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前,秦家村,村長秦老槐家。

秦老槐盤腿坐在炕上,這是一個已經65歲,乾乾瘦瘦的老頭子,在村子裡是年齡最大的了。在這個時代,在貧窮動亂、人命如草芥的北地算是絕對的高壽,在村子裡的威望自然也最足。他皮膚黝黑,滿臉深深的皺紋,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那皺紋裡會有細細的泥土和沙子。他的臉就像他的名字,就是一塊老槐樹皮。只是那雙渾濁的老眼裡不時有精光劃過。

老漢端起手中的烈酒,一點一點喝著,可能是酒太辣,嗆得他眉頭都緊緊皺在了一起。身前是一張低矮、破舊的落葉松案几,上面的油漆早已斑駁了,還有幾個小小的蛀眼。桌子周圍圍了4、5個剽悍的漢子。大家都默然不語,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手中的劣酒,只剩下牆上的松枝,“噼裡啪啦”地燒著。

“好了,該說的我都說了,大家看看該當如何。”雖說是問大家,但是目光直接投到了左手邊的第一個漢子。

只見好一條威猛的大漢,身高六尺有餘,虎背熊腰,胸前的肌肉墳起,似乎要裂衣而出。寬闊的臂膀當真跑的了駿馬、駕的了大車。再往上看,虎口獅鼻,雙眼銅鈴般大小,那眼神,冰冷如實質,讓人不寒而慄。這樣的人物應該是沙場悍卒、衝鋒猛將,屈居在這個小小的村子,當真可惜了。此人就是村子裡最優秀的獵手——秦斷山。

“還能如何,這賊老天不給我們活路,當我們是豬狗,我們就掙個命給它看看!”果然是聲如驚雷,擲地有聲。“全村帶把的,只要拿的動獵叉的全都去打獵。老弱婦孺,趁著潮白河水淺,全都他娘的去摸魚,老子就不信,老天爺還能餓死瞎家雀兒?”秦斷山“噗”的一聲吐口濃痰,恨恨地說道。

“對,秦大哥說的對,俺們不信還能被餓死?就這麼幹!”接過話的是秦斷山的鐵兄弟,段六。

這是一個將近四十的中年人。長著一張刀條臉,很是普通,單論長相的話就是放到人群中找不到的那種。但是渾身精幹的氣質卻又讓人不能忽視他的存在。哪怕他就站在角落裡,一句話也不說,也會讓人第一時間發現他。他是秦家村唯一的外姓人,20年前帶著老婆逃難到這,一套“段家刀”使得出神入化,村子裡難逢敵手,也就是秦斷山用他的那把60斤沉的鋼叉降得住他。所以秦家村裡段六也只服秦斷山。

其他人見狀,紛紛贊同叫好。看的出秦斷山的威望在這些人中非常高。

“別吵吵,別吵吵,既然大家商量定了,老漢回頭通知大家準備,後天就出發。”老村長用力拍了拍案几,震得案几晃了兩晃。“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準備吧!”村長疲倦的擺擺手下了逐客令。

“是!”眾漢子轟然起身,秦斷山拿起酒碗,把剩餘的酒一飲而盡,意猶未盡的抹抹嘴和大家轉身往門口走去。

“斷山,等一下。”村長突然叫住了秦斷山。

“二叔,您還有什麼事嗎?”秦斷山疑惑地轉過身。既然叫秦家村,自然大部分都姓秦,村裡人都有那麼打上幾杆子的關係。秦老槐雖然不是秦斷山的親叔,卻也不太遠。

“聽說你家婆娘又病了?忘哥兒又不能一起去了?可惜了,那小子年紀雖小卻得了你和段六的真傳,是把好手啊。”老村長遺憾的搖搖頭,不知道是因為埋沒了一個好獵手,還是因為會少打一些獵物。

“唉,娘子身子骨弱,一到這時候,冬天還沒來就拼命咳嗽,一不小心就得風寒。這不,前天做早飯早了點,著了涼,就躺下了。”秦斷山的眼睛裡透出濃濃的擔心和無奈。自家婆娘身子骨弱的不像山裡娘們,一到這個時候就是一道生死坎,好在這麼多年有驚無險。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還好你是我們村最好的獵手,早年也在外面闖蕩那麼多年,很有見識。雖然忘兒幹活少了點,別人倒也說不出什麼。”老村長善解人意地擺擺手。

秦老槐說的是實情,秦家村本來就是個人丁不是很興旺的村子。每一個男人從十三四起都要當個壯勞力使用。像這樣災年時節大家更是擰成一股繩,有錢的出錢,沒錢的出力,沒有人能偷懶耍滑,除了秦斷山的兒子秦忘除外。自從秦忘長大,再苦再難他都沒有像其他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樣進過山、拼過命。別人沒有什麼怨言,靠的就是秦斷山一身的本事和很高的威望。

“瞧二叔說的,您老才是我們村最好的獵手,我這點本事還不都是您教的嘛?”聽到秦老槐提到他早年的事,秦斷山眼中的精光一閃,又很快掩去,不輕不重的拍個馬屁。看來這也並不是個表面看起了那麼粗魯的莽漢。

“斷山啊,老叔還記得你帶婆娘回到秦家村的樣子。”秦老槐微微一笑算是接受了秦斷山的這一記馬屁,“老叔雖然一直沒出過村子,但是好歹活了這麼大的歲數。你那婆娘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女兒,我估摸著就連縣太爺的千金都比不了。其實你們剛進村的時候,有不少村老跟我說想要把你們趕走,我都沒答應,你知道為什麼嗎?”

