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援

吉安,位於江西中部,易守難攻,交通便利,王守仁將在這裡舉起平叛的大旗,準備最後的決戰。

算王大人運氣好,當時鎮守吉安的知府是一個非常強悍的人,他的名字叫做伍文定。

伍文定,湖北人,出身於官宦世家,這也是一個不安分的主,雖然自幼讀書,卻不像個書生,長得虎背熊腰,十分之剽悍,他的工作經歷也很特別,早年在江蘇做過推官(主管司法),長期接觸社會陰暗面,和黑社會流氓地痞打交道,對付惡人時手段十分兇殘,令犯罪分子聞風喪膽。

這位伍知府即將成為王巡撫最為得力的助手。

王守仁帶著臨江府的那幫人心急火燎地正往吉安趕,可走到半路突然被幾百名來歷不明的士兵圍住了,一群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一個表情兇狠的人就站了出來:

“王巡撫請出來說話!”

王守仁畢竟見過世面,也不怎麼害怕,大大方方地走出來:

“我是王守仁,你是誰?”

那位仁兄這才自報家門:

“王大人好,屬下吉安知府伍文定!”

要說這位伍知府也算是厲害,叛亂一起,鄰居衙門的官員跑得都差不多了,他卻紋絲不動,不但他不跑,也不準別人跑,有幾個膽子小的準備溜,竟然被他親手拿刀幹掉了。

經過這麼一鬧,吉安的官員們達成了一個共識:寧王再兇殘,和伍文定比起來還是有一定差距的。安全起見,還是留下來的好。

不久之後伍文定聽說贛南巡撫王守仁跑了出來,準備平叛,他這人性子急,也顧不了那麼多,帶了三百士兵就上了路,正好遇見了王守仁。

他也不跟王大人客氣,一開口就說主題:

“王大人是否準備平叛?”

“不錯。”

“那我就恭喜大人了。”

這次輪到王守仁納悶了,你啥意思啊?

伍文定用洪亮的聲音做了解釋:

“那家夥(此賊,指寧王)一向名聲不好,支援他的人不多,大人你眾望所歸,且有兵權在手,建功立業,必定在此一舉!”

這句誇獎的話卻讓王守仁吃了一驚:

“你怎知道我兵權在手?”

伍文定笑了笑,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一個可以派上用場的聰明人,這就是伍文定留給王守仁的第一印象。

在吉安,王守仁成立了平叛指揮部,召開了第一次軍事會議,由於當時到會的都是知府、知縣之類的小官,王巡撫自然而然地成為了平叛軍總司令。

王司令隨即做了敵情通報:根據情報,寧王兵力共計八萬人,精銳主力為王府護衛,其餘成分為土匪、強盜、搶劫犯、黑社會流氓地痞、反動會道門組織、對社會不滿者等等。

這支所謂的叛軍,實在是支名副其實的雜牌軍。這麼看來,形勢還不算太壞,但問題在於,此時的王司令是個光桿司令。他沒有八萬人,連八千都沒有。

雖說有旗牌在手,可以召集軍隊,但這需要時間。所以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判斷寧王下一步的行動方向。

對於這個問題,王守仁已經有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他把手指向了地圖上的一個地方——南京。

“他必定會進攻南京。”

王司令就此進行了詳盡的分析:洪都(南昌)不是久留之地,而寧王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腦袋倒也沒進水,北上攻擊京城這種蠢事他還幹不出來。

所以他唯一的選擇就是順流南下攻擊南京。

更為重要的是,此時各地還沒有接到統一平叛的指令,防備不足,如果寧王趁亂發動進攻,一舉攻克南京,半壁江山必然落入叛軍之手。

這番話說得下面的諸位六七品芝麻官們聳然動容,既然形勢如此嚴重,那就別廢話了,趕緊進攻寧王吧。

於是王司令又一次發話了:

“我的兵力不足,難以與叛軍抗衡。必須等待各地援軍趕來。”

那麼王司令,你需要多長時間呢?

“至少十天。”

“所以必須讓寧王在南昌再等我十天。”

與會官員們徹底炸開了鍋,王司令的玩笑開得也太大了吧,寧王又不是你兒子,你說等他就等?

然而王守仁笑了:

“我自有辦法。”

詭計

不久之後,寧王駐地的街道牆壁上出現了很多亂貼亂畫的告示,當然了,不是辦證開發票之類的廣告,具體內容大致如下:

都督許泰等率邊軍、劉暉等率京軍各四萬,另命贛南王守仁、湖廣秦金、兩廣楊旦各率所部,共計十六萬人,分進合擊,平定叛軍,沿途務必妥善接應,延誤者軍法從事!

