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盤繞繞的沉檀香息,在這窗前悄然無聲的薰染,那味息醇厚,卻讓跽坐在旁的女子不勝煩躁,以至於紅了眼角溼了長睫,泫然欲泣的模樣好不可憐。

已經不是在議政處了,不說沒有外臣,連宮女都不見一個,韋太后斜倚著軟榻,半閉著眼似乎小寐,彷彿完全沒有察覺韋緗悽悽哀哀的情緒。

可女子終於難忍那份不甘不願的心事,縱然知道太后懿旨不能違抗,還是猶豫著喚了一聲“姑祖母”。

眼瞼低低垂了下去,裙上絲絛在指上環繞,一滴委屈的眼淚,不覺墜落長裙,那些微的溼潤,迅速被錦裙鮮亮的色彩吞噬。

沒有回應,太后依然沉默著。

這無疑讓韋緗更覺忐忑,於是絲絛繞得纖指更緊,修剪得別樣精緻的鬢角,逐漸略有浸溼。

“緗兒不願嫁人,只望長伴姑祖母左右。”

到底還是說了這句話,跟著低微的話音,就是一聲再難忍受的哽咽。

“傻丫頭。”

榻上的婦人終於睜開了眼,她才一坐正身子,胳膊便被委屈的女子纏繞,韋緗卻沒有勇氣再多說什麼了,悽哀的小臉輕抵著太后的肩頭。

卻不知太后一貫並不喜歡與人如此親近的,就算是自家晚輩。

“我知道你心裡想法,不甘心與普通女兒一般,就想著巾幗不弱鬚眉,可也當真偏隘,也不想想,就算身為男兒有報效君國之志,難道就能只顧立業而不顧成家?這兩件事原本並不牴觸,你怎麼就非要捨棄其一?”感覺到韋緗呼吸一滯,太后乾脆扶肩,與這並不怎麼合她心意的侄孫女保持距離。

“你之姻緣,我也煩惱了許多時日,你是阿兄嫡長孫女,原當嫁入世望為宗婦,可我也知道你那心思,不願為家務煩纏手腳,更期如男兒一般參涉朝政,甚至期望著如文皇后時期得授官職,但這事又談何容易?”

“文皇后多少功績,卻因鼓勵女子參政任官,也曾飽受質疑!否則後來,武宗繼位,緣何再未發生過授官女子之事?禮法不可違,男外女內,不會因為偶爾有女子臨朝就能徹底改變。”

又是裝模作樣的一聲長嘆:“緗兒,姑祖母是過來人,還得勸你一句,身為女子,最難釋懷是老來孤苦,多少抱負理想,即便高居權位,也不能彌補這一遺憾。”

那悽苦哀涼的語氣,讓韋緗雖然未曾身受卻也突覺感同,眼淚更加流了下來:“姑祖母……”

卻沒發覺太后唇角抿著的冷意——需得著你這丫頭同情?

“你想必也聽你祖父說過了,我欲重用邵博容。”

這話若是換作十一娘聽見,必然膽顫心驚,堅決否定從來沒有聽說過。然而韋緗卻只顧默默流淚……韋太后心下不由再是一聲冷嗤,毫無自知之明,空有野心而已,若真換了她嫁入宮廷,早就成了白骨冤魂,怎麼死的死在何人手裡說不定都不清楚,韋緗你應該匍匐慶幸,有我這麼一個姑祖母,怎麼也不會讓你落到那樣悽慘地步!

卻仍是一副愛憐慈悲的口吻繼續勸撫:“邵博容雖是世家子弟,家境卻不富裕,家中情況也自然也不如興旺之族那般複雜而多拘束,他上頭有個兄長,一直便在祖籍,邵母當然也是與長子一處,博容成為朝官,長在京都,你也不需侍奉翁婆,就夫妻二人在此,家務交給管事就能打理,一點不用廢心。”

韋緗聽了這話,正覺或有轉機,難道太后這意思是……就算她嫁了人,也能日日入宮參涉政事?卻立即便聽太後加以否定:“不過論是多麼輕省,到底已為人婦,當然不能再如眼下般長居禁內,可是緗兒,姑祖母雖然是為你考慮,但促成你與博容婚配,的確有一件關鍵之事需要你援手。”

韋緗的心情幾經起落,但確定的是雖然痛失長在篷萊殿的機會,卻也不會因為嫁人而遠離朝堂,甚至更被太后需要,於是精神抖擻,眼角的溼潤立即乾涸:“太后若有囑令,七娘赴湯蹈火也在所不惜。”

