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烏雲突然被閃電劃開。

在聽到醒惡者詩號傳來的那一瞬間,杜芳霖亂成一團的思緒忽然清晰起來。一切前因後果自然而然在他心中陳列,一步緊接一步,將所有可能存在的變數以及局中所有人之性情,慢慢編織成網。

他自己並沒覺得這有什麼高深之處。應該說,如他這般已將全域性盡收眼底的穿越者都能做到這一步。不同的是,有人可能考慮更周全一點,而有人更傾向掌握全部力量去拼一個你死我活。

“太衝動了。”

杜芳霖道:“這樣不好。不如坐下來,先喝一杯茶?”消消氣,又沒有損失,何必生氣呢。

然而醒惡者是真的挺生氣。宮燈幃外,手持銀色長杖的苗疆奇人將自己全身包裹在銀灰色的斗篷下,臉部懸掛銀色長鏈,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聞言冷哼一聲,“免了!”聲音低沉帶殺,眼神三分探究。說到底醒惡者仍然是來談條件的,要動手早就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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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動手,二對一,也得不到好處。

“過河拆橋啊。”杜芳霖評價這種行為。不肯賞臉,代表立場更易,免談交情。

“究竟是誰過河拆橋,你我心知肚明!”醒惡者毫不客氣,原本在評估對方來歷之前的謹慎恭謙立刻消失,內心更添三分惱火。是誰之前不肯露面,故弄玄虛,古松山崗一場拋磚引玉,把交易品之一龍氣透過地理司的手就這樣交給了異度魔界。

一旦知道對方是誰,再想想幾百年前那人死皮賴臉欲奪雲袋的行為,一時是無法再將人形象與記憶結合起來。

表裡不一,說的就是杜芳霖這種人。

而前恭而後據這個詞,用來描寫此時的南疆奇人也分毫不差。再後退,就會被人逼至懸崖邊,也許等待的就是任人魚肉的局面。醒惡者有所預感,自己已無多少退路。因為他有不得不得到的東西!

“刻意將龍氣送予異度魔界,吾以為你的立場該是中原!”醒惡者目光如鷲,盯視後方。

好一個“送予”。

杜芳霖動作一頓。如果藏在輕紗後方的道人是如劍子仙蹟這樣的人,說不定就會立刻產生懷疑。

但是令神霄沉著冷靜,表現的是絕對的信任,連呼吸聲都沒亂。

年輕道人的存在不能瞞過醒惡者的耳目。

杜芳霖:“就是為了讓你多走幾步路。”

醒惡者:“嗯?”

嗯,只是說了個笑話。

杜芳霖道:“前約依然有效。汝可有帶來穢百刺?”儒音一出,三分肅穆。

醒惡者三分探究地盯向這個人。他記憶中的白衣劍客手持血劍,是一名絕對正義嫉惡如仇的人,就連種種巧取豪奪都充滿了光明正大的意味。

一個人有多重面貌,此時杜芳霖所表現出來的,又是哪一種呢?

是真心合作,還是又一場算計?

“吾有不得不得到的理由。”杜芳霖道。

還是不能信任。

但是醒惡者無路可走。透過消滅魔火作為條件交換,他從玄宗門人手中拿到了百年前便已約定好的秘錄“道源歸溯”,內中記載與這人給予的“四方遊記”分毫不差,但萍山缺少巔峰,不再構成能護心脈的奇草咳羊莖生長條件。一時半會,南疆奇人找不到第二種取得咳羊莖的途徑。

“龍氣!”醒惡者一抬長杖,目光危險,“你欲作何解釋?”

“沒有解釋。”接不接受隨便你。杜芳霖肅然:“汝無選擇餘地。”

明知八成是計。

醒惡者腦中急轉,卻看不出其中端倪。“好。”他道:“三日後,吾會帶來穢百刺。”

“三日後,古松山崗杜某恭候。”三日又是三日。這個時間不長不短,進退適宜,就連杜芳霖自己與玄宗道者約定的也是三日。

明日就是期限,要記得上聖域,了結另一樁事。

“哼!”

