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從上清觀告辭離開,忐忑憂慮的心情卻更勝來時,一來為“貴不可言”而震驚,再則卻因“禍福難測”提心吊膽,竟一掃素來嚴格冷淡,一路上都將十一娘摟於懷中,握著女兒的手掌又熱又緊,時不時還嘆息一聲——難道真是命中註定,十一娘始終難免陷於風波險惡。

蕭氏固然不是愚民,一貫信不過諸如劉玄清一類神棍,然而大周朝之佛道宗教畢竟深入人心,更何況凌虛天師大不同於劉玄清這等欺世盜名之流,蕭氏對於天師相斷十分信服。

十一娘卻如釋重負。

萬幸沒被拆穿“借屍還魂”,就算“禍福難測”不算好話,至少還有“貴不可言”在前鋪墊,也沒有否定“宿慧”之說,結果尚好。

真沒被拆穿嗎?

如果十一娘知道賀湛與師公在她離開後這一番對話,應當就不會如此樂觀了。

“師公,何為禍福難測?”賀湛一步搶進精舍,幾乎迫不及待問道,當見師公臉上疑惑神情,也顧不得太多,豎起食指朝向屋頂,毫不慚愧自認剛才攀簷走壁偷聽房梁的小人行為。

凌虛子本來神情就不怎麼愉悅,這時更加惱火,重重“哼”了一聲,本是想用一盞清茶平息心頭起伏,卻不慎跌了瓷碗,“咣噹”一聲脆響後,賀湛的臉色就更添惶急——閒人不知,他卻曉得這位師公年近百歲,多少風浪險惡都視若尋常,可這回,竟至於手滑碎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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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公,是否柳十一娘面相有何不善?”賀湛根本跽坐不穩,這時更不講究禮數,竟抬腳躍過茶案,一膝跪地,一膝半蹲,兩手緊緊掐住凌虛子肩膀,慣常風情萬種更勝美嬌/娘的一雙修媚眼睛,這時卻咄咄逼人。

於是凌虛子的心更往下沉,竟深深吸一口氣,也沒擺脫賀湛那因為關心甚切而頗帶逼迫的無禮行為,沉聲說道:“柳十一娘面相普通,結合生辰八字卜算,也無出奇之處,可福壽無傷,應不會遭遇夭亡之厄……十四郎,你還瞞我?這位柳十一娘橫遭妄死,此時她體內靈魂,已經……是不是渥丹丫頭?”

賀十四的反應已經不需要言語回答了。

凌虛子不由握緊拳頭,臉色竟忽然蒼白下來,過了許久才長嘆一聲:“貴不可言四字並不是我敷衍之說,然而卻也決非柳十一娘本來面相,而見於她此時眼中神采言行氣度,可她命格已改,禍福的確實非我能測斷,你說她為輪迴者,也並無不妥,的確是……我數十年所見眾多人貌,唯她與當今太后命相不同凡眾。”

賀湛緊緊蹙眉:“也就是說,十一娘與太后當中,必有一福一禍?”

然而就連此一件事,凌虛子也不能確斷,他沉吟一陣,終於才說:“十四郎,你就不好奇你之面相?”

賀湛怔忡。

“非凡俗者,我也唯能看出此兆。”凌虛子像是極為無奈才洩露天機:“你若矢意輔助丫頭,生死相隨,她應不至……”

“師公可曾相斷裴五姐並非長壽?”賀湛卻問道。

這一問卻讓凌虛子臉色更顯蒼白,閉目靜坐一陣,又再說道:“十四郎,有一事,希望你儘快打探琅濟去向,必須儘快……只無論是丫頭一事還是我今日所囑,不要告訴你姑母,你也應當瞭解,我當瑩陽有若自家孫女,她原本也會受渥丹連累,可這時卻再不好說……關鍵之人命相更改,已經牽涉蒼生禍福,十四郎,瑩陽因情之一字註定半生孤楚,我實不願再看她涉入險惡傾軋。”

賀湛從未曾聽過師公洩露如此多天機運數,想到姑母一貫待他有若親生骨肉,倘若沒有姑母當年仗義收養,說不定他早凍死餓死,甚至不知自己在這世上還有母兄家人,糊里糊塗就做了孤魂野鬼,於是立即肅然稱諾。

但凌虛子卻並未稍展愁容,甚至沒有心情再與賀湛多說一字,擺擺手打發賀湛離開,一個人返回居臥,看著案上散亂難測一堆卜幣,自言自語:“琅濟,丫頭得以重生,究竟是不是你……妄改命定,終究也是害了一條無辜性命,你……若為此而傷,豈不讓我更加羞愧。”

又說蕭氏,當歸家中,自然立即去見韋太夫人,將凌虛天師之語一字不漏轉述,太夫人似乎並不在意“禍福難測”,只為“貴不可言”沉吟,良久才囑咐道:“此事莫張揚。”

顯然太夫人心裡有所打算。

蕭氏也是猶豫許久,終於沒有在這時就提出侄子小九與十一娘堪當婚配一事,先說打算與富陽韓氏聯姻,韋太夫人明知蕭氏心中擔憂,卻甚理解:“柯兒性情頗內斂,喜怒情緒並不常見於面,這也造成心事深重,若擱從前,這也不算要緊,只眼下情勢,的確不宜嫁與顯望門第,你之見識,我一貫放心,倘若那韓家小郎德品優良,這確是一樁合適姻緣,早定也好,免得宮裡又突然算計,就連九娘,也得早作打算,我看蕭九郎就不錯。”

