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嚎個什麼嚎!......”劉健當時就忍不住了。

一個老鄉在此這般丟人現眼,他一巴掌就抽了過去:“想要龍鳳胎回家生去!再不說開中法的弊端,信不信我等讓你以後想生都生不出來?”

挨了一巴掌的何瑾,這才如夢方醒的樣子。

想著自己剛才入戲太深,不由面色有些訕訕,道:“其實開中法的本質,便是國退民進,放權讓利。”

“我大明突破自漢武帝以來鹽鐵壟斷,將官營的鹽業專賣權轉讓給普通商人,用來解決龐大軍需和社會供給,無疑是一項極大的進步。”

“也因為如此,才帶動了黃河流域、長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工商業的發展。故有明鹽法,莫善於開中。”

說到這裡,何瑾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弘治皇帝的神色,提前打預防針道:“陛下,接下來的話,恐怕不太好聽......”

弘治皇帝就冷笑了一聲:“你以為剛才的那番話,就很好聽?”

言罷,龍目一瞪何瑾,沉聲命令道:“繼續說下去,心中怎麼想的,嘴裡就怎麼說出來。朕還不至於為了一個敢說真話的人,就食言反悔!”

何瑾看樣子也是豁出去了,陡然一挺腰板兒,道:“陛下,絕對的權力招致絕對的腐敗,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

“大明立國百餘年後,政治其實已然腐敗。皇室、勳貴和官員利用權力尋租的現象,也愈演愈烈。”

咬著牙將朝廷的老底兒揭了開來,看到弘治皇帝,和眾位大佬兒都還算剋制的樣子,他才繼續言道:“而在鹽這塊兒,皇室、宦官、勳貴、官僚士紳已知其利甚大,連取鹽的鹽引都有利可圖。”

“按照正常流程,開中的鹽引數量,是由戶部出榜,依軍情、糧價、路途、利潤等綜合酌定的。可如今榜文未至,內外權豪之家遍持書札,預先請託鹽引。”這一做法,世人生動戲稱為‘佔窩’。”

“拿鹽引轉賣牟利,權貴們多者得數千引票,少亦一二千引,一引便可白得銀六錢,積而千引,則坐致六百金,萬引可得六千金。”

“這種靠特權倒賣有價證券的行為,其利潤奇高、危害極大,以損害國家邊儲的巨大代價,肥了一小撮的蠹蟲。”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人臉色全都很不好看,包括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為彌補朝政的窟窿,也曾讓手下的宦官截留過鹽引獲利。並且,對於張家那兩兄弟還有其他藩王,更很是寬縱放任......

剩下這些大臣們其實更不用說,門生故吏、家族姻親什麼的,也都參與了這塊肥肉的瓜分。好點的估計還給他們一些孝敬,差的估計不知為非作歹到什麼地步了。

既然已揭開了遮羞布,何瑾是硬著頭皮也要往下說了:“這樣的代價,就是普通中小商賈空持鹽引,卻因為沒有關係門路而支不到鹽賣。而靠賄賂權勢的不法奸商,卻能納糧摻假,甚至虛出通關。”

“此外,由於販賣食鹽利潤巨大,走私也越來越猖獗。鹽場各地已開始結黨朋,操利器,與官司捕役抗爭奪利。甚至敢造遮洋大船,勾結東瀛那些癟三浪人,列械販鹽。”

“這幕後已非中小商人,而是富商巨賈、名門世族、軍衛土豪組成的走私集團,從而造成國家稅收的大量流失。”

聽到這裡,暖閣當中已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沒想到,根子原來就出在自己身上。

整治吧,勢必會不好做人,落得個刻薄寡恩的名聲;可不整治吧,鹽業已糜爛到那等境地,百姓都快吃不起鹽,朝廷稅收都給嚴重禍禍了,身為家國社稷的掌舵大佬兒們都不以身作則,還像話嗎?

就在眾人沉思的時候,何瑾卻好像吃錯了藥一樣,繼續開口言道:“其實這次鹽價飛漲的背後,就是因為通商互市,市場上對鹽的需求增大了。更多的商人想湧進來,要分得一杯羹。”

“但前面微臣已經說了,鹽業這塊兒是權商勾結,為擋住那些湧入的商人,官僚和豪商對鹽引嚴防死守,只進不出。才導致市面上的鹽越來越少,鹽價居高不下......”

