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中的霧氣像是更薄了一些,現在這裡一片寧靜,已徹底看不見玉手九針的身影。

所謂盟誓,當然不應該只是單方。在改變形勢迫使十萬人自願犧牲性命成就血雲天柱後,九鼎之中還是有人察覺了什麼,第一個選擇離開的,便是金子陵。

從那時起,年輕人行事的手法就隱隱有了後世的影子。

招提僧事後回憶,也許從那時起,自己便已懷疑執著於絕對善惡的道路是否正確。之後行差走錯,在面對攔阻的另一名故友時,僧人手中利刃終究是在最後關頭略偏一寸。

當時佛愆鬼如來看著手中滌罪犀角刀鋒刃口出一抹赤紅,心中想起的,正是曾經西武林久久未散的那片血雲。

只是當時,那柄被送至自己手中的滌罪犀角,仍舊打亂了僧人此後的人生。至今白霧之中,招提僧仍然能夠回憶得起,在那個黑暗的年代,出現在自己身後,試圖將自己抓住的手。

‘和尚。’

年輕人道:‘你不回頭,是不悅自己由心改變的容貌,還是不願讓手中的刀染上我這惡鬼之血?’

……現實之中。

不知從何時起,林中白霧的色澤開始變得有些混濁,像是自人心湧出的黑暗,正在無聲侵噬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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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陣法極為簡單,就是寥寥幾筆在林中劃下了一個井字。之所以能在一息之間將人困在,也並不完全是翠蘿寒那幾句話的功勞。只是因為,陣法的主人已然回來了。

杜芳霖人站在白霧之中,不需任何動作,就已有絲絲縷縷的黑邪之氣自其扇中融入霧中。有更多紅塵雜念,自意識界紛紛擾擾,一點一點去勾動昔日之業火,伴隨著種種來自過去時間線的聲音,正在無聲無息間意圖侵佔清淨無邪之佛土。

‘五倫之音,問魂之術’。

或者應該說這招真正的名字,“三千夢魂之法,第一式,叩心”!

以己身入夢,叩問外界心魂,一切針對意識境之術法,本就隱隱帶著雙刃劍的意味。於是白霧之內,招提僧真正開始回憶起過去之前。白霧之外,陣法的主人也忽然間想起,在最初的那段時光中,自己是對這個陌生而熟悉的苦境其實抱有單純的善意。

杜芳霖在袖中慢慢撥弄著扇骨。

但是,他已經忘記西武林時十萬人血祭之後的心情,也不再記得知道知曉以為是普通僧人的好朋友突然拿起滌罪犀角時的感受。就像是雲鼓雷峰剛剛建立起來的時候,以昔日同修身份前往道賀,他剛一見面便轉身掩面,只覺得那一身金色耀目真正令人厭惡而刺眼但為什麼會有那樣的感覺,他也已經忘記了。

此時立於正逐漸轉化的白霧另外一端,他才忽然記起。可能是因為從那道金色的身影中,總能想起當年黑暗中自己向前卻無力落空的手,以及那一道背對自己而去手持滌罪犀角並且變得異常難看的黑漆漆佛鬼身影“魔佛妖僧怪和尚,聲聲句句鬼如來。”

“此為如來業果,此為魔佛殺道,此為滌罪之始,此為黑暗終末!此非你所踏之道。而吾鬼如來,終有一日,會來渡你!”

於是黑暗更深地浸染白霧,留下風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

那是滌罪犀角的氣味,世上無人能比招提僧更為清晰!

不知何時起,四周白霧已然消失。不知何時而終,記憶中的僧人再度踏足罪惡之都前,手中所握的不再是念珠,而是滴血不止的暗紅鋒芒,一刀由肋下向後穿出,如利齒獰牙般的犀角刀鋒,撕碎了後方年輕人右臂肩頭。

自此之後,杜芳霖極少用劍,要用也都是最為平平直直的劍招。

多年以後,青鳥傳訊,山門常常掃持心塵的招提僧毫不猶豫下得山來,再入塵世,只為未曾完成的約定。

竹林之外。

本已停步的玉手九針翠蘿寒剎那毫不猶豫再退十丈!

在她眼前呈現的,前方術法徹底展開,一切已不再是正常的空間。一絲絲一縷縷霧氣中驟然燒起黑紅業火,接著連綴成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就像是被人劃開的畫布,硬生生被割裂的空間!

“三身果報自凡根,六界因緣無了痕。善逝從來非本相,枯榮生滅盡空門!”

招提僧一睜眼,就見自己又像是無聲無息間再度轉移了地域,這就是陣術之道最為玄奧之處,“好友,你終究要令僧者失望了!”

四周不再是白霧竹林,而是一處一眼望不見盡頭的黑暗空間,邊界處似是近乎虛幻扭曲不成形狀的混亂。他腳踏在枯骨與血泊之上,身側繚繞著熟悉的味道,抬頭一眼便能看見巍峨城樓,那是昔日罪惡之都大門。

“佛雲三身果,儒道了無痕。本來無一事,不如一場空!”

背對罪惡之都大門,黑暗之中立著那名自入世後便熟悉又陌生的白髮儒者。杜芳霖墨玉為冠,玄色深衣,腰間佩玉,神情向前專注卻無情,手持之墨骨摺扇繪有桃花半枝,已是被拇指慢慢推開,“和尚,你已然入夢了!”

一句話音落。

毫無徵兆的黑暗策動,剎那罪惡之都正門開啟,啞然聲中,一句熟悉低沉冷語已是自門內傳出:“千僧萬佛血亡災,滌罪誅刑應世開。”

魔佛妖僧怪和尚,聲聲句句鬼如來!