韋太夫人既如此說了,顯然並不認為十一娘與小九合適,據蕭氏以為,並不相關嫡庶有別,應當是婆母對十一娘“別有安排”,她不由焦急,可韋太夫人卻並沒有給蕭氏再開口的機會,斬釘截鐵說道:“稼宜家小十已經兩周歲,本該入譜,因稼宜一直外放,才耽擱至今,如今稼宜阿母臥疾,他媳婦準備回京侍疾,十郎也會隨母一同歸來長安,正該入譜,趁這機會,狒兒也好序齒入譜,我知道你因為姜姬之故,折磨著為十一娘爭取記譜,她雖是庶出,然則機智勝過子侄,我也有意為她破例,只這件事,說不定會有波折風浪,這不要緊,有些隱患,也該警戒,否則待險要關頭,自家失和更會讓外人尋到可乘之機,倘若是顆毒瘤,早除早好。”

蕭氏也明白婆母暗指何人,聯想到族中暗湧,婆母這些年來諸多不易,怎麼也不好再一昧自私。

既期望讓十一娘打破陳規正式入譜,又要求遠避險惡,如此兩全俱美之事,也真是異想天開。

“行舟,我對十一娘寄予厚望,更勝四娘。”韋太夫人當然明白蕭氏內心掙扎,鄭重說道:“她之命相既然貴不可言,本身應當也不會甘於平庸,我只能給你保證,無論將來如何,十一娘都不會孤掌難鳴,京兆柳,一直會是她之後盾。”

太夫人將話說到這個地步,蕭氏這時也只好暫且作罷,只心裡暗暗打算——也許事情遠遠不似她預料那樣糟糕,將來還有許多轉寰餘地,婆母也許只是對十一娘寄有重望,意圖將來與權勳抑或宗室聯姻,以進一步鞏固家族地位,讓太后更加不能輕易陷害,十一娘若能得嫁顯貴,有她夫家這門強援,才更加有利家族平安甚至為裴鄭兩族平反。

再者說來,十一娘才五歲,說不定到及笄時,年長她五歲的晉王已經成婚,十一娘畢竟只是庶女,並非晉王妃首選,相比而言,九娘才更加危險。

蕭氏正在默默計較,卻又忽聞一句:“信宜已經決意要與喬氏和離。”

“在這關頭?”蕭氏吃驚道:“雖則表面看來,太后對二伯尚算信任,然而這兩年,二伯使終被排除在太后真正親信以外,要是這時與姒婦和離,豈不更惹太后懷疑?”

蕭氏這話確實不無道理,然而韋太夫人卻有不同看法:“我反而以為,這時正是時機。經四娘這一樁事,太后已經確信我與譽宜幾近反目,否則就算因為大局,也不大可能任由四娘嫁去王家,你大伯是宗主,我雖是他嫡母,到底是婦人,宗族事務上也不能獨自決斷,那麼如何爭取與譽宜抗衡?拉攏信宜顯然於我有利。信宜雖是庶出,可只要與韋相達成聯姻,中書舍人此職應當便會落實,於仕途無疑更進一步,在族中也有一定地位。”

韋太夫人微卷唇角:“信宜與喬氏夫妻不和,太后早已洞悉,她勢必以為信宜之所以容忍喬氏,是為向她示誠。如果信宜提出和離,當然有些不妥,可倘若是我逼迫……信宜只因無可奈何才妥協,太后只會以為信宜將計就計趁機擺脫喬氏。”

蕭氏仍然有不解之處:“那麼,太后也必然會以為二伯偏向阿家,與大伯對立。”

太夫人笑容更深一分:“這在太后眼裡不關要緊,她未必就願看見一個團結一致闔族同心之京兆柳,我與譽宜越是矛盾重重各得人心,豈不更加在意爭取她這個靠山?喬氏歷來自以為是,以為信宜能得所謂重用全靠她與劉玄清討好義川王妃,其實她在太后眼中根本不值一提,我那三姐是個什麼性情我知之甚深,對蓮池固然寵縱,但底限就是不涉大局,她之所以看重信宜,根本無關蓮池,更加與劉玄清和喬氏無干,只因信宜姓柳,又不是我親生罷了。”

蕭氏倒也轉過彎來,默默頷首。

“喬氏這回白忙一場,勢必心懷不甘,以她短見,一定會施以報復,就算不得實惠,只要傷及到我仍算暢快,我估計,她應當會挑唆親仁坊那頭與我嫡宗爭權。”

蕭氏越加贊同:“姒婦的確與親仁坊叔祖一家親近。”

太夫人挑眉:“那我便送與她一個把柄……雲英不是有意與你無衣苑一婢女結交,便讓喬氏得知,我有意讓十一娘入譜。”

這就要將十一娘推到風口浪尖?蕭氏呆怔。

太夫人卻心意已決:“要讓喬氏徹底被太后視為棄子,信宜和離一事才能百利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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