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卒說採摘菸葉的地方在關內二十裡,張明月不抽大煙,也不知這大煙究竟如何是好,如何是壞,不過既然這老卒想抽,那便替著跑一趟也無所謂,至少這麼些日子相處下來,也發現了這老頭兒並非想象中不可理喻,懷中書信猶在,他便覺得心裡一股暖流湧過,這麼幾個月來,汴京城老爺子與遊俠兒還有老狐狸究竟如何也沒有書信傳來,他也不往汴京城寄信去,只是這麼些日子不見倒覺得有些想念,萬萬沒想到首先給自己寄信的竟是峨眉山那位女子,為什麼明明才離開北魏不到半年就會覺得宛如過了許多年一般。

張明月胯下馬兒是從馬廄中千挑萬選出來的好馬,來去不過一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便到了老卒所說的採摘菸葉的地兒,只是此處分明就是一片荒草地,哪兒來的菸葉?

莫非這老卒一天神神道道是騙了自己不成?

張明月心有憤懣,心道這老頭兒成天說什麼天命天命,又說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跟隨戰死士兵而去,如今看來當真是腦子有問題,只聽說過這天下有奇人異士算天算地,還從未聽說有人能算出自己什麼時候身死。

張明月翻身上馬,朝營地疾馳而去,來時半個時辰,去時半個時辰,然不過才到了關內小鎮便隱約可見關外山頭火光通天。

少年人當場愣住。

不過過了半個呼吸時間,少年人便策馬揚鞭,用盡十幾年來從未用過的力氣鞭笞戰馬,裸露出結實胸膛的薄衫在風中獵獵作響。

終至那生活了幾個月的營地之時,篝火猶在,烤肉正香,卻唯獨不見了那每日裡黃昏都會坐山觀夕陽的老卒。

張明月歇斯底里,撕心裂肺,終從那數百具血淋淋的屍體之中將面帶微笑安然睡去之鎮守邊境四十餘年老卒拉了出來。

少年人兩行清淚張大了嘴巴竟是哭不出半點聲音。

“你走後不過一刻鍾便有馬賊來襲,老卒倒真像他說的那般,即便是老了依然有提刀再戰之力,倒是走的像模像樣。”

身上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營長拄著刀悄然而至。

“生而為兵,即便是死也應死在這片土地,也算死得其所,整日裡嘮叨天命,如今終知天命,卻已是一生走到了頭。”

少年人已經聽不進去這平日裡的死對頭說了些什麼,只木訥的抱著老卒屍體潸然淚下,他喃喃道。

“你說你這老頭兒知道自己要死就知道唄,為什麼非要騙我說要我去給你採摘菸草,莫非你覺得我張明月是那種貪生怕死之輩不成?你這老頭兒死的實在是太不應該。”

“你說你無家可歸,我可以託人送你回汴京城,在那裡,有一個和你一模一樣有時固執的可恨有可愛的老頭兒,我總覺著你們能聊的來,雖然我說的那個老頭兒比你可是厲害太多了,不過老爺子很接地氣,肯定不會介意你喝他的酒,你也不需要分給他大煙抽,他不抽菸。”

“活著的時候沒摸過汴京城的姑娘,等你回到了汴京城,我有個落魄遊俠兒朋友,那小子最喜歡去胭脂樓,我跟你這老頭兒說,那胭脂樓的姑娘可真水靈,保管你一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好的姑娘。”

“就算有一天你老死在汴京城也不須愁沒人安葬你,說到底老子還吃了你幾個月的飯菜,總算欠了你一份恩情,咱們薛字軍可從來沒有白吃的飯菜,這可是你說的,我不能壞了你這老頭兒的規矩啊,是不是。”

“現在好了,你就他娘的這樣走了,老子欠你的恩情心裡總覺得不得勁兒,你知道我這人最不喜歡欠別人,這輩子就欠了兩個人,我該怎麼還你的恩情?”