太后哭笑不得,彎了手指打了這個不自量力的侄孫女一下:“什麼赴湯蹈火,我捨得讓你冒險?邵博容為長安五子之一,才華不俗,相信你也深有體會,我有意重用博容,栽培他成為將來君國砥柱,可惜則是博容雖然有這資質,性情卻過於莽直,完全不通仕場規則,這且看他入仕不過三載就兩回險陷死罪足見一斑,我擔心則是,博容身邊若無賢內助提醒,遲早會被人利用,反而逼我沒有退路。”

太后又嘆:“良才美質,我實在不願棄而不用,所以緗兒……今後你要常常提醒博容,不應相信之人切勿相信,不能行為之事切勿行為,萬一博容身邊出現居心叵測之人,切記及時告知,或有一些機要,我不便直令博容行為,你也可從旁暗勸。”

韋緗完全明白過來,太后是想讓她為耳目之用,分明雖然看好邵廣,卻不放心那人過於魯直,在關鍵時候反而壞事。

這要是換作旁人,也許會心生牴觸,不願被太后用作棋子,然而韋緗卻不比凡人,非但不覺厭惡,甚至興奮不已。

太后如此器重邵廣,顯然是當作國相來栽培,邵廣出身不算顯貴,自己這麼明顯的低嫁,又對他仕途大有幫助,輕易就可爭得邵廣愛重,他將來若成國相,自己就是國相夫人,從一開始既然就能參涉國政,到時自然不會拘束於內宅,既然已然無望成為皇后或者正式官員,成為參涉朝政的重臣之妻也不算埋沒。

更關鍵則是,太后並沒有疏遠冷落,而一直器重自己。

若不能如願得授職封,留在太后身邊秉筆擬詔當然並非長遠,哪裡比得上幫助太后栽培新貴,將來與夫君一同權傾朝野。

韋緗可從來不以嫁入皇室為尊,除非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然而幼帝是她長輩,註定沒有這個可能,那麼太后這一安排雖於韋緗而言是退而其次,但還不算難以接受。

當然,韋緗完全沒有察覺邵廣在太后心目當中根本沒有如此重量,什麼器重栽培良才美質都只不過是為了說服韋緗的信口開河,太后對她早已厭煩,可礙著血緣親情又不好過於絕情的擺脫,再兼太后目前的確想要利用邵廣,順手便把韋緗安插在其身旁了,耳目之用雖然也有,更加重要則是預防邵廣因為愚蠢而壞了她的計劃,至少有韋緗在旁時時監督提醒,也算是未雨綢繆。

韋緗哪曾想到嫡親的姑祖母如此冷心薄情諸多欺瞞,壓根就不會懷疑太后的話,被這一番勸解,沮喪的心情一掃而空,轉而意氣風發起來,殊不知她這番轉變看在十一娘眼裡又是多麼的“慘絕人寰”,於是接下來的許多晚上都輾轉反側愁目苦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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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廣那傻子,完全沒有注意她在一旁冒著莫大風險擠眉弄眼的提醒,當太后詢問婚事,直接就說並未定親,太后也不委婉,指著韋緗就表達了做媒的意思,賜婚二字一出,邵廣立即謝恩……

連韋緗都被說服,這事已經再無轉圜了,擺在十一娘面前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捨棄邵廣,要麼坦誠布公。

其實邵廣遠非舉足輕重人物,十一娘也並不一定必須爭取為她所用,論來邵廣之作用,也僅僅在於影響如他一般之忠耿清正士人,以備將來成為晉王助力,可邵廣如今顯然還沒有這樣大的影響,只不過具有資質而已,真想讓他發揮作用必須經過長時間的努力積累,而十一娘身邊,當然也不是非邵廣不可。

無論是陸離抑或王寧致,都有這樣的能力。

有邵廣一人不多,沒他也不少,這是出於功利而言。

但私心裡,十一娘對邵廣的人品卻十分看重,不忍見這麼一個忠耿士人因為生不逢時而遭遇悲慘,她相信父祖若然在世,也一定會幫助邵廣不受奸滑陷害,必須會提攜栽培,成為君國良臣,為了復仇,她已經行為了許多汙穢之事,可心裡始終還存在著堅守,不願意放棄的原則。

祖父,父親,諸位親長,渥丹不想將來泉下相見,以袖掩面無顏以對,所以,許多人事不能捨棄,即便會承擔本來可以避免之風險。

這個夜晚星月璀璨,女孩終於沉入了一個安寧平靜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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