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州城最近,因一個話題而風起雲湧起來。

街頭巷尾的百姓,不單那些愛嚼閒言碎語的長舌婦,就連平時八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憨厚老漢,也忍不住會湊上前去,發表一下個人觀點。

之所以如此火爆,是因為他們聊的話題,不是什麼東家長李家短的八卦,也不是什麼驚悚駭人的慘案,而是切切實實關係到百姓民生的事兒沈家的煤到底有毒沒毒?

“要我說,這煤炭當然是有毒的。否則千百年來,怎麼沒聽人說過燒煤可以取暖的?”

“沒聽過不見得沒有過。”有人表述觀點,當然就會有人表示不服“我可聽說咱們老祖宗,早就用煤冶鐵煉丹了,尤其皇宮大內裡,更是諸般妙法事物無數。你沒聽過見過的,多了去了。”

“沈家的煤,能跟皇宮大內的東西相比?要是無毒,丁家男人怎麼就一命嗚呼了?”

“嚴相公不是說了嘛,”那人顯然是嚴秀才的鐵粉,引用著嚴秀才的觀點道“首先,丁家男人燒的煤,到底是不是沈家的,這一點還存疑。”

“另外,慈幼局、養濟院、安濟坊那裡,燒的全是沈家煤。為何幾千上萬的人都沒事兒,偏偏丁家男人一人出了事兒?”

“可,可丁秀才說了”

“他說什麼了呀,文縐縐的一堆廢話,我們都聽不懂。反倒是嚴秀才提醒我們莫要忘了,丁家可是賣木炭的。這煤炭可比木炭耐燒,還便宜我看吶,八成就是丁家眼紅沈家生意,故意在抹黑沈家呢。”

“等官府真把沈家煤鋪查封了,誰也別想暖和過好這個冬天!”

“就是,木炭不經燒還那麼貴,咱們誰燒得起?柴火倒是便宜,可煙熏火燎的,還得出城樵伐,累死個人喲”

不錯,如今磁州城百姓討論的,就是丁秀才和嚴秀才兩人關於沈家煤的爭論。而這事兒一說起來,丁逸柳就止不住大冬天裡蹭蹭上火。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只要聯合了州學的生員們,將《為黎庶討貪吏檄文》貼出來公諸於眾,必然民心所向。

就算是知州大老爺,也要顧忌民情民意。

想把這事兒給壓住,就得從快從重地處置了何瑾,查封了沈家煤鋪——這種官場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風氣,丁逸柳見的可太多了。

想不到,就在他躊躇滿志,準備發起這第二輪攻勢的時候。那些同學們竟一個個支支吾吾的,打死不肯在聯名血書上簽名摁手印兒。

丁逸柳當然不是一點不關心城裡動向的瞎子聾子,也聽說了潑皮無賴,攪擾同學家裡店鋪的風聲。

但這有什麼關係?

區區一些潑皮無賴,卑賤如蟻一般的東西,能造成多大損失?我們可是為了磁州百姓的安危,為了拯救萬千黎庶啊!

然而,無論他再怎樣軟語相求、道德綁架,這些同學們就跟王八吃秤砣一樣——鐵了心了。

甚至,還有些脾氣火爆的同學,指著丁逸柳的鼻子直接就罵開了“丁逸柳你少來這一套!”

“上次被你慫恿了,吃了提學道的訓誡,還想騙我們第二回?大家都是生員,都是秀才,你打的什麼鬼主意,誰心裡不清楚!”

灰頭土臉的丁逸柳仔細想想,也覺得確實這麼回事兒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兒什麼聊齋啊?

既然這些秀才相公們不好忽悠了,那我就自己來。

反正,民意這種東西,向來就是拿來操縱利用的——聯名血書上的那些手印兒,不是找了燒炭的長工摁下後,其他村夫愚婦也就跟著摁了嗎?