這封文書的大概意思很明白,就是對寧王說我有十六萬人,很快就要來打你,希望你好好準備。

必須說明的是,這封文書上的人名全部屬實,但情節全屬虛構,除王守仁外,其餘人等壓根兒就不知道這回事。

這就是王守仁的詭計,他偽造了文書,並派人四處散發,以打亂寧王的部署,王司令員做事情一向周到,為了讓寧王安心上當,他還安排了更為厲害的一招。

洪都城內的寧王知道了所謂大軍來攻的訊息,正在將信將疑之際,手下突然密報,說從進城的人身上發現了幾個特殊的蠟丸,內有機密信件。

寧王開啟書信,真正被嚇了一跳。

書信內容是這樣的:李士實、劉養正兩位先生,你們幹得很好,朝廷一定會好好嘉獎你們,現在希望你們配合行動,勸說寧王離開洪都,進攻南京,事不宜遲!

兩位難得的“人才”竟然投敵,寧王還算是個明白人,也不怎麼相信。偏巧就在這個時候,手下通報,李士實、劉養正來訪。

李士實先生開門見山,第一句話就捅破了天: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應立即帶兵攻擊南京!”

王守仁的臺詞實在寫得太好,李士實也配合得如此天衣無縫,這下子不由得寧王兄不信了。

自信滿滿、前來邀功的兩位軍師本以為會得到一個激情澎湃的答覆,最終卻只看到了一雙狐疑不定的眼睛。

他們失望地走了,寧王朱宸濠卻就此確定了他的戰略:

留在洪都,哪裡也不去!

有幸遇上王守仁這樣的對手,朱宸濠先生也算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王守仁的計謀獲得了成功,他立即向各地發出緊急文書,集結兵力。

王司令真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沒有朝廷的公文,他就自己臨時草擬,沒有正規軍,他就用民兵,在他的召喚下,附近的袁州、臨江、贛州等地紛紛傾巢而出,不管老的少的,病的殘的,只要是個人,能走得動,他就統統招過來。畢竟就算不能打仗,壯壯聲勢,揮揮旗幟,吶喊兩句口號也是好的。

就這麼七弄八弄,短短十餘天,他就召集了七八萬人,雖然質量不怎麼樣,但總算還是湊夠了數。

眼前的招兵盛況讓江西的這些知府知縣們開始頭腦發熱了,平時只能管幾個都頭和打屁股的衙役,突然有了這麼大的派頭,這麼多手下,他們群情激昂,打算立刻出兵,去和寧王決一死戰。

可是王司令讓他們失望了。

兵法

原本爭分奪秒、急急忙忙招兵的王守仁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坐擁數萬手下,士氣也極盛,無論怎麼看,此刻都應是出兵的最好時機,然而王大人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在這裡常住,四處派人修房子安置傢俱,就差辦一張吉安暫住證了。

他下屬的那些知府知縣們全都不知所措,十幾天之前風急火燎的是他,現在安閒度日的也是他,不知到底搞什麼名堂,可他們素知這位王司令不是個善茬,也不怎麼敢問,直到伍文定忍無可忍的那一天,這個謎底才徹底揭開。

伍知府脾氣比較急,看見王守仁不動窩,索性直接找上門去質問:

“軍隊已經集結,為何不動?!”

王守仁看著這個氣急敗壞的知府,卻並不生氣,只是淡淡地回覆:

“以你之見,眼下該如何行動?”

“我軍士氣正盛,應趁敵軍尚未行動,立刻發起進攻,必可一舉大破敵軍!”

王守仁笑了:

“伍知府,你讀過兵法嗎?”

這句話把伍文定氣得差點沒暈過去,他大聲答道:

“屬下雖是文官,自幼飽讀兵書,也甚知韜略,所謂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此時正是攻擊的最好時機,斷然無誤!”

然後他挑釁地看著對方,等待著他的回覆。

王守仁終於收斂了笑容,鄭重地回答道:

“你所說的固然不錯,卻並非兵家上乘之策。所謂兵法之奧秘,在我看來,只有八個字而已。”

“此心不動,隨機而行。”

綜合看來,這八個字確實概括了王哲學家兼王司令員的軍事思想,他一生的用兵法則大都符合這八字方針。

王守仁隨即對此做出了解釋:

平叛之戰確實應該速戰速決,但此時情況已然不同,起初敵強我弱,需要拖延敵軍,爭取時間。如今我軍實力大增,可以與敵人抗衡,叛軍也已知道我軍強盛,必不敢輕動,況且寧王經營洪都多年,根深蒂固,若我軍貿然出擊攻城,必然久攻不下,時間越久,禍患越大。此舉決不可行。

現我軍龜縮不出,示弱於叛軍,使其主力出擊,然後看準時機,一舉圍殲,必取全勝!

