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韋太夫人讓曹媼入內宅請十一娘並沒有多餘交待,然而這位心腹僕嫗經過這段時間以來,對十一娘是打從心眼裡疼愛,絕大多數原因當然是明白主人對十一娘真心看重,再有一小部份是因為曹媼感念碧奴曾為女兒豈曰擋厄,之餘剩下,曹媼也是經歷不少人情事故,見識也不普通,想著十一娘一個庶女,從江南回京不到百日,若自身沒有出眾之處,即便是得嫡母關愛幾分,也萬萬不能到如今這樣地步。

曹媼雖為太夫人心腹,卻並非打小服侍,她其實是柳氏部曲,因為父母早亡不被兄嫂所容,一度過得食不飽腹,一年因天寒傷風,病勢沉重簡直就是躺在床上等死,多得一要好姐妹不忍見她情狀,正巧遇見韋太夫人那年巡視田莊,不顧一切衝上前去求救,太夫人斥責了兄嫂,又為她請醫治疾。

曹媼疾愈後,主動求請為侍婢,原本打算著只做些粗使活計,哪知太夫人見她本份忠厚,竟然提拔為近身服侍,及到年過二十,甚至撮合婚配。

大周律定,部曲互為通婚,所生子女也為賤籍,屬主家所有,若不得放良與僕婢無差,至於比部曲更加低賤如僕婢,甚至並非人人可得婚配,不乏孤老一生子嗣無繼。

之於世僕一類,多數都是主家心腹,才允婚配,目的也在於世世代代效忠效勞。

可當年曹媼丈夫甚至不是奴籍,為柳公所請幕僚,是確確實實良民。

良賤不婚,因而曹媼當年是得了放良書的。

曹媼雖為續絃,然丈夫卻無子女,後來她為丈夫生下一子一女,可惜兒子早夭,豈曰便成了名符其實獨女。

更加傷心則是,曹媼丈夫在兒子夭折後不久也病逝,可即便如此,曹媼也不至於衣食無依,因為丈夫受柳公恩賜,也有屋宅田產維持生計。

然而曹媼使終不忘柳公與太夫人恩惠,夫喪後,自願入府服侍起居,其實豈曰也並非賤籍,母女兩人這樣身份在柳府算是特殊。

可是即使不籤賣身契,太夫人與蕭氏也將曹媼母女當為心腹,說起來是為婢女之事,往日衣食飲用當然勝過市坊布衣不知多少。

甚至韋太夫人早有允諾,待豈曰年滿十七,便讓其招婿,人選都已經看好,為柳氏佃戶。

那後生雖家境貧寒,並自幼失怙,為叔父養大,然重情重義勤快誠實,曹媼是十分滿意的。

不過她早有主意,即便女兒招贅,也是為丈夫香火有繼,她怎麼也不願離開柳府,今生今世,勢必要盡忠盡力,報答太夫人活命之恩。

曹媼雖為部曲出身,論來要比僕婢略高,其實真真不如打小侍奉太夫人之婢女受過專業訓練,曹媼大字不識,更不說琴棋書畫,是以她根本無從評判十一娘究竟是否才華過人,然而據她看來,十一娘無論言行舉止抑或為人處世都勝過三娘等嫡出小娘子不少,很有太夫人當年風範,可十一娘眼下不過五歲!

曹媼記憶無比深刻一事,她因早年受兄嫂苛薄,落下關節病痛,有日因為陰雨,膝蓋隱隱作痛,她卻不願告病,硬是咬牙強忍,不知怎麼被十一娘看出,問她是否不適,被她矢口否認,十一娘也沒多說什麼,轉日卻贈她一張方子,說是在藏書閣看得,藥材都是常見,貴在堅持服用才能生效,方子竟是專注關節病痛。

曹媼當時只覺心裡注入一股暖流,從此對十一娘更加信服。

所以這時,儘管太夫人沒有其餘叮囑,曹媼還是自覺將旭曉堂的狀況大致說給十一娘知曉,尤其提到一位:“親仁坊主母勢必來者不善,不過也不重要,只有周老夫人,論來是小娘子曾祖一輩,連太夫人都不得不恭敬著,只小娘子也別過於擔憂,周老夫人一貫惜才,小娘子該當如何就當表現,千萬別過於自謙。”

