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韋太后只給長安城留下三萬守軍,且這三萬守軍還並非精銳,然而以崔、薛為首的八大家族,儼然並沒有喪失固守京都坐等救兵來援的信心,他們集合因拒絕遷都留守長安的官員,用了整整三日時間,商討出種種計劃,然而這些部署當然需要韋太后任命的京兆尹柴取統籌安排,可是柴取並沒有赴邀出席這場至關重要的會商,八望最終決定由賀湛出面與京兆尹交洽。

賀湛既為長安五子之一,一度也曾深獲韋元平信重,與柴取同朝為官,更重要的是兩人還有同年之緣,總比崔、薛二公以及多數中立派的官員與柴取更加親近,看上去賀湛的確是最為適當的人選,但這最佳人選顯然對此任務毫無信心。

柴取是靠著毛維的路子仕進,後來又與徐修能狼狽為奸堅定貫徹飽受質疑,並最終引發衡州逆亂的工窯令擢升,這人當入職戶部後,再度攀附元得志,與徐修能旗幟鮮明的爭權奪勢,最終敗下陣來,與賀湛雖無明顯仇隙,但也素無來往,而賀湛一早洞諳柴取就是個心胸狹隘、睚眥必報的小人,二人表面無仇並不代表當真沒過結,雖然賀湛一直不清楚何時何事得罪了這位,以至於柴取回回見他都免不得一番陰陽怪氣。

然則眼下情勢急迫,賀湛也只能努力克服對柴取的鄙薄,快馬急鞭地趕往京兆府衙,將名帖遞了進去,他盤算著大約會吃閉門羹,正思謀著如何死纏爛打爭取與京兆尹會面,連賄賂柴取家奴的錢袋子都準備妥當,不想趾高氣揚的家奴迴轉時卻換成了副殷勤的笑臉,畢恭畢敬請迎賀湛入內,賀湛心下犯疑,錢袋子依然還是遞了過去,那家奴竟擋了回來,笑容越發曖昧微妙:“賀郎君是貴客,小人可不敢怠慢。”

卻是徑直將賀湛迎往後宅,屏門前家奴站住步伐,另換了一名婢女繼續引路,直到一所偏廳,柴取的妻子劉氏若蘭千嬌百媚迎了出來,福身一禮笑吟吟地稱謂“表兄”,賀湛才明白過來自己為何成了貴客。

原來近十載以來,“劉表妹”依然對“賀表哥”賊心不死,起初每逢年節都不忘往上清觀騷擾,直至瑩陽真人忍無可忍直言對“劉表妹”並不歡迎,劉氏才終止了厚顏無恥上門騷擾的行為,於是與賀湛路遇的“巧合”增多,雖回回都是三兩句寒喧客套,表妹稍示曖昧之意,表哥便冷臉拒絕,劉氏的一腔熱情卻絲毫沒有受挫,反而還有越挫越勇的趨勢。

今日聽聞賀湛主動登門拜訪,劉若蘭大喜過望,要不是賀湛的神色實在嚴肅,她幾乎打算旁若無人到挽著胳膊殷勤待客的程度,此時肢體上雖還不敢太過放肆,眼睛裡卻秋波洶湧,嘻笑道:“稀客稀客,表兄快快有請,只可惜這時兵荒馬亂,實在準備不及山珍海味,妾還藏著幾甕潯陽淚,待客也不算失禮。”

這女人竟然還曉得此時兵荒馬亂?!

心中老大不耐煩,但賀湛此時當然不能拂袖而去,他斜著身微一禮讓,有意與劉表妹保持距離——他幾乎忘記了劉氏是柴取之妻,如今方才恍然大悟,難怪柴取對他陰陽怪氣呢,劉氏可不就是禍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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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某今日來見,實為公務,煩請劉娘子轉告柴府君一見。”

“妾便知道,若非公務,表兄是萬萬不敢登門。”劉氏嬌嗔,將“不敢”二字特意重重一咬。

見賀湛越發把眉一蹙,劉氏倒也懂得見好就收:“柴取這幾日心煩,只知借酒澆愁,未過午時便醉得有如一灘爛泥,此刻應還未醒,表兄若是肯求我,我也不妨替你喚醒他,就看表兄,肯不肯求我了。”

賀湛年輕時也曾放浪形骸縱橫歡場,即便如今收斂許多,因著爽朗清舉的風貌,行走市坊,時常仍獲妙齡女子秋波頻來更甚錦囊投擲,但他縱然閱便芳菲無數,也實難消受劉氏這樣的奇葩,心中無比厭膩,然形勢逼人,也只好屈迎。

“表妹若喜飲酒,兄改日送來一甕親手所釀羨桃源,酬謝表妹引見之義,如何?”