一貫好勇鬥狠的伍文定服氣了,他帶著敬畏的神情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終於明白為什麼王大人會有那個出名的評價——“狡詐專兵”。

一切都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幾天之後,決戰序幕就將正式拉開。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在洪都等了十幾天的寧王終於覺悟了,日子過了這麼久,別說十六萬人,十六頭豬也沒看到,等到王守仁招兵買馬的訊息傳來後,他才確定一個事實——上當了。

但在悔恨驚慌之餘,他意外地發現,王守仁並沒有發起進攻,他隨即判定敵軍兵力不足,僅能自保,於是開始履行預定軍事計劃——攻取南京。

應該說,寧王的行動完全在王守仁的預料之中,但事實證明,王司令還是錯誤估計了一點,正是這個疏忽差點讓他徹底完蛋。

因為寧王雖然不是一個聰明人,卻是一個動作很快的人。

他說一不二,棉被都不捆就率六萬主力軍親征,這幫雜牌軍也真不白給,僅一天時間便攻陷了九江,七月初發兵,幾天之內便已經軍臨兵家要地——安慶。

最大的危險到來了。

安慶,位處南京上游門戶,自古沿長江而下用兵者,若攻取安慶,南京必是囊中之物。後世太平天國時,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猛攻安慶城,雖損兵折將,曠日持久,卻是死也不走,直至轟塌城牆,佔據城池,方才仰天狂呼:“賊破矣!”

不久之後,他率軍順流而下,一舉攻陷了南京,太平天國覆滅。

朱宸濠雖然不認識曾國藩和洪秀全,卻也懂得這個地理學常識,大軍抵達安慶城之日,他便下達了總攻命令,數萬軍隊將安慶圍得水洩不通,日夜攻打。

天時是有的,地利也是有的,可惜沒有人和。

說來朱宸濠的運氣真是不好,他的造反之路上總是碰到一些很麻煩的人,在江西有孫燧和王守仁,到了安慶,又遇見了楊銳和張文錦。

楊銳是都督,張文錦是安慶知府,他們對不請自來的寧王採用了統一的招待方式——火槍弓箭。關於這兩個人,就不細說了,單單介紹一下這二位幹過的一件事情,大家對其為人就可以有大致的瞭解。

寧王連日進攻安慶城不利,便找來了一個叫潘鵬的投降官員進城勸降,此人是安慶人,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寧王兄估摸著看在老鄉份上,城內的守軍應該會給幾分面子。

這是個比較愚蠢的想法,你都把軍隊堵在人家城門口了,還指望老鄉感情?

潘鵬兄可不蠢,他還想多活兩天,可是領導的意思也是不能違背的,無奈之下他派了一個親戚進城招降,接下來的事情就有點聳人聽聞了。

楊銳兄實在是個不搞客套的人,勸降信他看都不看,就一刀把潘老鄉的親戚砍了,砍了人還不肯罷休,竟然還極有耐心地碎了屍,把手腳分別砍斷,一樣樣地丟下城樓示眾,如此可怕之場景在今日恐怖片中也不多見。

砍人碎屍之類的事情確實有點駭人聽聞,但楊銳兄畢竟是個武官,殺人也不是頭一次,有點心理問題不奇怪,所以這事放在他身上也算基本正常。

可另一位張文錦知府就不同了,他自幼讀書文官出身,兇狠毒辣卻也不落人後,楊銳在前面殺人,他已經繞到城內,把潘老鄉在城內所有沾親帶故的親戚都翻了出來,砍了個乾乾淨淨。潘老鄉聽說之後,當即吐血暈倒。

看見兩位守城大人手段如此狠毒,城內守軍都毛骨悚然,心驚膽戰,紛紛表示願意拼死守城,一時之間士氣大振。

城外的寧王搞不清狀況,也不明白為什麼勸降還勸出了反效果,沒有辦法,他只好親自出馬督戰,鼓舞士氣。可城內的士兵在死亡的威脅下(主要來自楊、張兩位大人),拼命地抵抗,叛軍進展不大。

十幾天過去了,寧王仍然站在城外眺望安慶,急得他團團轉,只能把劉養正找來破口大罵:

“你們這幫廢物!安慶都攻不下,還說什麼金陵(即南京)!”

