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芳霖意識漂浮在黑暗之中。

有半本暗紅的書便漂浮在黑暗的最深處。

萬血邪錄,滅世根源。彷彿道境一行,他耗費種種手段,最終目的便是得到這半本似由人血所構成之邪錄,用人之魂骨再鑄登天之階梯。以惡之根源鍛至善之念,為何不引惡念之源為己用。儒者教化眾生,惡亦是眾生永珍,以惡治惡,亦是善行……所以該順邪錄而行,開萬血之途,斷神州之根,教沉淪之百姓臣服,滅萬教之紛爭,才能開啟上古之王道,再現儒門之風華。

杜芳霖並非一開始就是儒門中人,對意念之中種種浮現猜想而基本無動於衷。他的靈魂是名異類,極為清醒,就像是已在另一處世界經歷過和諧友愛的人,自然不會再入天下止武之歧途。他所讀過的書籍中除了苦境的這一部分,還有更多是此間世人所無法想象到的。也虧是儒,教化眾生,本質包容。但儒之正氣,卻有明是非、定善惡之根源基礎,絕不無端包容全無向善之心之念。與佛道不同,儒者修自身,濟人世,極重聲望,又有知行合一,若是丹心染瑕,則再無轉寰餘地。儒者,絕不可真正入魔。

所以無論結果如何,過程中的惡與犧牲便能當做不存在了嗎?黑暗中種種幻象,分明是邪魔擾人心緒的手段。從異世而至的人,自一開始就已知悉太多秘密。在無人知曉的地方,杜芳霖能使用的手段非常人所能想象,早已學會如何理智思考以及如何克服不該有之慾念。若自身修為並無獲得寶物之器量,何以存滄海!不動手,是為不壞他人機緣,更是為全自己之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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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邪之氣由暗紅邪錄升起,被明滅之中那份屬於儒門之正氣所圍住,浮行不定,閃爍紅芒。

以惡之極,鍛人之正,偷取這份功德,你根本是為全自身私心。僅憑推測而毫無根據之修行,已是入了歧途,不如沉淪,何必執著!

就如很久之前試圖以一魂一魄鍛造莫須有之神器,那個在苦境掙扎的異世靈魂,多年以後人越沉穩,髮絲蒼白,靈魂之本質卻始終未變,依舊還是那個肆意膽大的人,將一切隱藏在道德的表面之下,用人為的約束,去塑造平和之表象,有意思麼。

杜芳霖明明是知道。他不動手,赭杉軍也能安然無恙。他不插手,這一劫遲早也有能人去化解。一切不過是他私心作祟畫蛇添足,是為名為利,竊天竊地……

黑暗之中,幻化桃花一枝,驟然擊散魔魂之呢語!

人之初,性本善。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人本性無,白紙一張,全憑書寫。有善惡,亦有道德束之,在道德規則之內,則是為全種族之延續繁衍。儒門存在,有其合理,個人之善惡則動搖不了道德之基礎。難道人不應該天生遵循道德,行該為之事,若這過程中明辨自身所之立足,取得名望又能如何。

“無對錯!”

“吾選擇面對,不悔私心,從無何事不可對人而言!吾之言行,自有天地評鑑,與爾邪錄何干?”墨骨摺扇再度幻化桃花,一朵朵如赤火在黑暗之中浮行灼燒,再度將渴望人血之邪錄狠狠壓制入黑暗深處。

杜芳霖因此醒了過來。

他一醒過來立刻發現感覺不對,不動聲色地聽著驟雨生與非常君之間對話,再一動不動任人查探腕脈。

意識迴歸,軀體仍在沉睡,非常君並未察覺異樣。但杜芳霖卻已從兩人對話間,感覺到了不同。在一開始,鑄天手一直認為是春秋硯主感覺有誤,僅有五分認真去對待本覺禪林之變故。但此時很明顯,野人兄看似格外粗心大意之行為分明是已有提防之意。

真是難得!

杜芳霖默不作聲,這是自己所帶來的影響麼?

“無妨,睡醒之後自然能夠復原。”

非常君收回手。

“那接下來呢?”驟雨生一甩袖子,舊話重提,“再找人詢問那本天佛降龍經?”

金佛不能動。

底下牽制一股異力,影響方圓,非但不能輕易觸動,甚至還需重建本覺禪林,令得僧侶日夜誦經,以繼續牽制之目的。這是非常君之前所提出的理念。驟雨生同樣翻閱過那本記載惡龍降世的經書,無論從怎樣角度出發,都不能說明這理念是錯。

確實如此,在真相未揭開之前,誰都會以為那金佛乃是蒼天垂憐而化,鎮壓惡龍以保一方平安。

當初杜芳霖也是這樣猜測。

……直到忽然有一天,傳說中的龍,變成一柄刀。

“吾去負責詢問此經來歷,本覺禪林之重建,恐怕只能託付與你驟雨生!”非常君沉吟片刻後,叮囑道,“如今苦境大地為魔患所擾,未免節外生枝,切不可再妄行前事!”

