娘自己說道:“是自留在這裡的那個人身上學來的。”

顧儀頓時一愣,說道:“這麼說,此人還算有點良心?”

楊姑娘冷冷一笑,面色冷峻地說道:“哪有什麼良心,不過也是個武痴罷了,他留住在山莊之中,卻把那些死在山莊裡的江湖人士身上的武功秘籍財物飾品都蒐集了起來,時常下山,回來之後便總帶著許多功法秘籍,留在山莊住處之內,直到有一天他下山去,再也沒有回來,那些秘籍便被我偷偷從山莊裡偷了回來,悄悄練習。至於輕功……我和老伯住在山野之中,衣食皆無,只能抓些山雀兔鼠為食,時不時還要去下山偷一點糧食,才成了今日這樣。”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顧儀三人都看得出來,若要練成如此本事,需要拼盡多少努力,受盡多少苦楚,三人對楊姑娘,此時皆是肅然起敬。牧松客問道:“所以我三人來到山下之時,姑娘恰巧下山找些糧食對嘛?恰好認出了侯兄的刀和顧兄弟的劍,錯將我三人認作是曾經洗劫過山莊的人,故此才下了殺手,對嗎?”

楊姑娘點點頭,說道:“是,山莊裡的那些機關,是我後來為了防止那個看守這裡的人回來而佈設的,我和老伯搬回山莊裡居住,仍是擔心那人哪一天會再返回,雖說十餘年了,卻一刻也不敢放鬆。”

聽到這裡,侯柏仙自腰間解下刀鞘,起身把長刀遞到楊姑娘面前,說道:“這麼說的話,這把刀的確應該是姑娘的,師父告誡過我,絕不應該奪別人的東西,顧兄弟的劍是他師父給的,可能是他師父從令尊那裡打造的,但我這把刀留在龍安縣縣府裡,還有不詳的傳說,想必就是被那幫惡人從這裡偷來的,應該還給姑娘。”

楊姑娘早就注意到了這個人一路上都在護著那把刀,生怕被人奪去,此刻見到侯柏仙就這麼直爽地交了出來,對他的看法又是好了一些,抬手推了回去,說道:“刀我不會用,我也用不到,我只是不想讓爹爹的作品留在惡人手裡罷了,爹爹他造的武器,若是在你這般俠義之士手裡,想必也是好事,你就自己留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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