此路不通,可別無他途,所以罵完了的寧王還是要接著督戰攻城,此刻他才明白老祖宗朱權為什麼當年被人欺負到了家,卻還是忍氣吞聲——造反實在是個苦差事啊。

正當寧王在安慶城啃磚頭的時候,王守仁先生那裡卻已經亂成一團。

寧王兵臨安慶城下的訊息傳來時,王司令慌得不行,跳下床顧不上穿鞋,光著腳跑去看地圖,他雖然已經估計到了對方的計劃,卻沒想到寧王動作竟如此迅速。情急之下,立即下令軍隊集結,準備出發。

但在短暫的慌亂之後,王司令員突然恢復了平靜,他撤回了出兵的命令,卻增派了打探訊息的人,還別有興致地和那些額頭冒汗、驚慌失措的下屬們拉起了家常。

礙於之前的教訓,王司令的部下不敢自作聰明,也沒人詢問原由,而不久之後傳來的訊息也驗證了司令大人的英明決策——安慶依然在堅守之中,暫時無憂。

這下大家心裡的石頭才算落了地,紛紛回家磨刀擦槍,只等王司令一聲召喚,指向哪裡,就打到哪裡。

可王守仁這輩子似乎就不打算讓人消停,一貫專行的他竟然表示要開會聽取群眾意見。

既然王司令要開會,大家也只好跟著去湊熱鬧了。

這是寧王之亂中最為重要的一次軍事會議,王守仁分析了局勢,表示目前有兩個目標,一個是救援安慶,另一個是攻擊敵軍老巢南昌,要求與會人等發表意見。

出人意料的是,這次開會竟然沒有發生任何爭論,因為大家一致認為,前往安慶是唯一的選擇。

理由很充分:寧王造反準備多年,南昌的守備十分嚴密,如果貿然攻城,一時很難攻得下,而他進擊安慶失利,士氣很低,我軍抄他後路,與安慶守軍前後夾擊,必然一舉擊潰,到時候南昌不攻自破。

實在是條理清晰,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無論怎麼看,這個結論都是對的。

最後王司令總結發言:

“不對。”

判斷

“只能攻擊南昌。”

這就是王司令的判斷,鑑於他一貫和別人看法不同,所以大家也不怎麼吃驚,只是睜大眼睛,想看看王司令這次又能玩出什麼花樣來。

“你們的看法不對,南昌在安慶的上游,如果我軍越過南昌直接攻擊安慶,則南昌守敵必然會攻擊我軍後部,斷我軍糧道,腹背受敵,失敗必在所難免,而安慶守軍只能自保,怎麼可能與我軍前後夾擊敵軍呢?”

當然了,聽眾的疑問還是有的:

“南昌城池堅固,一時之間如何攻下?”

對於這個問題,王司令胸中早就有了一大把竹子:

“諸位沒有分析過軍情嗎,此次寧王率全軍精銳進攻安慶,南昌必然十分空虛,此時進攻,自然十拿九穩!”

“南昌一破,寧王必定回救,首尾不相顧,無需時日,叛軍必敗!”

王守仁有才,太有才了。

因為他做出了正確的判斷。

在明代的最高軍事決策機構兵部衙門裡,有這樣一句嚇唬人的話——“敢鬧事,就發配你去職方司!”

這句話但凡說出來,一般的兵部小官就會立馬服氣,老老實實地幹活。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兵部下設四個司,類似於今天中央部委的司局級單位,而職方司之所以如此著名,是由於它在明朝官場中有一個十分特別的評價——最窮最忙。

但就是這個最窮最忙的衙門,卻在軍事戰爭中起著最為重要的作用。

因為這個所謂的職方司,主要職責是根據軍事態勢做出判斷,擬定軍事計劃,進行軍事統籌,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總參謀部。職方司最高長官是郎中,相當於總參謀長。

這職位聽起來很威風,很多人卻打死也不去,躲都躲不及。原因很簡單,可以用六個字概括——沒油水,背黑鍋。

千里做官只為錢,撈不到錢誰有動力豁出命去幹?更要命的是,這個職位收益極小,風險極大,比如王守仁曾經當過主事(相當於處長)的武選司,就是兵部下屬的著名肥衙門,專門負責武將人事選拔調動工作,下去調研有好酒好肉好娛樂招待,提拔個把人上來就能收錢,就算這人不能打仗,歸根結底也是他自己的問題,不至於追究到人事部門來。