劉氏聽他改了稱謂,態度也不比往日疏冷,怎不大喜過望,將一把團扇,稍稍擋掩丹唇,卻露出那嬌笑無限:“一人飲酒何趣?酒逢知己,方能盡興呢。”

賀湛輕輕一笑,不予承諾,只長揖而禮。

劉氏嘆了一聲:“表兄入內就坐吧,我這便去喚那醉鬼。”

已是下了兩步階梯,又再頓步,折身返回,兩眼直勾勾盯著賀湛,語音放得低輕:“柴取這人窩囊,若為公務,表兄對他莫有太大指望,我也只能提醒一句,他這時,正將英國公世子恨之入骨,表兄若能大罵一番徐世子,與他便投機了。”

這才肯將手搭在婢女臂上,妖妖嬈嬈地去請柴取,走得一點脂粉氣都沒留下時,賀湛終於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安安靜靜等待與柴取的面會,好在這處也沒有旁人再來打擾,倒讓賀湛又思量了一回該如何說服,足足過了半個時辰,聽見偏廳外兩聲悶咳,賀湛一扭頭,見柴取穿著一身圓領朱羅的公服,腆著腹肚,卻一臉萎靡,衣冠楚楚竟是一副倒黴樣。

賀湛起身,先行見禮。

他已經辭官,當然要對堂堂京兆尹表示恭敬。

柴取大剌剌坐下,並未還禮,斜著眼角打量賀湛一番,因為酒醉後有氣無力,看上去更加陰陽怪調十分。

“賀郎真是稀客,今日因何來見啊?”

賀湛自然沒有採納劉氏的建議,先把徐修能破口大罵,自然也不因柴取的無禮而慍怒,安之若素,鎮定非常:“是為京兆尹分憂。”

柴取嗤笑,賀湛卻不等他再出譏鄙之辭:“府君耿耿於懷,當是因為徐世子排擠打壓,不得不留守長安,府君以為蠻狄聯軍逼入京畿,長安城危不能保,一旦長安城破,府君必擔失職之罪,貶官去品,甚至可能被徐世子落井下石彈劾處死,未知在下所言確否?”

柴取只能恨恨悶哼兩聲:“我落得此危難地步,賀郎君正該興災樂禍,分憂之說,實在虛偽。”仍不解氣,又道:“我雖舉步艱難,賀郎君又能好去哪裡?一旦長安城破,賀君若然逃亡,豈不有違當日朝堂之上,擲地金聲與長安存亡與共之誓?賀郎君,不過也只能在殉國與名裂二者之間抉擇罷了。”

“所以在下與府君,方為患難與共,又何談興災樂禍?”賀湛仍然不與柴取計較,就事論事:“府君,眼下還不到悲觀時候,倘若府君能夠固守長安不失,待到太后安全抵達金陵,調兵遣將來援,豈不轉危為安、功成名就?”

“固守?就憑這三萬守軍?”柴取嗤之以鼻。

對於這一點,賀湛其實與柴取看法一致,並不信憑這三萬被韋太后拋棄的守軍足以抵抗氣勢洶洶的百萬夷狄,尤其守城的重職竟然落在柴取這麼個窩囊的京兆尹肩頭。

長安雖為京都,城牆堅巨,可佔地遼闊,城門足有九座之多,軍勇不足,各座城門難以守望相助,實在是深陷城大難守的窘境,就更不提軍心渙散,人心惶惶,韋太后棄京東逃,哪裡還會兵援長安,她之所圖,必定以先在金陵站穩腳跟為重。

崔、薛二公堅信能夠固守,那是明知晉王及燕公國部將會支援,可這一件事,賀湛卻不能向柴取道破。

“守軍雖僅三萬,但長安城中尚有百萬民眾,面臨生死存亡之際,有官府及貴族世家先為表率,誓死護衛京都,百姓匹夫必定也不會退縮。”

正如突厥號稱百萬大軍,賀湛口中的百萬民眾當然也有水份,城中百姓至多只有四十萬,加上各大貴族家中漢勇,堪堪湊齊五十萬,這其中還包括了老邁婦孺。

柴取作為京兆尹,當然不信百萬民眾的樂觀估計,冷笑道:“就算眾志城誠,百姓身無盔甲,手無兵器,難道還能赤手空拳衝鋒隱陣,抵禦蠻狄大軍兵臨城下?”

“出擊雖說不能,但僅僅只是固守,未必就沒有希望。”賀湛這才將八大家族的部署上呈柴取:“長安城中雖無足夠盾甲兵器,但口糧暫時之內,卻還不至於短缺,各大貴族願意大開私庫,振濟民勇,柴府君理當出面,組織閒勇鎮守各大城門,只要戰事陷入僵局,將蠻狄大軍抵禦城外,三月,只需三月,或許便有救兵來援,屆時敵軍士氣得挫,獲勝仍然可期,只要將敵軍重新驅逐關外,長安危難得解,未必不能勸諫太后回京,屆時,柴府君豈不立下大功,位及人臣指日可待。”

賀湛不得不為柴取描繪一幅大有希望的宏圖,因為時至今日,從情感而言,他當然不希望長安失守,他當然希望會有奇蹟發生,長安城能夠支撐到賀燁率兵來援,大破突厥聯軍,長安不至於淪陷,萬千百姓家業得保,臣民性命無憂,賀周社稷能夠起死回生,並不需要再付出慘痛的代價。

這就是他必須要留在長安的原因,因為在崔公、薛公的心目中,他此時便是晉王系的表率,他絕對不能貪生怕死捨棄長安如喪家之犬,無論局勢惡化到什麼地步!

“府君,賀湛區區之力雖不足為道,然而長安還有百萬民眾,還有八大世望支援府君背水一戰,府君一定要振作,固守長安雖說險難,卻也是府君莫大機遇,勝則功成名就,譽傳千古,危機危機,正是危難與機遇並存方為危機一說,府君,無論為國為己,必須固守長安,還望府君千萬三思,慎重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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