十一娘當然瞭解目前狀況,韋太夫人既然有意讓她成“眾矢之的”,勢必再不能故作懵懂,就算表現得離奇一些,也有太夫人解釋遮掩,她完全不用擔心,然而這時,自然領會曹媼好意:“兒謝過阿媼提點,阿媼安心,兒勢必不會讓大母丟臉。”

曹媼一番好意受納,滿足油然而生,於她而言,最大心願就是能為主家盡責盡勞,即使綿薄之力也實愉悅不已,十一娘的反應當然讓她十分安慰。

不過待十一娘到達旭曉堂時,周老夫人顯然已經聽完她的“光輝事蹟”了,當她行禮時,竟然感覺到那位老夫人的目光直鑽脊樑骨,立即就要鑿出火花的熱度。

十一娘一禮剛畢,還未待允坐,便聽周老夫人那鏗鏘有力語調,頗帶悽愴吟來:“孤兒生,孤子遇生,命獨當苦……願欲寄尺書,將與地下父母,兄嫂難以久居。”

此首《孤兒行》出自漢樂府,許是周老夫人才受柳婷而姐弟遭遇有感而發,更重要則是這首詩歌並非耳熟能詳如《孔雀東南飛》《陌上桑》等,篇幅不長,知者並不為多,尤其如十一娘這樣年歲,應不至預讀。

不過此首既出漢樂府,難免語言樸素,易於複誦,實不至難考人強記,應是周老夫人考慮到十一娘畢竟年幼之故。

然而,老夫人卻不僅讓十一娘複誦。

“既已備好筆墨,十一娘立即將我剛才所誦默寫。”

也是直到此時,十一娘才發現一側果然已經備好筆墨,甚至有兩名婢女已經抻好宣紙。

她略微遲疑,終究拿定主意恢復三分本來筆力——韋太夫人已經好些時日不曾關注她書寫,有所進展想來也不會遭至太夫人奇異。

至於應對其餘人的藉口,不難。

沾墨暢書,須臾便成。

周老夫人已經瞪目結舌:“濱往,你來看,這似乎……若非我今日親眼目睹,簡直懷疑為裴後真筆!”老人家一激動,就稱呼起韋太夫人表字來。

韋太夫人也別有深意看了一眼十一娘:“還是有力有未逮之處,形似,神韻微欠……十一娘,前些時候我略感不適,未及考較你書法,不過短短半月,不想你竟有此進展。”

十一娘連忙回稟:“是四姐予兒裴後手帖臨摩,練時仍短,不及領會精神。”

周老夫人已經滿面驚喜了:“不過半月,竟有如此功力,十一娘……濱往,十一娘閨名是?”

“伊水。”韋太夫人笑道。

“伊水,可曾學畫?”

十一娘垂眸:“未及學習。”

“濱往,依我看來,伊水應當早早學畫,說不得咱們京兆柳將來,能出一位與裴後齊名之才女!”

十一娘:……

然而在場中人,比十一娘更加無語則是劉氏。

她雖也是官宦門第出身,然則家族卻非名門,不過從寒微掙扎出來,之於文教,也就限於識字讀過諸如《女誡》一類罷了,實在不知十一娘展現這一手有何了不得,以至於周老夫人如此驚豔完全將興師問罪拋之腦後,豈不讓她今日掃興而歸?

劉氏哪能甘心,她也不看十一娘那手筆書,橫豎看也看不出什麼名堂,直接就說正題:“十一娘固然聰慧,然畢竟咱們柳氏,可沒讓庶女排行序齒先例,更不說記名族譜,姒婦,我也明白你疼惜孫女,然而,也不能視族規為無物罷?族中各支,庶女這樣多,若唯十一娘得此優待,豈不讓其餘庶女心懷妒意,長遠看來,也不利於家族和睦,姒婦這決定,實在也有失公允,大不合適。”

十一娘剛才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周老夫人身上,也就是到這時候,才關注了一眼這位叔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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