職方司就不同了,它不但沒有油水可撈,靠死工資過日子,還要做出正確的軍事判斷,並據此擬定計劃,一旦統籌出了問題,打了敗仗追究責任,那是一抓一個準,根本跑不掉。

可偏偏戰爭中最有趣也最殘酷的,就是判斷。

《三國演義》裡面的諸位名將們是不用擔心判斷的,因為他們的勝負都是天註定,比如曹操兄看到大風颳倒了自己營帳裡的帥旗,就能斷定劉備先生晚上來劫營。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有志報國的各位青年就不用再讀兵書了,可惜的是,在時間機器尚未發明之前,戰場上的任何一方都不可能預知對手的策略和戰爭的結局,將領們只能根據種種蛛絲馬跡和戰場經驗來做出預測,當然了,根據史料記載,某些實在拿不定主意的將領們,會使用最後的絕招——算命。

但無論你有多麼精明或是愚蠢,最後你總會搞出一個自己的戰場判斷,該打哪裡,何時打,該守何處,怎麼守。

於是最能體現戰爭藝術奧妙的時刻終於來到了,一千個指揮官可能有一千個判斷,而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戰爭結局揭曉之前,這一千個判斷似乎都是正確的,都有著確鑿的理由和證據。

可是戰爭這道完美的數學題,只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王守仁放棄了看似無比正確的安慶,決定進攻南昌,後來的形勢發展證明,他的抉擇是正確的。

但得到眾人認同的王守仁心中仍然是不安的,因為他知道,這個計劃還存在著一個極大的變數——攻取南昌之後,寧王卻不回兵救援,而是全力攻下安慶,直取南京,該怎麼辦?

管不了那麼多了,先攻擊南昌!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戊申,王守仁正式起兵。

他向江西全境釋出勤王軍令,並率領直屬軍隊日夜進軍,很快抵達臨江府,在那裡,他再次會合了臨江、贛州、袁州各地趕來的“義軍”(成分極其複雜,大都是流氓強盜),總兵力達到八萬餘人。王守仁馬不停蹄,命令軍隊加快速度,逼近那最後的目標。

南昌,七月十七日,王守仁站在城外,眺望著這座堅固的城池。

一個月前,他從這裡逃走,滿懷悲憤,孤身奔命。

一個月後,他回到了這裡,兵強馬壯,銳氣逼人。

無論如何,了結的時刻終於還是到了。

夜戰

按說到了這個份上,就應該動手打了,可大家別忘了,這支軍隊的指揮官是王守仁先生,王司令帶兵自然有王司令的方法,但凡打仗之前,他如果不搞點自己的特色(陰謀詭計),是不會罷休的。

首先他派人四處傳揚,大張旗鼓,說自己手下有三十萬人(敢吹),還特別說明這都是從福建和廣東調來的精銳部隊,絕非傳言中的烏合之眾(傳言是真的)。

搞得守軍人心惶惶之後,他又派遣大量間諜,趁人不備,躲過城管監察,摸黑在南昌城內大肆非法張貼廣告告示,勸誡南昌市民不要多管閒事,關好自家房門,安心睡覺,聽見街上有響動,不要多管閒事。

他的這一連串動作不但讓敵人驚慌失措,連自己人也是霧裡看花,要打你就打,又不是沒有士兵裝備,有必要耍陰招嗎?

王守仁認為很有必要。

他的兵法就是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兵不厭詐正是他的兵法哲學,除了使用上述計謀外,他還選定了一個特別的進攻時間——深夜。

因為他壓根兒就沒有想過硬拼,早在行軍途中,他就已準備了大量的攻城雲梯,只等夜深人靜時,派出精幹人員用雲梯突襲城牆,奪取城池。為了保證登城的成功,王守仁還同時派人預備攻城器械,潛進到城門附近,準備吸引守軍注意,配合登城士兵。

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他召集所有部下,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動員會。

王守仁雖然機智過人,平日卻也待人和氣,所以大家經常背地稱呼他為老王。

可是在會上,一貫慈眉善目的老王突然變成了閻王,滿臉殺氣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此次攻城,由我親自督戰,志在必取!一鼓令下,附城!二鼓令下,登城!三鼓令下未登城,殺兵!四鼓令下未登城,殺將!”