醒惡者一揮長杖,化為一道長虹沒入夜空,這遁光滿滿的怒氣未消,去勢迅疾。

但是離開宮燈幃十里之後,見四周果真無任何異象,從天而降顯露身形的苗疆來客已再看不出之前一絲一毫的感情波動,心思詭譎難明,一喜一怒皆為浮誇。

醒惡者在路上停了一停,前方突兀出現一處空間裂口,內中似是湧動著比夜色更為黑暗的東西。“哈。”他不帶半點感情因素地低沉一笑,直接舉步入內,正是通往異度魔界深處的通道……

月色西隱。

而坐在亭子裡的杜芳霖這時候同樣以扇子撐著臉頰,道:“出來。”

令神霄腳步一動,接著發現這句話好似並不是說自己。

但過了一陣子,亭外只餘夜風瀟瀟,不見任何人影動靜。

疏樓龍宿有這麼好心?真正將宮燈幃出借給了自己,任何事皆充耳不聞,連一個下屬都未曾派來?

不不不,堂堂儒門硯輔這待遇不合理。除非是有意劃清界限。

杜芳霖手一滑。預想過千百遍,疏樓龍宿終究忍受不了自己這方做大,選擇將孚言山清出儒門天下,但事到臨頭仍舊讓人一絲茫然。就像是一直以來習慣的東西,忽然被改變。

或許是這邊動靜太大。

令神霄疑問:“前輩?”

杜芳霖:“別說話,吾靜靜。”

有老闆欲辭退,該怎樣辦,去找異度魔界索要賠償嗎?有種惡從膽邊起,瞬間去單挑魔界的想法。龍宿啊龍宿,儒門好友,先談利益,再論交情……就不能等一等再談拆夥,先幫忙對付一隻蟲啊!

杜芳霖:“心疼。”

要有損失了。

令神霄:“前輩?”

一縷夜風徐徐而來,是邪靈暗中傳訊。來自滅境的追蹤之法,暗藏在黑暗之中另成一界的人物,不曾經歷過邪靈之詭異的醒惡者又怎能識破呢。

杜芳霖:“果真進入魔界了。”

“前輩?”令神霄皺眉。

天光浮現,晨曦降臨。

杜芳霖一扇子敲入掌心:“幹了!”

令神霄深吸一口氣……他以前不曾與這位前輩有過太長時間相處。儒門之人,皆是這般性格人物麼?

不,只是孚言山風水特殊,別具一格。

杜芳霖抬頭:“你還在?”

令神霄驀然沉默,果斷轉身:“告辭!”

天光乍現,一夜未眠。

獨自離開宮燈幃,杜芳霖難得思索起了自己的為人處世。他開始反思自己,從離開孚言山踏入世間之後一直以來,皆是以高高在上的目光去俯瞰塵世眾人,操弄在手的不止是中原局勢,還有其中各種浮現的人心。這是一種冒犯。而對於儒門天下這個組織,其實只需要一個聲音。

孚言山早已一方獨大,已不被儒門天下所需要。他是應該離去了。

這也給杜芳霖提了一個醒。

疏樓龍宿尚且如此,真正的中原主導者素還真日後又會如何看法?

“不想改。”

反思之後,杜芳霖一揮扇子。他做自己的事,其實並沒有錯。

天已大亮,約定時間已至。

在距離聖域所在位置最近的一處山坡上,兩名玄宗道者穿玉霄和定天律已早早來到。

但見天穹飄落一朵緋紅桃花,繼而詩號聲起:“正陽紅亂起雲牆,春謝時光。武陵亦念山河遠,尋無處,唯路留香。依水濯衣臨照,見賢蹤欣然往。”

桃花緋紅入土,消失無蹤。

入鄉隨俗,詩號還是要有。雖然平時只會用前人的句子來偷個懶。

“落棋明性酒盅涼,古樂迴腸。問心平意當年事,到如今,醉宴難忘。兩袖桃花風墜,一簾明月鋃鐺!”

摺扇收起在手,詩號念至最後一句。

天際簡單有力之句子又有到來:

“殺生為護生,斬業非斬人!”

佛劍分說踏雲落地,幾乎與杜芳霖之行蹤不分前後。這一行四個人已然到齊,前方便是直上雲霄雕刻在山壁中間的高大佛像。

吾佛未還心,江湖壁上觀!

聖域之行,將重新聯絡起昔日道境共同抗魔的佛道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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