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知道林昔被捕一事是無論如何也瞞不住瑩陽真人的,與其讓真人從旁人口中聽聞,還不如由她去告訴,於是這日下晝,送走晉王之後,瑩陽真人的車與便立即駛往宣平坊林宅,當沉鉤敲響那兩扇緊閉的烏漆門時,十一娘忍不住掀開一角竹擋,從這裡看出去,宅子的烏瓦白牆,以及探出牆頭那一枝棗樹,似乎還是當年氣象。

樸素,毫不張揚,不像是一處官員宅居,甚至比不過小商賈的門頭。

德宗皇帝雖然貪圖享樂而疏懶朝政,但他喜歡的臣子無非兩類,要麼就是能陪他吃喝玩樂的,要麼便是勤奮能幹的,能替他處理好這個國家大小事務,讓他能夠安心沉湎聲色,是以德宗一朝,雖然也有如同英國公般諂媚奴顏的小人,卻也不乏裴相、靈沼公等治國能臣,而林霄上,他是既能陪皇帝吃喝玩樂,又頗有才幹的官員,也就不怪得因為拒婚一事狠狠開罪德宗帝,後來照樣青雲直上。

林霄上一生從來沒有擔任過御史之職,但他卻以直言敢諫著稱,他是德宗帝的近臣,不少面聖機會,德宗帝又不至於完全不問朝政,所以林霄上雖然不是御史,倒比御史更具“告人惡狀”的機會。

德宗帝是個任性的皇帝,與他的父親與祖父一樣,最喜歡的事情便是賞賜朝臣居宅,但有臣公能奉迎聖意,往往大筆一揮,便賜豪宅闊院,根本無論官員品階是否理當擁有匹配規格的居邸,比如當年有個翰林待詔,竟然被賜親王舊宅,雖然也引起了物議,但德宗帝自有一套說法——那王府的舊主因為心懷不軌而奪爵處死,家產操沒,歸屬皇室私有,德宗帝用自己的財產賞賜臣公,難道還要受律法約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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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霄上既然深得德宗帝親重,論理早就該得一處豪宅,然而正是這位有回當面勸諫德宗,指責德宗帝不論功勞不依禮法隨心所欲厚賞官員的行為大不妥當,是助長侫臣阿諛之風,更會埋下諸如貪贓枉法、奢侈成風的不少隱患。

也不知林霄上怎麼引經據典,總之他暫時說服了德宗帝,所以他也沒有獲得厚賜,他的這處居宅,不過兩進院落,甚至連花苑都沒有,廳堂至正門的一方空地,卻是種植了許多瓜果菜蔬。

還沒等沉鉤把門敲開,瑩陽真人已經心急如焚地下了車,十一娘遊離的思緒也就收了回來,當然寸步不離跟隨,她扶著老師的手臂,感覺到輕微的顫抖,她便知道真人又再觸景生情了。

十一娘其實沒有見識過林霄上風采絕倫的時代,她印象當中的林舍人,是不苟言笑看上去頗顯冷肅的,完全不似口口相傳那般風流倜儻,故而那時她根本不信真人是為這麼一個人甘願獨生,她更加願意相信老師是不願盲從世俗,若不得知心人,寧願自在逍遙。

當然那時的她也並不牴觸林霄上,只不過覺得倘若林霄上是“流水無情”,老師又何必“落花有意”,所以她一度固執的堅信,一切不過是流言蜚語罷了。

畢竟雖然林霄上早已迎娶旁人,那時的老師,卻從來不曾消沉寂苦,她的日子也是有聲有色的,不知引得多少女子羨慕,羨慕這樣的灑脫恣意,都說好比瑩陽真一般,才算不負年華。

“吱呀”一聲門響,探出中年僕從一張驚惶的面孔,卻顯然是認得訪客的,於是更加手足無措起來,不知應當先將訪客迎入,還是匍匐跪拜,那男僕身後,立即又有一個看著精幹爽利的僕婦走了過來,十一娘還記得她,許多年前的那個清寒月夜,正是她陪著林霄上的妻子藍氏突訪上清觀。

這僕婦一見瑩陽便雙眼泛紅,一屈膝蓋便要下跪,被沉鉤及時扶住了:“真人聽說貴府之事,特來探望藍娘。”