會場鴉雀無聲,大家都面無人色,就此達成共識——王司令著實不是善類。

該準備的準備了,該玩的詭計的也玩了,王守仁正襟危坐,等待著夜晚的進攻。但連他也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這些戰前熱身運動竟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深夜,夜襲正式開始。

王守仁一聲令下,潛伏在城下和城門口的士兵即刻發動,攻城門的攻城門,爬城牆的爬城牆。

可是奇怪的事情發生了,登城的軍隊竟然未遇阻擋,很多人十分順利地到了城頭,爬牆的人正納悶,城門這邊卻發生了一件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幾個士兵小心翼翼地摸到城門,仔細打探後頓時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朝那些正在爬牆的兄弟們大喊了一嗓子:

“別費勁爬了,下來吧!這門沒關!”

遠處的王守仁也是一頭霧水,什麼預備隊,救援隊壓根兒都沒用上,城池就佔了,這打的是個什麼仗?

他還怕有埋伏,可後來發現,守軍早就逃了個一乾二淨,找個人問問才知道,因為他老兄之前的宣傳工作幹得太出色,城內的人早就打定主意逃跑。還沒等到進攻,就紛紛溜之大吉。

所以當王守仁進城的時候,他所遇到的麻煩已經不是叛軍,卻是自己的手下。

由於時間緊,招兵任務重,他的部下中也有很多流氓強盜,這些人一貫擅長打家劫舍,到了南昌城內一點不客氣,動手就幹,四處放火打劫,還順手燒了寧王宮殿。

這還了得!王司令大發雷霆,抓了幾個帶頭的(搶劫的人太多),斬首示眾,這才穩住了陣腳。

南昌到手了。但王守仁卻表現出了一絲與目前勝利不符的緊張,他還有一件最為擔心的事情。

兩天之後,王守仁的探子回報,寧王已經率領所有主力撤回,準備前來決戰,不日即將到達南昌。

訊息傳來,屬下們都十分擔憂,雖然佔領了南昌,但根基不穩,如與叛軍主力交戰,勝負難以預料。

王守仁卻笑了,因為困擾他的最後一個心頭之患終於解決了。

寧王聽到南昌失守的訊息時,正在戰場督戰,當時就差點暈倒,急火攻心之下,他立刻下令全軍準備撤退,回擊南昌。

關鍵時刻,劉養正和李士實終於體現了自己的價值,他們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並提出了那個讓王守仁最為擔心的方案——不理會南昌,死攻安慶,直取南京!

這條路雖然未必行得通,卻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辦法。

如果寧王採納了這個方案,就算他最後當不成皇帝,起碼也能鬧騰得長一點。

可惜以他的能力,對這條合理化建議實在沒法子接受吸收,所以他最終只能在鄱陽湖上迎接自己的宿命。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三日,寧王朱宸濠率軍自安慶撤退,抵達鄱陽湖西邊的黃家渡,他將在這裡第一次面對那個曾從自己手中溜走的對手——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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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王就要來了,自己部隊那兩把刷子,別人不知道,屬下們卻心知肚明,於是紛紛建議挑土壘石加固城防。然而王守仁卻似乎並不擔心城牆厚度的問題,因為他並不打算防守。

“敵軍雖眾,但攻城不利,士氣不振,我軍已斷其後路,且以大義之軍討不義之敵,天亦助我!望諸位同心,以銳兵破敵,必可一舉蕩平!”

到此為止吧,朱宸濠,為了自己的野心和慾望,你已經殺死了太多無辜的人,這一切應該結束了。

流氓兵團

就在寧王抵達鄱陽湖黃家渡的同日,王守仁也帶領軍隊主力趕到這裡,於對岸紮營,準備最後的戰鬥。

至正二十三年(1363),朱元璋與平生最大宿敵陳友諒在鄱陽湖決一死戰,大獲全勝,掃清了奪取天下之路上的最大障礙。

一百五十二年後,當年曾激戰三十六天、火光滔天、陳屍無數的鄱陽湖又一次即將成為決戰的舞臺。一百年前兩個人的那次大戰最終決定了天下的歸屬和無數人的命運。這一次似乎也一樣。

但與之前那次不同的是,這確實是一場正義和邪惡的戰爭。

因為交戰的雙方抱持著不同的目的和意志——一個為了權勢和地位,另一個,是為了挽救無數無辜者的生命。

決戰即將開始,我們先來介紹一下雙方的主要出場隊員,因為這實在是兩套十分有意思的陣容。

朱宸濠方

總司令:朱宸濠。

先鋒:凌十一(強盜)。

中軍:閔二十四(海匪)等。

後軍接應:吳十三(強盜)、王綸(降官)等。

參謀:李士實、劉養正;

