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要經過美輪美奐的鴻蒙堂,金壁輝煌的長樂臺,匆匆走完無香徑——章臺園裡,這是任玉華最為喜愛的地方,那時她剛因一曲水袖舞獲寵,還未因那道該死的珍珠肉受挫,提起最喜海棠,鬧著要在章臺園裡栽種,日後好與晉王一齊遊玩,晉王立即吩咐江迂照辦,於是通往晉王寢臥的必經之處,就被她如願打上了專屬自己的印記,但不出意外的話,那個對她一度千依百順的男人,現在已經七竅流血魂歸幽冥。

任玉華並不為賀燁的死亡哀慟,她還沒有矯情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她這時遺憾的是章臺園,是位於晉陽的這處王府,這裡的殿堂庭苑,如此富麗堂皇,遠非普通宅邸可比,倘若日後她能入住大明宮,當然沒有必要留念這個生活了八年的地方,但若事態並不如她期望那般美好——

晉王斃命,賀信登極,就算柳妃被太后立即清算,或許也不會輪到她獲享太后之尊,長安城的晉王府沒有了男主人,不大可能讓她們孀居那處,極大可能太后會允各姬媵大歸,那麼她的歸宿只能是帶給她痛楚的孃家,她不確定弟弟會否知恩圖報,也不確定素未謀面的弟婦如何對待她這個孀居的姐姐,有母親愛護,她或許不至於受到苛待,然而衣食住行,是萬萬不敵晉陽王府的安逸精緻了。

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倘若以命相搏,最終日子卻越過越簡樸,任玉華當然會不甘心,當然會遺憾捨棄了曾經的錦衣玉食。

這都怪她時運不濟,若膝下有子,即使無法與賀信相爭龍椅,至少可以襲爵,那麼她便是太妃,王府的主母,照樣榮華富貴,哪裡需得著小心翼翼察顏觀色渡日。

心情正複雜,只見領路的江懷拐向一處偏廳,任氏暗忖:是了,王妃問案,當然不會在賀燁呈屍之處,而寢臥附近,也只有這處偏廳適宜審迅。

她深深吸一口氣,微提羅裙,垂下眼瞼,畢恭畢敬拾階而上,又稍稍顯露出忐忑疑惑之態,分寸拿捏得爐火純青,直到行禮、跽跪,方稍稍抬起眼瞼,猛然卻見上方榻椅,垂足正坐的男人赫然便是理應死不瞑目的晉王殿下時,所有的偽裝“咔嚓”一聲碎裂,任氏像被悶雷劈中了天靈蓋,險些沒有瞪直眼往後摔倒。

賀燁這時當然不會喜笑顏開,漆黑著一張閻王臉,眼睛裡像裝了把淬毒的暗器,隨時可能“咻咻”發射,那薄長的唇角勾起一抹邪寒,語氣卻滿帶戲謔:“袖袖見了本王,怎麼竟似活見鬼?”

可不就是活見鬼!

莫說任氏,就連韋緗也吃了老大一驚,小心肝那叫一個怦怦亂跳,抓著元氏的手臂才站穩沒仰面從臺階上摔下去——她沒任氏那麼愛演,在十一娘面前也不需要小心恭敬,故而剛上臺階便瞅見了賀燁,吃驚來得比任氏還要早些,不過驚歸驚,腹痛卻立馬消散,賀燁沒死就不需要她陷害旁人,既然可以不幹壞事,當然如釋重負,所以韋緗很快定下神來,打定主意坐壁上觀。

偏廳裡的氣氛很凝重,不適合寒喧客套,韋緗與元氏識趣的默默跽坐下來,元氏完全不解狀況,只感應到晉王妃似乎有了麻煩,但看來麻煩主要還是針對任氏,那麼她就完全沒有必要干預了,就算想要干預,其實也摸不清門道,只能先捧個“人場”,隨機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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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緗卻意識到應是前溪的毒殺行動出了岔子,晉王非但沒有遇害,或許還被抓了個人贓並獲,故而她環視廳內,留意見晉王所坐榻椅左側,正好與十一娘的坐席形成夾角的地方,青衣女子瑟瑟發抖匍匐在地,因看不清樣貌,也無法辨別是否前溪。

她突然又聽賀燁說道:“如何?王妃你剛才還與本王據理力爭,說什麼任氏清白無辜,現在王妃可看清楚了,任氏見我沒死,瞪著蟾蜍眼,舌頭都快掉出來三寸長,王妃還不承認她就是幕後指使?”

韋緗這才看向十一娘,見她神色極為冷峻,眉心緊蹙,隱隱震怒,又似乎憂慮無措,竟至於不能應對,韋緗暗叫不妙。

前溪既未得逞,晉王好端端的活著,局勢便不由十一娘掌控,十一娘不明就裡,想必早前已然為任氏擔保開脫,偏偏任氏又因極度震驚而露出馬腳,晉王說不定已然懷疑十一娘也為幫兇,這時阿祿再質疑秦霽,晉王也不會採信,只怕這下子不是秦霽為任氏背黑鍋,十一娘都可能為太后頂罪了!

