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湯湯,繁星未央。

有三點燈火,在河岸的楊柳下點亮,與河中星海相映成趣,幽深靜謐。

仔細去看,那燈火亮的地方,原來有三條船舶。

這些船舶,長過三丈,桅杆也高過一丈,船艙頗大,能容納一二十人,若是堆放貨物,整條船也能載貨百石。這樣的船舶,是穿梭於渭水最平常的貨船,並不起眼。

最前面那條貨船上,船頭有兩個人,一個坐在貨箱上,身材苗條,長髮如瀑,雙眸分外明亮,看得出來是個女子,年齡不大,大抵不到二十,只是燈光朦朧,看不出肌膚是否白皙,但隱約可見,女子五官頗為秀麗,是那種小家碧玉的秀麗。

站在女子身旁的,是個身材健碩的青年男子,懷裡抱著一柄長刀,他靜靜站著,像根梅花樁一樣。

“馬上就要動手了,醜夫,你怕嗎?”坐在貨箱上的女子,氣質文靜而內斂,聲音也很輕靈,如吹拂楊柳的河風,溫和無害。

“不怕。”名叫醜夫的抱刀男子,甕聲回答,言簡意賅。

女子知道醜夫木訥的性子,也沒有期望他回答更多,她低頭沉默了一下,望向船前的渭水,河水裡星辰如海,美麗絢爛的不可言說。

“會死,也不怕?”女子問道。

抱刀男子看了女子一眼:“我死,不怕,大當家不死,就可以。”

身為大當家的女子微微怔了怔,咬了咬下唇,一時無言。

“我們都有可能會死,因為我們只是棋子。”女子望著渭水出神,聲音像清晨的薄霧,輕輕散開,“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對方來頭太大,大到我們長河幫連反抗的餘地都沒有,所以當他們出現的時候,我就知道,長河幫一定會死很多人。”

說到這,女子忽然笑了笑,意味莫名,只是聲音變得低沉傷感:“自打三月前父親死後,我成為長河幫的大當家,我就不怕死了。渭水河幫眾多,靠著這條大河討生活,父親修為那麼高都會死,我又怎麼不會死呢,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醜夫想了想,道:“韋公是長安城的大人物,他答應過我們長風幫,只要我們為他做事,長河幫就能成為渭水第一大幫,假以時日,大當家都能號令渭水所有幫派......大當家不會死的!”

女子搖了搖頭:“長河幫能不能成為渭水第一大幫,我並不在意,我只想為父親報仇,滅了害死他的黑蛟幫!”

醜夫道:“黑蛟幫,就是渭水第一大幫。”

“是啊,所以投靠韋公,真是沒的選擇。”女子低下頭,輕聲呢喃。

第二條貨船上,船艙裡,一燈如豆,有兩人相對席地而坐。

左面的中年男子面如青玉,美須髯,儀態不俗,此刻正在飲一碗茶。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名黑袍白髮的老者,眉眼鋒銳,精神矍鑠,沒有動身前的那盞茶。

“長河幫只是一個小幫派,幫眾不過數十,練氣術師不到一隻手,咱們要完成宰相交代的差事,帶著他們只會礙手礙腳,韋公為何執意如此?”黑袍老者忍了半響,終於是忍不住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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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須髯的中年男子,喚作韋江南,乃是韋保衡的族弟,聞言放下茶碗,輕笑道:“我們要對付安王,自然不能暴露身份,長河幫就是隱藏我們身份的棋子,有了他們,事發之後,所有罪責,都可以推到長河幫身上......李冠書前車之鑑,不可不察。”

黑袍老者冷哼一聲:“那李曄不過就是個剛入練氣的螻蟻,老夫反手間就能滅了他,來無影去無蹤,不會留下半分蛛絲馬跡,又有什麼要緊?”

“不不不,再說一遍,我們不殺他。他可是親王,還是長安府少尹,說死就死了,朝廷必然嚴查......我們只需要擒下他,囚禁一段時間,讓他查不了黃梨鄉的事,就足以讓宰相向長安府問責,說長安府辦事不利,屆時撤換長安府尹,也就順理成章了。”韋江南微笑道,顯得胸有丘壑。

黑袍老者仍舊是不服:“拖泥帶水,好不爽快!”

韋江南面色一正,肅然看向黑袍老者:“陳江河,你入宰相府也有十多年了,以你的修為和幫宰相府辦下的差事,早該是宰相府一等供奉,為何如今仍舊只能屈居二等,難道心裡沒數?”

黑袍老者陳江河一怔,隨即沉下臉來,不復多言。

不時,有人從河岸上了船,進到船艙裡,跟衛江南耳語幾句。

韋江南看向陳江河:“安王已經到了黃梨鄉,你帶著長河幫,即刻出發。記住,這件事,必須按照計劃進行,不能有半分差錯!”

陳江河沉著臉站起身,向韋江南抱了抱拳,離艙而去。

黃梨鄉。

黃梨鄉的碼頭倉庫,已經焚燬,只剩下一片廢墟,往日燈火明亮的碼頭,現如今已是漆黑一片。

碼頭兩裡之外,一座低矮小山的山頂,林木掩映間有一座廬舍,房屋不過三間。

最大的那間屋子,有一座巨大火爐,此時已經亥時,火爐仍舊火光明亮,一名只在身前披了件黑色皮圍裙的壯年男子,正輪著一柄大鐵錘,揮汗如雨,在捶打一塊燒得通紅的精鐵,火星四濺。

壯年男子皮膚黝黑,面相敦厚,看著普普通通,唯獨雙臂上隆起的肌肉,如同小山一般,隨著他揮臂的動作,一下下起伏,這場景若是讓長安城那些“食不果腹”的貴婦見了,說不定會血脈噴張。

只不過,看他正在鍛造的精鐵,那形狀有些怪異,若是仔細分辨,那分明就是一柄快要成型的......菜刀。

壯年男子心無旁騖,正全神貫注對付手下的菜刀,忽的從廬舍後面,傳來一聲響亮的童聲,極具穿透力:“劉大正!”