這話落下,暖閣裡所有人神色更加難看了。

可不知死活的何瑾,神態卻越來越輕鬆,又接著說道:“其實不止此時,當初陛下剛繼位不久,也曾發現鹽法阻滯不通。為扭轉危局,陛下大力整頓鹽茶、馬政,決定從全國最大的兩淮鹽場入手清理鹽法。”

“不久,戶部左侍郎李嗣調查後上奏:兩淮運司連年稱過引鹽一百餘萬,而商人所繳截角引目十無二三,如不嚴禁,則奸商投機不已,鹽法更壞。”

“也就是說,兩淮鹽場的引鹽實際只有兩成,用於開中商人奈米中鹽,其餘大半已為官商侵奪。”

“故而,當時戶部建議各鹽政機關,每年除將稱過引鹽數額造冊上報外,必須將商人所繳截角騎縫引票同時造冊繳部,以防止鹽政衙門欺上瞞下,搞兩本賬。”

“可此舉治標不治本,只能保證鹽引用於支鹽販賣,並不能阻止鹽政衙門耍手段,反而還使得大明官商越做越大,將一些沒門路的中小商賈排擠出局。大明的開中鹽業,已漸漸被權商們視為禁臠。”

到了這裡,暖閣裡眾人的臉色已難看到極點,何瑾卻還是喋喋不休:“由此到了弘治四年,朝廷無奈又變開中之法,請召商納銀運司,類解太倉,分給各邊。”

“也就是說,商人不再納糧到邊關,而是直接給鹽運司交銀,統一提解國庫。然後每年透過財政轉移支付方式,將餉銀調撥到邊鎮,發給將士糴買糧食物資。”

“但邊關之地就是因為物資匱乏,才需商人運調輸送。變了開中之法後,邊關由此一片蕭索,軍戶們也紛紛逃散......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大明邊患才頻頻事發,朝廷焦頭爛額。”

聽到這裡,眾人也都反應過來了:不錯,好像就是從變了開中法後,邊關才加速糜爛,蒙古各部屢屢前來劫掠。

隨後還是何瑾一番折騰,大明開放了邊關互市後,邊關之地才商賈雲集,銀貨星羅,市場漸漸繁榮了起來。

聽完如此切中時弊的詳細論述,弘治皇帝就閉上了眼,緩緩將何瑾的說法,在腦子裡過了一遍。

又一次,他感受到了商業這個東西牽一髮而動全身。既可惠澤百姓於無形,也可害社稷於無影。單靠著空洞蒼白的聖學道義,根本無法解決這等複雜的國事難題。

而整個大明朝堂,能將這些理解如此深刻的,唯何瑾一人爾。

再聯想起他剛才的一大堆話,弘治皇帝忽然意識到,這小子其實一直在使激將法:故意將鹽業本質說的這般透徹,就是想看看自己這些人,到底有沒有破釜沉舟的決心,去整治大明的鹽業。

對於這一點,弘治皇帝還是很有信心的。

畢竟君臣相知多年,這些大臣或許偶然有所疏漏,鬆懈了對門生子弟、家族親信的約束。但為整個江山社稷,億兆百姓的福祉,他們必然會衷心響應,無怨無悔。

於是,再度緩緩環顧眾臣,看到眾人在自己詢問的眼神下,都堅定懇切地點了點頭後,弘治皇帝便有了定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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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既然你如此情深意切,心憂大明社稷。朕就給你一次機會,讓你這區區秀才,突破我大明的取材任官的規則,外放你去地方整治鹽政!”

可到了這時候,何瑾神色卻變得有些奇怪,似乎還為難了起來,愣愣不安地問道:“陛下,這可是認真的?”

“君無戲言。”弘治皇帝面沉如水,緩緩答道。

在這方面,他自覺還是很合格的。說出的話一向很少反悔,至於那些不能說的,就如之前要教訓何瑾的話,他會......半路生生憋回去。

然而,得償所願的何瑾,還是一副扭扭捏捏的模樣:“陛下,臣其實剛才說著的時候,也仔細想了想。這一去可不是破壞什麼官場規則,而是要斷掉不少人的財路,無異於殺人父母......”

“而且剛才臣也說了,人家那走私集團都勾結倭寇了,簡直無法無天。臣還有一對兒龍鳳胎沒生,要不,咱就先算了吧?......”

一瞬間,弘治皇帝始終握著的硯臺,還是沒忍住砸了出去:把朕的興致勾起來了,你卻想著半路開溜?

何瑾何潤德......用你的話說,你這是在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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