僕婦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一邊在前引路,一邊哽咽說道:“郎君入獄,主母驚急,取出德宗帝當年御賜玉符,欲入宮求見太后為郎君申冤,那玉符可是德宗帝御賜呀,可是一再強調能為入宮憑符,這時卻也不管用了,主母無計可施,只好在丹鳳門前跪候,這一跪就是兩個時辰,宮中無詔見之令,主母心灰意冷,可又哪能看著郎君被汙為逆謀罪人,一狠心,便……一雙耳朵都割了下來,反而卻被宮衛驅逐,如今主母也不願請醫療傷,只稱郎君若有好歹,她也萬萬不能苟活,就算去至幽冥地府,也無顏再見郎主。”

十一娘感覺到老師的手臂似乎顫抖得越發厲害,可她側面看去,仍是一張冷若冰霜的面容,只是眼底已現淚意,她不由暗暗嘆息。

當年林霄上英年早逝,德宗帝扼腕嘆息,不僅賜諡“文端”二字,甚至允令隨葬帝陵,又賜遺孀玉符,恩許藍氏直通入見之權,林昔當年不過才五歲稚齡,便被選為皇子侍讀,對林霄上的恩寵可見一斑,然而時過境遷,如今藍氏手中這玉符,是再也沒有任何效用了。

瑩陽真人沉默不語,十一娘自然也不會貿然多話,在僕婦的哭訴中,一行已經繞過正廳,穿過一道屏門,便是林宅的後院。

林昔雖然已經娶妻,然而妻子卻已病逝,留有一女,前些時候又夭折了,如今林昔身陷死獄,對這個家庭而言,的確是雪上加霜。

宅居不大,僕婢自然也不多,但十一娘一路行來,只見這居宅雖然樸實無華,可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乾乾淨淨的青石甬路,兩旁搭著葡萄架,尚結著串串紫果,果棚下襬著一張矮幾,上頭且遺一卷文書,也不知是否林昔正在這看閱時,就遭飛來橫禍。

藍氏的寢臥外,兩個年輕婢女都是一臉驚惶,默默挑開垂簾,待客人入內,又默默放下。

“娘子,瑩陽真人來看望你了。”僕婦話音才落,十一娘便聽見婦人黯啞的嗓音,壓抑著無盡的悲痛,再也聽不出當年的柔婉韻味。

青帳兀地垂下,遮掩住婦人的形容,青帳之內,只透出了婦人綽約的影廓。

“真人,妾身形容恐怖,不敢相迎。”

十一娘目光一瞥,尚見床前足榻上,血跡斑斑。

青帳中的女人,無論有多無辜,但她的確造成了老師的終生不幸,當年的渥丹對她並無好感,但也遠遠說不上厭惡,只不過埋怨與牴觸,多多少少都不能免除。

這種牴觸,十一娘如今其實也存在著。

所以她看向青帳中的身影,眼睛裡全是淡漠。

她要救林昔,與林霄上毫無關系,更與藍氏無干,只因為她知道,老師決不會眼看著心目當中那樣重要的人,那個人的獨子,就這樣死於非命。

這就是瑩陽真人的愛情,執迷不悟,卻又並不在意回報。

十一娘看見老師上前兩步,隔著一道垂簾,跽坐在血跡斑斑的足榻上。

“我不勸你,只是來告訴你,我有辦法能救七郎不死,只不過也許終此一生,他都將隱姓埋名,甚至不能與你母子團聚,可是你要明白,如果你就這樣放棄,七郎又會如何自責,他是否還會苟且偷安,七郎是你唯一希望,同時,你也是七郎在這世上,唯一牽掛。”

又是話音才落,青帳兀地掀開。

饒是十一娘經歷了生死,見慣了慘烈,她還是因為藍氏這時的形容避開視線。

那一刻呼吸急促,像是有什麼重重的堵在了嗓眼,憋悶得氣血直湧,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愴,擠走了殘餘的牴觸,十一娘甚至看到自己的手指,在輕輕抽搐。

可是瑩陽真人卻毫不猶豫地握緊了藍氏顫抖得不能自已的雙手,聲音卻越發冷沉。

“快去,快去請醫者。”

那僕婦立即醒悟,忙不迭地往外。

“真人,妾身愧對真人……真人大恩大德,妾身銜環難報。”藍氏痛哭流涕,不顧瑩陽的阻止,堅持要下地跪叩,她的身上仍然是那套命婦服飾,已經看不清明鬢角是否染白了,因為那裡一片血肉模糊,可是凌亂的一頭發絲,分明白了多半,也許未經一夜,就已未老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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