聽到秦老槐突然說到陳年往事,而且是自己最不願被別人知道的事,秦斷山的臉色複雜起來,眼睛裡甚至若隱若現的閃爍著殺意,“為什麼?”他沉聲問道。

好像沒有看到秦斷山的表情般,秦老槐自顧自的說道:“你這孩子是老叔看著長大的,你的脾氣跟你爹一樣,倔的像頭驢。但是要說你會做出什麼不利村子的事情來,老叔還真不信。你看,這麼多年也不安安靜靜的過來了嘛?老叔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說打獵的事你一定要上心。我有預感,今年對我是個劫難,要是我死了,這個村子就交給你了。”

秦斷山面色一紅,很為自己剛才的想法感到慚愧,“老叔你別這麼說,這樣的災年咱們以前也不是沒遇到過,一定能度過去的,您老也會長命百歲。”

秦老槐哈哈一笑,面色不改,就像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打了一輩子的獵,摸透了山林間那些畜生的習性,有時候覺得自己也學到了它們的本事。萬物都有靈性,蒼鷹、野貓都能預感到自己的死期,這次錯不了。”

秦老槐說的言之鑿鑿讓秦斷山不知道怎麼安慰他,“老叔放心,斷山一定會拼命保護好村子。”

秦老槐又是呵呵一笑,算是表達了自己的滿意。

“娘,喝藥了。”秦忘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墨黑的藥汁來到母親秦姬氏面前,看著母親蒼白的臉色,剛硬的眉頭輕輕皺了皺,明亮的眼睛裡蘊了擔心。

“忘兒,累了吧?”秦姬氏面色蒼白,嘴唇毫無血色,使本來白皙的皮膚更白了幾分,體現出一種病態的美,當真我見猶憐,生生的讓人心疼起來。

她輕輕抹去兒子臉頰的一絲灰燼,“為娘一病幾年,倒是把我兒熬成了有名的小醫生,採藥、配藥、煎藥的,委屈我兒了。”山村沒有郎中,一旦得病除了硬挺就是去縣城裡請坐堂大夫,可是這些大夫又哪裡是村民們請得起的。還有就是那些走街串巷的赤腳郎中和神棍巫婆了,可是請他們還不如硬挺。所以這些年,秦忘倒也憑藉著幾本醫書和豐富的實戰經驗練就了不錯的醫術。

“娘,不辛苦。您的病還沒有往常那麼嚴重呢,您看……”秦忘期期艾艾地看著母親,有神的眼睛裡滿是小孩子看到糖又夠不到那樣的焦急和期望。

“為娘知道你想去打獵,為娘不許!”秦姬氏的臉色突然一變,本來蒼白的臉上立刻結了一層寒冰。眼神也化作了外面刺骨的寒風,凍得人生疼。

“知道了,娘。”秦忘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他不明白自己一個山村的少年為什麼母親這麼討厭甚至嚴厲禁止他去打獵。雖然父親偷偷帶他練成了一身好獵術,但是他多麼想得到母親的承認啊。

“去溫習功課吧,今天睡覺前把《管子》背給我聽,我累了。”秦姬氏緩緩閉上眼,不再看兒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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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他娘,為夫後天要帶著村裡人打獵去了,忘兒,給老子準備東西去。”這時候秦斷山推開了簡陋的房門嚷嚷道。

“哎!”秦忘歡快地答應一聲就去準備了,平時母親不允許他多碰父親打獵的東西,現在是個難得的好機會,不由得他不高興。

“打獵的時候多照顧自己,別太不要命了。”秦姬氏看著眼前的男人,語氣淡淡的,面對的好像就不是自己的夫君。

“哎,哎,我知道,你身子骨不好,照顧好自己。”秦斷山樂呵呵的摸摸頭,一句不鹹不淡的關心,好像讓他特別開心。

接下來,秦姬氏翻個身朝裡睡去,兩人似乎說光了世界上所有的話……

秦斷山看著睡過去的秦姬氏,臉上閃現出愛慕、疼惜的神色,他深深的看了秦姬氏幾眼,轉臉去收拾要帶去山裡的乾糧去了。

一天後,還是老村長家,45個青壯年,45個秦家村獵手,45條響噹噹的漢子,他們帶著獵弓、鋼叉、獵刀、補獸夾、火鐮、獵狗、幹牛糞、乾糧、睡袋……出發了。沒有出發動員、沒有豪情壯志,有的只是填飽肚子的期盼、只是不讓妻兒父母忍飢挨餓的願望。走過村口那條通往山裡的小路,走進那個猛獸血盆大口般的山口,義無反顧地走進了太行山的深處。

這一去,所有人都沒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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