不去理會營中死屍遍地,他也不讓其他活著士兵去收拾老卒屍體,他就那麼抱著安然睡去的老卒神神道道了一夜。

一直到聲音沙啞,再無淚可流。

安葬儀式很簡單,即便是這個已鎮守邊境四十餘年的老卒都享受不到更高一級別待遇,也不知究竟是天將雨或者是上天也憐憫這孑然一身的老卒,極少下午的虎狼關也下起了紛紛細雨。

少年人跪於那唯一立了一處墓碑算不得墳墓的墳墓之前,說是墓碑,其實也不過是一塊木板而已。

衣衫溼透,頭髮雨水滴滴答答。

“總不能讓老頭兒就這麼連名字都不留下一個就走了,不過好像我也一直不知道這老頭兒名字。”

“埋葬在這裡的士兵都沒有留下名字,為何偏偏要為他留下名字?”

將軍薛平川共同與少年人屹立風雨之中,活下來的二百兵士皆立於風雨之中。

“最起碼他也為咱們這麼多人燒了這麼多年飯菜。”

少年人安靜說道。

素來不在這亂葬崗為其士兵留下姓名的將軍輕聲道。

“老卒許衛關,生於春秋,死於祥和。”

咬破手指,親手在那墓碑上刻下雨水沖刷不去的血字後,少年踉踉蹌蹌站起身。

“有刀嗎?”

他朝那僥倖活下來的營長說道。

“一直都有。”

營長破天荒頭一遭如此複雜道。

“借我刀,回來還你。”

“你應該知道你一人去不過是送死。”

“可是是你說既然來了這邊境就沒有活著回去的道理。”

少年人接過營長手中原本屬於自己的名刀破滅。

“我總覺得欠許老頭兒什麼,讓他就這麼孤單單的走實在有些說不過去,我知道他昨天晚上一人都沒殺過,不們讓泉下的兄弟們笑話他,所以我準備去砍幾顆頭顱讓他帶在路上,如你們所說,去閻王殿見了閻王爺說話也能有底氣一點。”

再不管屹立於風雨之中僥倖活下來不知什麼時候又會死去的邊境士兵們,少年人翻身上馬,提刀在手,還帶上了老卒臨走之前留下的菸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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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疆風起,衣衫單薄的少年人策馬遠去,那雨下的卻是更大了。

“就這麼讓他一個人去?”

“一個人好,一個人無拘無束,不用顧及刀罡肆掠,想怎麼殺就怎麼殺。”

邊境守軍不知道這位才來邊境不到半年的少年是有何勇氣孤身入戈壁,一人闖龍潭虎穴,只知道這少年人再回來時已是遍體鱗傷,馬背上掛著整整八顆頭顱,那一日少年將八顆頭顱整整齊齊擺放在老卒墳墓前時終於不堪重負安然睡去。

老許,這下你總算走的不是那麼孤單了。

身為國柱向來不理會營中瑣事的國柱薛平川頭一遭親自將少年人抱入自己營帳,他們想取了少年人手中的刀卻發現怎麼取都取不下來,原是因為其血肉已與刀柄徹底連在一起,那一戰過後,張明月足足睡了三天。

再無每日裡長跑又去瀑布下練刀的少年人,也無負責營中伙食喜好日落時坐山觀戈壁的老卒許衛關,只多出了一個同樣喜好在日落時分坐山頂觀塞北,並愛上抽大煙的少年人。

塞北的日子過得說快不快,說慢不慢,轉眼已是寒冬,塞北也下了入冬以來第一場大雪,邊關千里一片銀白,不知不覺張明月竟覺得自己如今已成了這軍營老兵,分明不過過了才半年而已,十六歲了。

儘管天寒地凍卻依然衣著單薄的少年人一如既往坐在草料堆上學著老卒的模樣砸吧砸吧幾口大煙,時不時被刺鼻嗆的咳嗽兩聲。

軍營中士兵來來去去,老兵不斷離開,新兵不斷加入,卻始終不過四百人,比起原來已少了一百人,即便將軍不說,張明月也知道,十萬邊境駐守軍隊應該是只剩下八萬了,試問天下有哪裡的馬賊能給軍隊如此重創?來犯之敵越來越不簡單了,甚至不乏武道高手,再遙想西域虎視眈眈北魏兩界山,一西一北對中原呈夾擊之勢,個中曲折但凡明眼人都能看的清楚。

