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頓靜坐桌前,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窗外,學生們的口號聲仍舊持續不斷。霍頓掀開窗簾看了看,表情愈發凝重起來。過了好一會,霍頓的臉色才稍顯緩和,卻對門外大叫道:“管家,備車!”

一個小時後,霍頓現身在巡捕房牢房中,身後幾個巡捕推著五輛餐車走了進來。巡捕將車上扣蓋一掀,裡面赫然是牛排、龍蝦、意麵等西式食物。牢房裡的學生、工人們嗅到香味,都忍不住將視線轉移到餐車上。

霍頓走到牢房門前,用不屑的眼光打量著牢房中的人。這些人絕食四天,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萎靡不振,一看到餐車裡的東西,都是雙眼放光,恨不得鑽進餐車裡。但也不知道是什麼古怪的意志支撐著他們,許多人竟生生將口水嚥下,然後故意扭頭不看。哪怕那撲鼻的香氣是如此誘人。

霍頓冷笑一聲,坐在一輛餐車前。他優雅地拿起一塊餐巾塞進脖子裡,還順便扭了扭脖子好讓自己的姿勢更舒服,在喝了一小口茶之後,這才用刀子切下一小塊牛排,放進嘴裡細細咀嚼。

霍頓故意嚼得很大聲,好讓多間牢房裡的人全能聽得清清楚楚。鮮美的湯汁混雜著牛肉的鮮嫩味道使得霍頓一陣陶醉,忍不住眯起眼睛,舒服地躺在椅中。

牢房裡的學生們忍不住又將目光投向霍頓,紛紛咽了口口水。霍頓見狀笑道:“果然,人只有在飢餓的時候,才能察覺出食物的甜美。你們幾天沒吃飯了?”沒有學生回答。

一個巡捕上前,躬身道:“領事大人,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他們只進水不進食。”

霍頓點了點頭,說道:“當年在凡爾登,我和連隊的弟兄們在德國人眼皮子底下斷了補給,四天四夜沒吃上一口東西。到後來,戰壕裡的老鼠都被我們烤來吃了。看來,他們還是不夠餓。”說著,又往嘴裡填了一小塊牛排。

一個學生指著霍頓罵道:“霍頓!你憑什麼關押我們?在中國的土地上對我們中國人施以暴力,你沒這個權力。”

霍頓嚥下牛排,反問學生:“你們在英租界的地皮上遊行示威,有人給你們這個權力了?”說著,將刀叉一丟,擦了擦嘴,起身道:“你們鬧得這些罷工啊,遊行啊,是因為顧正紅之死而起。所謂的打倒我們這些帝國主義,不過就是為了提高自己的待遇,求個公平,對不對?”

既然是求公平,那咱們就論一論公平。你們想想,罷工一起,航路堵塞,各路補給進不了上海,遭殃的是誰?還是你們中國人!你們口口聲聲求個公平,但你們對老百姓公平麼?顧正紅死了,可以找律師聯名狀告日本工廠主,可你們呢?本來能和平解決的事,非要鬧到現在這個地步,到頭來受苦的是誰?還是你們!”

這番論調一處,學生們立刻炸了鍋,紛紛駁道:“我們不同意你的說法!”

“不同意!”

“要是我們連爭取權利的勇氣都沒有,那中國早就亡國滅種了!”

霍頓冷哼道:“亡國滅種,跟你

個人有什麼關係?當真到了那個時候,是你們幾個學生可以改變得了的麼?縱觀中國歷史,不乏有遠大政治抱負的名人,屈原、曹操、杜甫、岳飛…… 不勝枚舉,他們在各自的朝代,都在求一個改變,可到頭來,有哪一個不是悲劇收場?”這番話一落,學生們各自面面相覷,暗暗震驚,全沒想到這個老外居然對中國的歷史如此瞭解。

一名學生低聲道:“這黃毛鬼還真懂嘿……”

又一名學生冷哼道:“你一個英國人,對我們的歷史瞭解多少?岳飛和曹操,是一類人麼?不懂裝懂!我們只知道,帝國主義在中華的國土上為非作歹,暴虐橫行,這是就是侵略,就是不公!”