聽到這聲突兀而響亮的呼喊,打鐵男子手上動作半分沒停,但也同樣大嗓門的回應:“半夜三更的吼什麼吼!是不是又沒帶草紙?”

他的話還沒說完,廬舍後的童音更大了,幾乎是仰天咆哮:“劉大正!我忘了帶草紙!快給我送來!”

劉大正頭也沒回:“送什麼送,用樹葉擦!”

廬舍後的茅房裡,童音停頓了片刻,忽然又再度響起:“夠不著啊!”

劉大正將打造成型的菜刀,用鐵鉗夾了,轉身浸進冷水池裡,噗呲的聲音格外清脆:“你沒長腦子?蹲在茅坑上自然夠不著,你走下來走到樹葉前,不就夠得著了?”

“劉大正!你大爺的!”

劉大正約莫是想到男童的窘迫模樣,冷哼一聲,抬起下巴,得意洋洋。

片刻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就從屋舍旁轉了過來,他走到院中的時候,劉大正已經取了煙槍,坐在門檻上,優哉遊哉的撕著菸葉。

“劉大正!你又不給我送草紙!明天我不做飯了,我看你吃什麼!”男孩遙遙指著男子的鼻子,憤怒的大叫。

如果說劉大正的黑,皮膚至少還是古銅色,那麼這小男孩的皮膚,就黑到像是剛從煤窯裡爬出來的,幾乎要跟夜色融為一體,只有牙齒看著挺白,白的分外明顯。

劉大正不屑的瞥了小男孩一眼,點燃菸絲吸了一口,一副如欲昇仙的享受模樣:“好啊,那你就別指望我去河裡給你抓魚了。”

黝黑小男孩前一刻還氣勢洶洶,聽到這句話,神色立即垮了下來,他眼珠子一轉,屁顛屁顛跑到男子身旁,伸長了脖子,滿臉親切的笑,諂媚的叫了一聲:“爹!”

劉大正轉過頭,佯裝不屑一顧,拿捏姿態。

就在父子倆逗趣的時候,有人從蜿蜒山道上走上來,到了廬舍院門前,沒打招呼就進了門,竟是看也沒看劉大正一眼,徑直走進屋舍,打量那些掛在架子上的菜刀。

這人身著青色道袍,頭上插了一根桃木簪,揹負一柄造型古樸的長劍,風姿出塵,他的道袍纖塵不染,就似根本不曾趕過路一樣。

男孩見這道人,竟然大搖大擺走進廬舍,還一副目中無人、反客為主的模樣,立即大怒,伸出手指著對方,剛想出聲,忽的想到什麼,眼珠子一轉,問一直不為所動的劉大正:“這傢伙你認識?”

劉大正吐出一口白煙,冷淡道:“不認識。”

男孩雖然還小,但機靈,看得出來劉大正很明顯在說謊,他轉過頭,打量那個看起來很奇怪的道人,雙眼明亮,決心靜觀其變。

“昔日名震九州的中原第一刀,如今竟然躲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幹起了打鐵的營生,還他娘的只鑄......菜刀!要是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也不曉得會不會提著他的拂塵趕來,把你打的他老人家都認不出來。”

道人打量著滿屋菜刀,哂笑一聲,回頭看了一眼劉大正,眼中不無嘲諷之意。

男孩眨了眨眼,推了壯年男子胳膊一下,滿臉好奇:“劉大正,他說的那個什麼中原第一刀,是在說你?”

壯年男子只顧著抽菸,懶得回答。

道人邁步回到門前,看了男孩一眼:“這小屁孩又是誰?”

小男孩一直本著敵不動我不動的原則,置身事外,準備看好戲,突然聽到這句話,當即不樂意了,一下子跳起來:“你這臭道士,叫誰小屁孩?!”

道士神色漠然,仍是看著劉大正:“你歸隱才幾年,這小屁孩當然不是你的兒子。想必是你收的徒弟?亦或是義子?不過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之處,哦,就是黑了點,不,是太他娘的黑了!”

男孩氣得哇哇大叫,一副要回屋去拿菜刀,砍了這廝的模樣。

“說吧,到這來幹什麼。”劉大正終於肯跟著道人說話。

道人雙手攏袖,看向黃梨鄉碼頭:“今年五月,師門蘊養在牛首山的一池青蓮,不翼而飛,當日三清觀有一場激戰,但事後我去查過了,無論是滅了三清觀的欽天監南宮第一,還是被李冠書逼上牛首山的宗室子弟,都沒有見過那池青蓮......除了一個人。不,準確的說,是兩個人。”

劉大正抽完了煙,在門檻上磕了磕菸灰:“我已退出江湖,歸隱山林,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

道人看向劉大正,輕笑一聲:“當然跟你有關係,因為我還沒查,但眼下嫌疑最大的兩個人,一個叫宋嬌,一個叫李曄。”

劉大正眉頭一皺。

道人笑聲更大了些:“而且他們明日就會到黃梨鄉來,你說,這事巧不巧,有趣不有趣?”

劉大正沒說話,道人卻已撫掌而贊:“簡直太巧了,太有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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