大雪紛飛,塞北寂寥,關內小鎮老人又死了幾個,營中又來了多少士兵死了多少,張明月記得清清楚楚,這也算是每日裡除去殺敵以及練刀僅剩的為數不多的事兒,倒是伙房又來了一個老廚子,只是再也做不出老卒許衛關在時的味道,書信寄了一封回去,也不知道有沒有送回北魏。

最近這兩日薛字軍比較轟動,因為將近年關,皇帝楚中雁為了犒勞這些守衛邊境數十年如一日的士兵,聽說會派使者前來問候,並且會帶上不少姑娘做歌舞團表演歌舞。

張明月倒不像其他士兵那般期待,這些瑣事與他而言有或者沒有全無多大區別,塞北的冬天很冷,若非在邊境經歷了幾個月風雨,尋常人定然承受不住這股寒氣,即便是如同老爺子一般罡氣護體都未必能禁受的住。

張明月收了菸袋,又將老卒留下的菸斗像模像樣別在腰間才拍拍手從草垛上滑下來。

營中新兵大多習慣了這個奇怪少年,關於這個少年幾個月前的豐功偉績都有所耳聞,一人踏平一座山寨,馬掛八顆人頭歸來,歸來就是三天三夜不起床,起床之後便如同著了魔一般練刀,從那之後但凡有馬賊來犯,衝的最快的不是將軍,也不是營長,卻是這位生的秀氣的少年,百戰之軀每戰必勝。

雖是少年,不過卻無人敢小覷。

張明月進了營地,從前的篝火如今在漫天大雪之下也點不燃,士兵大多早早進了營帳以炭火取暖,倒不是因為身體不如之前那批老兵,只是虎狼關的冬天實在是天寒地凍,即便有時候出去撒尿都有些擔心會將那啥玩意兒凍住,他不去營帳,因為早習慣了草垛。

“你若是想要的話,我可以命士兵將草垛圍起來,那樣也許會暖和一點。”

營長探出一個頭來,營帳中傳來陣陣嬉笑,不用看也知這群士兵在喝酒取暖,而面前這位營長許是剛剛用昔年刀聖名刀刮了鬍子,看起來比平常倒是年輕許多。

“不用了,我覺得草垛就挺好,有那閒心不如將營帳拆了修補一下其他的,新兵們會暖和一點,這樣有敵襲的時候最起碼不會手腳冰涼提不動刀。”

對於這番似好意又好像不屑的話,營長啞然失笑,他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總是跟他做對的這個少年開始變得這麼安靜,想來想去,大抵有幾個月前老卒死去的時候眼前的少年才變得如此。

“其實你大可不用這麼自責,老許的死跟你沒關係。”

“這算是安慰我?如果是的話那我就先謝謝你的好意了,沒什麼事情我先下山了,小鎮上王爺爺家裡年豬殺不動,我得去幫忙。”

營長啞然失笑。

“你這刀現在可真是忙,什麼活兒都接上了。”

“沒有敵人殺的時候有豬殺也是不錯的,不然刀會生鏽。”

“有件事情你可能會感興趣。”

“是汴京城來人?”

張明月疑惑道。

“沒錯,除了這件事情,想必其他的你也不會感興趣,我得到訊息,聽說這次是公主帶人前來。”

“哦,知道了。”

只不過冷冷留下一句話,少年人便轉身離去,這讓營長詫異不已,關於這位少年來歷,他大概也聽將軍說了一些,只知道這少年乃是公主的朋友,並非西楚人,也知道他有兩個朋友一同來了西楚,至於其他的,他不問將軍便不說,即便他問了將軍也不一定會說。

凝望少年人離去單薄背影在這虎狼關冰天雪地之中,營長眉頭緊皺。

難不成是得了戰爭創傷?

張明月離去不過一刻鍾時辰左右,已是天黑,塞北冬天黑的早,一但入夜便是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營帳有若隱若現燈火。

營長方才探出頭來便準備回營帳,只不過這淡淡一眼便瞬間變了臉色。

張明月不過才離開營地一二裡地便聽聞營地響起從未響起過的急促號角聲,於此同時二十裡乃至四十裡之外的烽火臺同時點燃,熊熊火光燃燒在黑夜。

“敵襲。”

一聲大叫驚醒無數睡夢中人。

再極目望去,塞北一片銀白冰天雪地,有黑甲漫天浩浩蕩蕩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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