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茵如這半月以來都顯得格外心不在焉——只因王家女眷上回登門不久,竟正式遣媒擬定請期禮,彷彿一點變故都不存在。她只擔心自己一番在打探基礎上做出的推斷失誤,喬氏並未著手實施計劃,怎能不暗中焦灼?

好在前幾日聽聞宮中來人,她才松一口氣,隨之摩拳擦掌準備實施盤算已久計劃,哪知後來卻又聽說來人竟是為了姚姬,頓時失望不已,可消沉不到兩日,發現嫡母喬氏逐漸興奮起來,料到應是緊跟就有事故,柳茵如於是重振精神,一門心思留意著旭曉堂風吹草動,哪還有心思聽學,朝早經義、書法課上就因一不小心跌落書卷、撞翻墨硯而受不少譏嘲冷眼,下午琴課又因彈錯曲調再次成為“眾目睽睽”。

在嫡宗女學聽教並非僅限本家女兒,也有其餘族人,甚至姻親故舊家的閨秀,籠籠總總算來二十人左右,嫡庶皆有。當然幕師、教導們只著重柳姓嫡出,至於外姓及庶出,認真聽教者才能博得幾分關注,好比柳茵如,往常也極上進,幕師們對她倒也和顏悅色,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屢屢走神犯過,幕師們也懶得責備,就像眼下,茵如將已經練習十餘日之琴曲演示得亂七八糟,一貫嚴厲的琴師也只是微微蹙眉,看她一眼後,只交待在旁好好靜心不讓干擾旁人,就沒了責管心情。

無非一個庶女,將來又不可能成為望族宗婦,自己爭氣些,家中長輩或許還會花些心思促成與較低世族聯姻,不然頂多就是嫁與大族庶子更或寒門子弟,既然自己都不知上進,旁人更不會白廢心思管教。

可這輕視卻深深刺傷了茵如,她暫時收斂魂不守舍,跽坐在旁耳聞嫡女們纖手素指輕撥琴絃,那原本悅耳的樂調,此刻竟如此刺耳,以致讓她額角生痛,面頰也滾燙起來。

“茵茵,這些時日你究竟怎麼了?可是覺得身有不適,才會這樣漫不經心。”卻有一聲關切詢問。

柳茵如抬眸看向親切友睦的姐姐柳五娘,強牽笑顏:“阿茵慚愧,累阿姐掛心,並非身子不適,只不過……”她有心欲言又止:“阿姐還是莫問了。”

五娘一貫不喜勉強別人,也深知自家阿孃有些行事頗為不妥,只以為庶妹又是受了責備心裡憂懼,此時不好追問,只溫言軟語勸慰:“倘若有什麼為難之處,不妨告之於我,我能幫,自然不遺餘力。”

可你幫不了我……除了我自己,沒有人能幫得了我。柳茵如心裡這樣想著,卻不無感激衝五娘一笑。

一堂琴課未盡,就被曹媼忽然到來打斷,她先是向琴師恭身一禮,就說道:“有要緊事,需七娘與奴往旭曉堂。”

這話無疑讓柳茵如精神一振,再不顧嫡庶有別導致那點悲憤情緒,兩眼直瞪瞪地看向驚訝莫名的七妹,以及顯明憂心忡忡的曹媼,好容易才忍住開口詢問“是因何事”。

柳七娘固然心下狐疑,想祖母一貫重視才學德教,過去從未打斷過孫女們聽講,今日不知是為哪般?可她歷來被蕭氏教導得遁規蹈距穩重謹慎,這時也沒急著追問,只與琴師行了一禮,就要隨曹媼離開,哪知同樣心生疑惑卻還不及七娘穩重的九娘忍不住了,問道:“阿媼,可是出了什麼事故,祖母怎麼這時讓七姐去旭曉堂,我不放心,莫若也隨七姐一同?”

曹媼無奈,這才解釋道:“九娘繼續聽講,莫擔憂,是太后要詔七娘入宮。”

怎麼是太后詔七娘入宮?!柳茵如大詫,難不成,嫡母忙碌一番竟成竹籃打水,四姐姻緣不成了,竟落在七妹頭上?這也太過出人意料,七妹才十歲,至少得到十三才能嫁人,王七郎卻是及冠之齡,又為袁氏獨子,哪裡還能等候三年五載?

到底還是個孩子,柳茵如這時竟沉不住氣,插嘴突兀一問:“四姐呢?”