隨後,憑著那封犀利的檄文,以及血書上密密麻麻的手印兒,還有丁家實實在在的命案。丁逸柳的確一上來便弄得滿城風雨,民心惶恐不安。百姓們還紛紛跑到衙門口前請願,要求衙門立即查封了沈家煤鋪。

畢竟,丁逸柳可是老百姓心目中的‘秀才公’,身份崇高、見識非凡。而且,那封檄文百姓們雖然看不懂,但一聽引經據典的,就感覺很有道理的樣子。

然而,還沒等到丁逸柳同學彈冠相慶,城裡忽然竟出現了一封駁斥文。上面詳詳細細地將他那封檄文的內容,盡數給駁斥了一番。

而且,人家的遣字用詞都是大白話,老百姓一聽就懂。還句句擺事實講道理,生生將丁逸柳那封聳人聽聞、包藏禍心的檄文,貶斥地一無是處!

丁逸柳當即便怒了,一打聽那文出自嚴一清之手,當即便找到了嚴秀才“嚴一清,你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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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意思。”嚴一清也是剛正耿直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三番兩次硬懟姚璟。

見丁逸柳氣勢洶洶地前來興師問罪,當即冷硬回道“丁學子既然心憂蒼生,在下又豈能甘於人後?只不過,在下的看法可與丁學子有些不同,自然不吐不快!”

“你,你這是擺明了,要與我作對不成?”

“哼,沽名釣譽、寡廉鮮恥之徒,為一己私利,便要誣陷打壓一位幹吏。在下若不出手,磁州士林的名聲,都要被你敗壞盡了!”

就這樣,丁逸柳處心積慮謀劃發動的,一場針對何瑾和沈家的聲討控訴,一場掀動民意的打壓。就被嚴一清出手生生扭轉成,一場關於沈家煤到底有毒沒毒的學術討論,又漸漸淪落成了老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結果,除了讓全城的老百姓們,更加知曉了沈家煤的名聲外,基本上沒引起啥轟動的影響。

在普通老百姓看來,你丁相公是秀才,可人家嚴相公也是秀才啊。還是學業比你丁逸柳好,將來鐵定中舉人、進士的知名秀才。

而且,你丁逸柳的檄文我們都看不懂,嚴相公的文卻一聽就懂、返璞歸真,這不已高下立判?

再退一步講,你們秀才相公都對這事兒沒定論,俺們還瞎摻和個啥勁?

敢買沈家煤的繼續買,不敢買的要麼砍柴、要麼再等等。反正死的只有丁家一人,俺們還是等案子判了再說,沒事兒扯個淡就行了唄。

“何瑾,這肯定又是何瑾在幕後搞的鬼!”

州學課堂上,越想越氣的丁逸柳,冷不丁地怒吼發聲,將一塊硯臺狠狠砸在了地上“嚴一清之所以壞我的事兒,還不是因為何瑾曾經救了他娘子!”

可講臺上的韓訓導卻不幹了,吹胡子瞪眼睛呵斥道“丁逸柳,課堂之上你亂髮什麼瘋!不知苦讀聖人微言大義,只想著蠅營狗苟。”

“如你這等品性心思,不高中還好,中了才是一方禍事!今日之事,老夫必當跟學正大人好生說一說!”

學正可是有責任,必須向提學道彙報一方學業的。

而這事兒一旦傳入提學道那裡,再加上之前姚璟的去函,他丁逸柳鐵定就在提學道掛上號兒了!

丁逸柳急忙像韓訓導告罪,可韓訓導卻是刻板嚴肅之人,半點情面都不講。丁逸柳氣急敗壞之餘,心中更加惱恨何瑾不已。

可卻不知,他這裡惦記著何瑾。何瑾那裡,也對他正念念不忘。

“如此說來,丁逸柳這下已黔驢技窮、勢單力孤了?”

仍舊盤腿兒坐在炕上的何瑾,懶洋洋地跟個大馬猴兒一樣,只是眼中精光熠熠,帶著躊躇滿志的興奮。

陳銘早就對何瑾佩服不已,這次卻還是忍不住伸出了大拇指“小子,你用計非但不拘一格,分化打壓頗見成效。而且還料敵在先,應對有策這丁逸柳招惹了你,真是自尋死路!”

可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揪了揪鬍子,發愁地繼續言道“只是,萬事俱備,你那東風又從何處颳起?丁逸柳畢竟有著功名在身,丁氏那裡又遲遲不肯吐露實情”

“哼,丁氏不肯說,那就讓丁逸柳親自說唄。”何瑾卻不以為意。相反,眼中又止不住地,流露出了那貓戲老鼠般殘忍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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