霍頓霍然起身,面對眾學生,不屑地嗤之以鼻道:“哼,同為失敗的變革者,曹操和岳飛,有什麼不一樣?你說侵略,古有秦始皇平定六國統一中華,始稱大秦,對這六國來說,難道不是侵略?達爾文先生說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就是這個道理,秦國強大,所以秦王嬴政成為了始皇帝,懷念輸家,又有何意義?”這番話一經出口,學生們再次啞火。雖然霍頓的話頗有些強詞奪理的意味,但細思之下卻並無不妥。饒是眾學子頗有些學問,卻也不易反駁。

霍頓冷笑一聲,又坐回椅子上,拿起刀叉,將牛排切下一小塊,插在叉子上,看著那一小塊牛肉,悠哉道:“現如今,大家都為刀俎,也都是魚肉,這罷工如同這餐刀,割的是上海灘每一個人身上的血肉。現在整個上海,各方各界都知道罷工是遲早要解決的事兒。至於我,也要儘快推進,解決這個大麻煩。所以,我希望你們在這裡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時機 成熟,我自會放你們出去,絕不再刁難你們。”說著拍了拍手,立刻有幾名巡捕上前開啟牢房,把其餘的餐車推了進去。霍頓又道:“但你們也要保證等那一天有力氣走出去,餓死自己對罷工是沒沒一點好處的。”說完這番話,扭頭就走,只留下一幫面面相覷的學生愣愣看著餐車裡擺放的龍蝦、牛肉、麵包、義大利面等物,任憑食物的香氣勾得肚子咕咕直叫,卻誰也不敢率先動手。

許久,一人忽道:“其實他說的也有些道理,我們這麼絕食下去也不是辦法……”

“沒錯,有了體力才能繼續和他們抗爭!”

“對啊!那我們還猶豫什麼?吃吧!”

一名早已按捺不住的學生忽然抓起一大塊牛排,嚷道:“對!吃!吃他個狗日的!”才剛咬了一口,其餘人恍然大悟似地一哄而上,發瘋般哄搶起來。

……

晚上,齊林回到於公館。進到大廳後,見於漢卿正坐在沙發上,檢視著由齊林書寫的一冊賬本。齊林不敢打擾於漢卿,便站在一旁耐心等候,等到於漢卿翻完全部賬冊,這才插口道:“於老闆,這三個月來,由於您堅持停工不停餉,貨運公司這邊的虧損還是不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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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漢卿剛一抬頭就嗅道齊林口中的酒氣,皺眉問道:“你喝酒了?”

齊林

點頭道:“哦,見了一個老朋友,多喝了幾杯……”他當然不敢說這個老朋友的名字叫做洪三。

於漢卿道:“嗯,公司雖然虧損,但賬目還是很清楚的,標註仔細,齊林,進步不小啊。”說到最後的時候,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齊林想了想,忽道:“會長,我有個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於漢卿摘下眼鏡,臉色變的凝重起來:“你說。”

齊林道:“我建議是否可以恢復一部分的碼頭運營?”於漢卿聞言一怔,嚴肅地說道:“罷工還沒結束……”

“我知道,”齊林道:“可是我有個朋友的貨船停在海上已是半月有餘,那船上都是些從國外運來的西藥,我那朋友說上海好多醫院都在等著這批藥救急……”

“有這樣的事?”

“我以為罷工事大,但人命更大。所以我在想有沒有什麼折中的辦法……”

於漢卿想了想,點頭道:“沒錯,人命關天,沒有比這更大的事,你說的折中之法是?”

齊林道:“我覺得可以從江浙一帶招些外市勞力,不是上海的,也不隸屬總工會,用他們上船下貨,也不算違反罷工。這樣一來,也算給我們貨運公司撕開了一個小口子,不至於完全 不透氣,日後再有什麼救急之物,也可以這樣操作……”

於漢卿眉頭緊鎖,沉吟道:“你確定這批貨是醫藥?”

“是……”齊林眼神一陣閃爍,點頭道:“上海現在如同死城,百廢待興,方方面面的物資都很匱乏…… ”

“記得我跟你說過,做生意,求的是一個信字。”

“我記得你也說過,非常時期,宜用非常之法。”

於漢卿抬起頭,仔細打量了齊林半晌,終於緩緩點頭,說道:“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齊林喜道:“好!”

這時,傭人齊姐正端著碗湯正好走過來,於漢卿忙問:“給小姐送的?”

齊姐答道:“是的,老爺。”

齊林一愣,問道:“您還是沒有放夢竹出門?”

於漢卿道:“放她出門就不知道又要飛到哪裡,又要惹多大麻煩呢。齊姐,把湯給齊林,讓他送過去吧。”齊林聞言眼前一亮,忍不住又胡思亂想起來,只聽於漢卿慢條斯理地說道:“比起那個無情無義的滑頭,我倒是更希望能有一個有情有義、忠心無二,可以時時刻刻保護夢竹的男人陪著她……”說著,用一種看似漫不經心卻又極為認真的眼神看著齊林,緩緩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齊林豈能聽不懂於漢卿的言外之意?他心中喜悅已極,連忙點頭道:“明白!明白!”連忙拜別於漢卿,接過齊姐的湯,小心翼翼地端到於夢竹房門外,敲門道:“齊姐給你熬的湯,趁熱喝吧。”

門裡傳來於夢竹氣急敗壞的聲音:“喝什麼湯?一天到晚就是吃吃喝喝,和豬有什麼分別?現在是和英法租界談判的最緊要關頭,我卻被關在這囚籠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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