打草驚蛇一次就夠了。

第二次那是斬草除根!

“放心,不會。”

驟雨生道:“待他醒來,吾自會認錯。但中原多事之秋,此事還是莫要再牽涉他人。”

“確實如此。”非常君繼續表示同意,“吾這便往一筆春秋尋庭掌門。”

“那……本覺禪林該怎樣重建?”

驟雨生剛剛要問,就見眼前金雨亂飛,一身黃衣黃發的非常君人已消失不見。

僅有不失溫文氣度的聲音在空中傳來:“……若有訊息,明月不歸沉再續前宴!”

“喂!”

翠蘿寒道:“人已走遠。”

驟雨生收回作勢向外抓撈的手,“請神容易送神真難!”他頭也不回,“你說到底相信了沒有?”

“沒有。”聲音略微沙啞。

翠蘿寒驀然回頭。

就見竹塌之上平平睡著的人雙眼仍然閉著:“無妨。”

過了一會兒,身軀恢復知覺之後,杜芳霖才緩緩坐起,取出袖中摺扇,慢慢正襟危坐著:

“多謝你,蘿寒,可否請你先往殘林赴約,吾隨後就來!”

若無繞樑琴音輔助,意識還要周折一段時間,可沒這麼快便能醒來。

知道這個人是有事要私下商議。翠蘿寒並非執意要知曉對方一切秘密之人,檢視過情況確實已經穩定,遂點頭:“莫要違約!”玉手九針先行離去,竹屋光影動盪,僅剩驟雨生一人。

“你看法如何?”兩手空空的粗豪漢子轉過身,直奔主題。驟雨生身周仍有三分凌厲,這是之前動武的後遺症。他臉色微沉,與非常君也曾算是能說得上話的好食友,虛與委蛇,著實難捱。

“現在誰也無法去動那金佛,若出事,責任在你。”杜芳霖回應道。竹塌上的人紋絲不動,僅僅虛握手中摺扇。有天佛降龍經為佐證,誰能說金佛本身存有問題,有問題的分明是那記載中禍害人間的惡龍。重建本覺禪林守護降龍之佛,不可以麼?

驟雨生道:“利用閻魔旱魃逼出那名不知來歷的刀者,現在人不見了。這中間到底有什麼秘密?”

不能說。

沒證物。

“你來時與誰動手?”杜芳霖道。

“有人襲擊,滅禪寺之口。”

驟雨生回憶當初那一幕:“人覺確認兇器為三教失落已久之神器無誤……你插手,是為天可明鑑?”這是鑄天手唯一想到的合理理由。畢竟人,不可能會如邪靈那般無聊。

“其實是為了誅殺閻魔旱魃。”杜芳霖道,“奈何刀者與閻魔皆不願配合。”一貫有板有眼的表情,配合十分溫和的語氣,聽起來就像是真的。

驟雨生雙手攏入裘衣袖口,那還在外圍請了劍子仙蹟過來助陣,這人一個字都不能信:“哦!”

但真的是這樣啊。

只是判斷失誤,閻魔非是笨人,刀者也退得十分機敏。

“總是有些後手在。”杜芳霖道。

先不管這些!

“現在這種情況,你總得要與老鐵吾交個底!”

野人縱橫荒野許多年,多少狡猾禽獸不曾是其敵手,修羅場中走一遭,該看出來的都能見得著。聽聞本覺禪林出現天可明鑑,杜芳霖眉毛鼻子動都不動一下,說不是早有預見,野人兄堅決不肯相信。

是誰從儒門手中奪走了三教神器,這件事一直是個懸案。果然還是因為這件事而盯上本覺禪林。先不論訊息來處,所以孚言山主種種行徑,都還能說得通。

驟雨生問:“沒有證據,為何懷疑非常君?”

杜芳霖道:“直覺。”

總不能說是記憶中天生便有。他確實是有見到過天可明鑑與本覺禪林幕後主使者有關,只是並不能確定這個幕後之人是否就是當時臺面上最為可疑的人覺非常君!

若萬一猜錯……

非常君脾氣似乎很好的樣子。

杜芳霖一動不動,神情竟是有種坦然自若的意味。

“那這件事就此揭過!”

驟雨生抬手抹了抹臉。

“吾往殘林一行。”杜芳霖摺扇揚起。

在客座一職卸任師者的邪靈,用來判斷孚言山書院學子是否透過某門課程的理由,從來都是毫無理由的直覺。雖然因此發現不少德行敗壞之人。這兩個字,在孚言山內部從此指代著“不可言說”。

然而邪靈的判斷,卻是由孚言山主來指使。所謂直覺,皆是影子在暗中考察之後,由春秋硯主親自做出的論斷。

你不及格,四個字一度成為孚言山諸多弟子之間流傳的噩夢。

塵六夢背了好大一口黑鍋。

邪靈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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