這並非是基於現實的力量,而是一場來源自心靈的對決。

所謂夢境,正是來源於人心無法磨滅的雜念。

這處黑暗而扭曲的本不該存在的空間,一半形成於杜芳霖手持之黑暗,一半成形於足踏血泊的招提僧。

“唉。”

耳中聽得舊日話語,眼前見得舊日影響,招提僧不為所動,一腳踏過枯骨,周身光明大作,“不若聆佛語,禪海現雷音!”轟然佛語,擊碎外在一切妄言,剎那的光明將黑暗重新度作絲絲縷縷的白霧,有一瞬間,幻境垮塌,再現周遭隱隱綽綽竹林虛影。

但緊接著,來自杜芳霖一方更為壓倒性的力量則再度接管一切,就像是這一僧一儒之間,黑暗與光明正劇烈之交鋒。兩人紋絲不動,正交鋒的,是心靈!

來自過去,侵染未來!

昔日的招提僧希望自己能成為好友身後的一把鎖,如今的杜芳霖,還需要那把鎖嗎……

“和尚,你早已失敗過了。”

“你不願抬頭看吾,是怕會從我眼中,看見昔日的惡鬼嗎?”

罪惡之都外,年輕人向前伸出的手無法挽回所有。已心有瑕疵的僧人,可還能成為一把合格的“鎖”?

……罪惡之都外,已陷入執迷的僧人改變了法相,卻還記得最後關頭,一刀向後粉碎年輕人堪稱瘋魔的計劃。這場踏入罪惡的旅程本是單行,而另一人若再踏入此間黑暗,和尚又該如何度之?

“如來是因,世人皆往正覺而行,故曰心有如來,即是如來。”

“如來是果,世人願涉業火而行,故有乘如實道,即便如來!”

招提僧雙手合十,有源源不斷的光明自其身軀向外,度化黑暗成白絮,他確實並未看向對面之人,只因耳邊聲聲句句,無數亡魂正疊加唸誦憤恨之音:

聲聲句句鬼如來……

聲聲句句鬼如來!

過去之業,未曾有一刻消解之業;未來之業,源於過去之果業。

而眼前之業,卻在意圖貫穿過去與未來,將一切業果由幽玄勾出,正是源自墨骨摺扇之動作!

黑暗與光明在兩人頭頂上空交擊糾纏,而一縷縷血氣卻由墨骨摺扇指向地面的動作,不為人所注意點滴侵染入兩人腳下。

“……如來是汝,汝是‘如來’?那不過是眾生之願,被負於你之肩頭,那不過是虛妄之願,被你負在肩頭。和尚,你當真名為‘如來’,當真修成‘如來’?”

黑暗的另外一端,混合在一聲聲怨恨和聲之中的,是一步一步誘人食下此業之果的聲音。杜芳霖的聲音飄渺,虛無卻篤定,就像是自黑暗中挾裹劇毒而來的一根根釘子,要將血氣重新根植入僧人心口之中。

好友,你在報復。

招提僧終於抬眼。他不知這些年到底發生何事,而讓自己這位本應處於控制之中並且越來越好的朋友,竟是染上了異界魔性的毒。那柄墨骨摺扇被握在杜芳霖的手中,墨色扇骨一根一根皆似沾染人之骨血。

這般新鮮的血氣,取自人間罪惡者,勉強能配上無間罪惡之民。剎那黑影動盪,動搖了光明佛者之心,讓來自冥冥之中的赤焰鬼火徹底在四周成型。在這一刻,天翻地覆,時間已無意義。

就像是一瞬之間真正已身處罪惡之都內,招提僧手持佛珠忽然滑膩,像是變更為冷酷的白骨之珠!

來自心靈之對抗,敗於早已心生裂隙之心神。

儒者抬袖鬆手,墨骨摺扇如蝶展翼旋飛而墜,剎那地面幻化鮮紅鐫刻邪異銘文之書頁,那正是已將佛者之業納入其中的萬邪之冊,萬血邪。

僧者雙手再度合十,在身邊一片黑暗飄搖中穩住心神。招提僧再度閉眼,心中已然沉靜並有所明悟,面對杜芳霖這樣的人,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留下任何機會,而合該直接動手!

就此再不遲疑,全力一掌向前推出,僧人身後化出大日輪印,剎那金芒再度衝向黑暗,無邊氣勁欲要直接傷及儒者本身。

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全力將力量化作精神的杜芳霖身邊確實是毫無防禦的。但儒者腳下突現緋紅絲線,如火如血勾勒邪異文字,無聲無息已將僧人納入掌控之中!

已來不及了。

業已成型。

並無需動手,而是直接引入昔日業果,用昔日之業對付心存超脫之人。帝如來如今離佛只差一步,但他終究已業力纏身。這是黑暗之中,何等瑰麗景象。

緋紅的業力與萬血邪本身的力量相互牽連,從上而下一絲一縷滲入金色佛光之中,有一瞬間招提僧身上已重疊了另外的影子,僧人心神一凜,再不留情:“初禪三式涅之初!”

再拖延就真的要輸了。

從春秋硯主踏足此地開始,他就已化用一切事物,讓勝利逐漸向自己一方傾斜。他所使用的從來就不會是個人的武力,而是包括敵人本身在內的一切破綻與力量!

杜芳霖的目的已達成,就在招提僧一瞬間毫不留情出手的這時,留在雲鼓雷峰用作封印的同源力量同時相應減弱。

這時候,天狐妖僧終於找對了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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