韋緗不由看向阿祿,見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又極快垂眸,儼然不讓輕舉妄動,韋緗也只好靜觀其變。

她也終於聽見了十一娘的盤問。

“任姬,稍早之前,你之婢女前溪向殿下舉告,稱道有人逼迫她毒害殿下,為防殿下為奸人所害,她佯作服從,殿下震怒,令我盤察此案,可我審問前溪,她之證辭前後矛盾,竟無法說明奸人如何混入晉王府,逼迫之後潛藏何處,顯然有所隱瞞,殿下斷定你便是逼迫前溪之人,前溪雖不忍毒害殿下,卻也有所顧忌,不敢如實招供,我卻覺此事太過蹊蹺,怕是有人想要陷害任姬,故才召你來與前溪對質,不過你早前神情……還不如實交待,究竟為何要謀害殿下,你怎能如此喪心病狂,行為令人髮指之惡罪!”

不說任氏又如再遭五雷轟頂,就連韋緗都震驚不已,這是什麼狀況?怎麼是前溪主動舉告?那個婢女究竟想幹什麼?難道以為出賣了任氏免晉王此回遭受太后毒手,她將來就能榮華富貴?這婢女……這婢女的確奇思妙想,但任氏是怎麼選的人,絕殺晉王如此關鍵的人物,任氏怎麼可能無法控制,反過來被棋子給挖坑禍害了?!

匍匐在地的青衣婢女這才抬起頭來,果然便是前溪!

韋緗剛到晉陽那日,十一娘在玉管居設宴款待,自然會讓任氏等姬媵作陪,當日韋緗便格外留意任氏身邊服侍的婢女,後來經阿祿證實,正是前溪,所以韋緗這時能夠認出她來。

聽前溪哽咽道:“殿下、王妃明鑑,任媵人的確無辜……逼迫婢子者,是告託乳媼梁氏轉交書信,因信中寫明已將婢子胞妹擄獲,若婢子不肯配合毒害殿下,奸人便會殺害婢子小妹,婢子一來顧及小妹安危,二來也擔心殿下不防有人加害,是以才佯作服從。”

十一娘冷笑道:“可殿下與我剛才已經審問了梁氏,她堅決否定曾為外人轉交書信予你,再者你既是今日舉告,想必昨日才收到威脅,可莫說昨日,最近十日之內,梁氏都不曾外出,她又怎麼替外人轉交書信?倘若不是有奸人潛入晉王府,便是你在說謊。”

“婢子所言沒有一字虛假,或許,或許正是梁氏與奸人勾結。”

聽到這裡,韋緗依稀明白了。

前溪當然明白不能把任氏逼上絕路,更不能把太后計劃曝露出來,她要麼是真對晉王動了情,不忍心晉王遇害,要麼就是貪圖榮華富貴,藉著這回舉告有功,得媵人品位,將來若再有了子嗣,豈不成為晉王府第一庶妃?可這婢子想得也太過簡單了,她以為晉王將來生了防範心,太后便再難得逞?有晉王庇護,太后拿她便無計可施?

不過這倒也難說,太后這回已然打草驚蛇,為了繼續計劃,利用十一娘母子,當然不會公開與賀燁反目,只要任氏把乳媼推出來承擔罪責,這件風波便會遮掩過去,然而晉王今後必然對任氏小心提防,任氏再難得寵,縱然把前溪恨之入骨,的確無可奈何。

人心啊,還真真難測。

韋緗暗暗感慨著,看向任氏。

直到這時,任氏總算恢復了幾分冷靜,她的確恨不能把臨陣倒戈的前溪挫骨揚灰,但也相當清楚此時不是報仇血恨的時候,她也沒空細究一貫忠耿的心腹為何背叛她,她必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夠另圖將來,她哭訴,看上去那樣的惶恐無助:“殿下,殿下,妾身怎敢狗膽包天設計毒害殿下?妾身之所以震驚,是因殿下從未用那般陰狠目光注視,妾身不知自己身犯何等過錯,方才驚惶難安以致失態!殿下威儀,怒如神祗,妾身乃凡俗孱弱,殿下溫情相待時妾身尚感受寵若驚,更何論雷霆之怒,妾身怎堪承受?可殿下明鑑,妾身實在不知身邊竟藏奸人,妾身無辜,卻罪在失察,不敢求恕,只望殿下許可妾身與乳媼對質,妾身即便該當死罪,亦不能揹負謀害殿下之冤名。”

韋緗險些沒忍住笑場——

這任玉華,還當真好辯才,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能抓緊機會對晉王討好奉承。

再打量賀燁,似乎還真覺得幾分受用,斜乜十一娘:“王妃既為主審,那便由你決斷吧,本王自然還是信得過溪溪,她對本王忠心耿耿,方才會舉告惡行,想必也不會包庇首惡。”

韋緗幾乎以為立即將有定論了,前溪既然膽敢讓那梁氏頂罪,說明篤定當任氏出場,梁氏必然不會再矢口否認,有人自願承擔罪行,任氏這回也算死裡逃生。

“自然應當讓任姬與梁氏對質,不過……”十一娘冷冷看向任氏:“阿祿,任姬受這一場驚嚇,以至脂殘粉汙,豈不貽笑大方,你為任姬整整妝容吧。”

說著遞予阿祿一盒口脂,雕漆朱蓋,觸目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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