王守仁方

總司令:王守仁。

先鋒:伍文定(吉安知府)。

中軍:戴德孺(臨江知府)、邢珣(贛州知府)等。

後軍:胡堯元(通判)、徐文英(推官)、王冕(知縣)等。

如果你還在等待名將出場的話,那就要失望了。一百多年前奮戰於此的徐達、常遇春、張定邊等人早已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參加這次戰役的除了王守仁外,其餘大多沒有啥名氣。

再說明一下,以上列出的這些名字你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大多數人都沒啥露臉機會,只是擺個造型,亮亮身份而已。

總結雙方“將領”的身份陣形,對陣形勢大致可以概括為——流氓強盜VS書生文官。

這也沒辦法,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是倉促上陣,能拿出手的人才實在不多,只能湊合著用了,請大家多多原諒。

但這場鄱陽湖之戰雖然沒有一百年前的將星雲集,波瀾壯闊,卻更有意思。

因為除了雙方陣容比較搞笑之外,兩方的軍隊也包含著一個共同的特點——流氓眾多。其實,這也是中國歷史中一個十分值得研究的問題。

之前介紹過,由於時間過於緊張,雙方招兵時都沒有經過政審,軍隊中都有大量的流氓強盜,但這絕不僅僅是他們這兩支軍隊的特色。如果認真分析一下史料,就會發現一個有趣的歷史普遍現象——軍隊流氓化(或是流氓軍隊化)。

在春秋時期,參軍打仗曾經是貴族的專利,那年頭將領還要自備武器裝備,打得起仗的人也不多,所以士兵的素質比較高。

可隨著戰爭規模越來越大,死人的速度也快了起來,靠自願已經不行了,平民甚至囚犯也被編入軍隊,之後又出現了常備軍、僱傭軍。

到了唐宋時期,國家常備軍制度日益完善,比如宋朝,長期養兵花費大量財物,卻經常被打得落花流水,原因之一就是軍隊體制問題。那時也沒有什麼參軍光榮、軍屬優待的政策,一旦參了軍那幾乎就是終身職業,也沒有轉業退伍這一說。君不見《水滸傳》中犯人犯了罪,動不動就是刺字充軍幾百裡。可見那時候當兵實在不是個好工作。

出於前途考慮,當時的有志青年們基本都去讀書當官了,軍隊裡遊手好閒、想混碗飯吃的流氓地痞卻是越來越多。這幫人打仗不咋地,欺負老百姓卻是個頂個的強,而且還不聽指揮,這樣的軍隊,戰鬥力自然是很難指望。

比如有一次,宋朝禁軍(中央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奉命出征,可分到手裡的都是這麼一幫子不聽話不賣命的二流子,政治工作愛國教育也不頂用,這幫人也不怕他,無奈之下,他竟然出下策,請來一幫流氓老千來自己軍營開賭局,並指使這幫人出千騙手下那幫流氓兵痞的錢。

一來二去,士兵們的錢都輸得精光,還欠了賭債,要知道,流氓也是要還賭債的,此時他才光輝出場,鼓動大家奮勇作戰,回來之後他重重有賞,幫大家把債還了。

就這麼一拉二騙,才算是把這幫大爺請上了戰場,其作戰效果也是可想而知。

當然了,軍隊裡的流氓兵雖然很多,但良民兵還是存在的,況且流氓兵的戰鬥力有時候也很強。只不過他們會表現出很多與常人不同的地方。

在明代初期,就有這麼兩個典型例子,一個良民兵,名字叫徐達。另一個流氓兵,名字叫常遇春。

這都是有檔案可查的,比如徐達,史載“世業農”,革命前是個老實的農民。再看常遇春:“初從劉聚為盜”,強盜出身,確實不同凡響。

這兩個人的戰鬥力都很強,就不說了,但不同的出身似乎也決定了他們的某種表現,徐達是“婦女無所愛,財寶無所取”,高 風亮節,佩服佩服。

可常遇春先生卻是“好殺降,屢教不改”,連投降的人都要殺,實在不講信用,體現了其流氓習氣之本色。

所以綜合以上,可以看出,流氓當兵是當時的一個普遍趨勢和特點,大凡開國之時良民兵居多(迫於無奈造反),但隨著社會發展,流氓兵的比重會越來越大(那年頭當兵不光榮),這倒也不見得是壞事,畢竟流氓強盜們好勇鬥狠,戰鬥力總歸要比老百姓強。