曹媼看了茵如一眼,當然心頭也有狐疑,然而既然是小娘子開口相詢,又是當著諸多外人面前,她總不能置之不理,只囫圇答道:“四娘也一同獲詔。”

柳七娘心跳如擂,越發篤定是王柳聯姻生變,可怎麼也想不通這事如何牽連七娘,反讓五娘置身事外。

可她這時也有及理會太多,機會稍縱即逝,她籌謀這麼長一段時間,可就待此刻,無論出了什麼意料之外,也必須一搏。

所以柳茵如待七娘離開後,未隔片刻,她趁眾人不備,悄悄退出學堂,只有一婢女跟她身旁,此婢雖為喬氏擇選,卻也被茵如籠絡,再者茵如表面上又未違逆喬氏,婢子往常自然不會多事阻撓茵如言行,這時她只以為小主人是要“更衣”,照例沒有多嘴,直到發覺是往旭曉堂方向,才生狐疑,可她正欲詢問,卻見另一側甬道上,轉出一行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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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柳茵如已經喊了一聲“四姐”,又疾步往那邊走去,婢女也只好作罷。

“狹路相逢”者除了柳蓁,也有十一娘,她今日照例擺脫蕭小九糾纏後,如釋重負般前往浮翠塢與阿蓁親近情誼,這時年歲相差殊有距離的姐妹兩個正閒談說笑,豈曰便來請人,自是稟報太后詔見,柳蓁登即變了顏色,但依十一娘品度來,與其說是疑惑擔憂,更像悲憤懷恨,一路之上都握緊拳頭,直到被柳茵如喚住,才下意識恢復常態。

“四姐可知太后因何故詔見?”柳茵如急急問道一句。

十一娘眼見阿蓁似乎打算敷衍,快人快語地代替回答道:“據豈曰稟,內侍聲稱太后前日忽然夢魘,醒後便覺胸悶頭痛,晚間不能安眠,白日也神思恍惚,太醫署無能以藥石緩治,好在玄清居士卜測,稱無大礙,只需異姓親族中陰歲陰月晚輩侍奉數日,抄誦《西升經》即能解厄,只一時之間,太后只能想到四姐、七姐正適,故傳詔入宮。”

這話當然是將豈曰之言複述,橫豎十一娘這時託蕭小九“成全”比較“強記”而“一戰成名”,故而能夠複述這番顯然不是她這年齡能完全理解的話也不顯得奇怪。

“四姐,能否莫去……”柳茵如聽完這話後,頗顯焦急憂慮。

十一娘已經猜測出她接下來的計策,心裡並不覺得訝異,柳蓁當然不解茵如何故焦慮,可她這時沒有心情追究這些瑣碎,只說道:“太后詔見,如何能違逆不從?”便連豈曰也嫌茵如多事,摧促道:“內侍急急來傳口詔,這時正在旭曉堂等候,兩位小娘子可不能耽擱。”柳茵如正在“猶豫”,眼見四娘不顧而去,十一娘緊隨其後,她似乎還要勸阻,總算被察覺出事有不對的婢女阻攔。

“小娘子快別多事,耽擱為太后解厄,可是罪過……這事與小娘子分毫沒有相干,倒是琴課教導,今日對小娘子已生不滿,若再中途退堂,仔細娘子聽說後責罰。”

於是柳茵如“只好”呆怔怔目送四娘繞向旭曉堂,卻無論侍婢如何勸導速歸課堂,她只如充耳不聞般,將憂心忡忡猶豫躊躇模樣扮足十成,心中卻無時無刻不在掐算著時間——縱使務必一搏,當然也不能在宮中內侍面前直接拆穿喬氏陰謀,那樣豈不會被太后記恨?再者,四姐與王七郎姻緣成與不成和她沒有分毫關係,她根本目的非但不在於“挽救”四姐,反而是寄望事態進一步惡化,才能證明喬氏心懷叵測!

太后既然都有了決斷與行動,這事無論如何都不能挽回,即便祖母知道喬氏在後策劃,也不會違逆太后,只要結果不變,太后當然也不至於追究她這麼一個庶女曾經小範圍揭穿喬氏,不過祖母勢必會惱怒被喬氏挑唆太后逼迫,以致於在世父面前不能交待。

其餘姐妹或許懵懂不察,她可是看得分明,世父因世母之死,已經對祖母心生芥蒂,若非這些年來,祖母善待四姐與三郎,只怕連這表面和諧也維持不住!

阿耶雖然冷待喬氏,然則因為中饋一事,似乎對祖母也存不滿,三年以來,與叔父不相來往,卻與世父頗為親近……只祖母畢竟是長輩,世父與阿耶顧忌孝道,才不敢如何。

柳茵如很清楚,以她身為女兒並是庶出處境,不可能求得世父與阿耶廢心庇護,而能與喬氏抗衡者,唯有祖母!

她必須,抓緊這個唯一機會,贏得祖母憐惜,就算是被祖母利用來打壓喬氏,也是有益無害。

因而,當柳茵如默默掐算得足夠時間讓內侍帶引四姐、七妹赴詔後,“總算”拿定主意,不無誇張一跺腳:“不行,這事我必須阻止。”

婢女目瞪口呆,當竭力阻攔小主人不得,這才醒悟過來該回金華苑求援,她是怎麼也想不明白此事其中首尾,只覺小娘子行事大異尋常,穩妥之計,也只有及時回稟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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