而到了明代中期,隨著社會流動性加大,地痞強盜二流子也日漸增多,於是在情況緊急、時間急迫的情況下,大量吸收流氓強盜參軍就成了作戰雙方共同的必然選擇。

現在,王

守仁和寧王將駕馭這幫特殊的將領,指揮這群特殊的士兵,去進行這場殊死的決戰。

奮戰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二日,雙方集結完畢。

二十二日夜,王守仁決定先攻,時間是第二天。

二十三日到來了,可令人詫異的是,整整一天,王守仁軍竟然沒有任何動靜,士兵們也沒有要去打仗的意思,湖岸一帶寂靜無聲,一片太平景象。

這其實也不奇怪,按照王司令的習慣,你想要他白天正大光明地幹一仗,那是很困難的,晚上發動夜襲才是他的個人風格,這次也不例外。

深夜,進攻開始。

王守仁親自指揮戰鬥,伍文定一馬當先擔任先鋒,率領數千精兵,在黑夜的掩護下摸黑向寧王軍營前進,可他剛走到半道,卻驚奇地遇到了打著火把、排著整齊佇列的寧王軍,很明顯,他們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沒辦法,王司令出陰招的次數實在太多,大家都知道他老兄奸詐狡猾,寧王也不是白痴,他估計到王司令又要夜襲,所以早就做好了準備。

看著對面黑壓壓的敵人,伍文定十分鎮定,他果斷地下達了命令——逃跑。寧王軍自然不肯放過這塊送上門的肥肉,朱宸濠當即命令全軍總攻,數萬士兵沿鄱陽湖西岸向王守仁軍帳猛撲過去。

王守仁軍節節敗退,無法抵擋,眼看自己這邊就要大獲全勝,朱宸濠先生開始洋洋得意了,可就在一瞬之間,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軍隊開始陷入混亂!

伍文定的退卻是一個圈套。

王守仁分析了當前的局勢,認定叛軍實力較強,不可力敵,所以他故意派出伍文定率軍夜襲,目的只有一個——吸引叛軍離開本軍營帳。

而在叛軍發動進攻的必經之路上,他已經準備了一份出人意表的禮物。

這份禮物就是瑞州通判胡堯元帶領的五百伏兵,他早已埋伏在道路兩旁,伍文定的軍隊逃來,他不接應,叛軍的追兵到了,他也不截擊,等到叛軍全部透過後,他才命令軍隊從後面發動突然襲擊。

叛軍正追在興頭上,屁股後頭卻狠狠挨了一腳,突然殺出一幫莫名其妙的人,連劈帶砍,黑燈瞎火的夜裡,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頓時陷入一片混亂。

此時前面的伍文定也不跑了,他重整陣營,又殺了回來,前後夾擊之下,叛軍人心惶惶,只能分兵抵抗。

可是他們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前後這兩個冤家還沒應付了,突然從軍隊兩翼又傳來一片殺聲!

這大致可以算是王司令附送的紀念品,他唯恐叛軍死不乾淨,又命令臨江知府戴德孺和袁州知府徐璉各帶上千士兵埋伏在敵軍兩翼,看準時機同時發動進攻。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被人團團圍住,前後左右一頓暴打,叛軍兄弟們實在撐不住了,跑得快的就逃,實在逃不了就往湖裡跳,叛軍一敗塗地,初戰失利。

事後戰果合計,叛軍陣亡兩千餘人,傷者不計其數,還沒有統計跳水失蹤人員。

寧王失敗了,他率領軍隊退守鄱陽湖東岸的八字腦。

自詡聰明過人的劉養正和李士實兩位先生終於領教了王司令的厲害,頓感大事不妙,主動跑去找朱宸濠,開動腦筋獻計獻策,這次他們提出的建議是撤退。

然而一貫對這二位蹩腳軍師言聽計從的朱宸濠拒絕了。

“我不會逃走的。”他平靜地回答道。

“起兵之時,已無退路!而今到如此田地,戰死則已,絕不後撤!”

這位能力一般、智商平平的藩王終於找回了祖先留存在血液中的尊嚴。

軍師們沉默了,他們也懂得這個道理,只是他們面對的敵人太可怕了。

王守仁善用兵法,詭計多端,在那個時代,他的智慧幾乎無人可望其項背。他意志堅定、心如止水,無法收買也絕不妥協,這似乎是一個沒有任何弱點的人。

朱宸濠冷冷地看著眼前的這兩個低頭不語的廢物,終於開口說話:

“我有辦法。”

劉養正和李士實霍然抬起了頭。

“因為我有一樣王守仁沒有的東西。”

朱宸濠所說的那樣東西,就是錢。

王守仁招兵的秘訣是開空頭支票,所謂平叛之後高官厚祿,僅此而已。朱宸濠卻大不相同,他給的是現金,是真金白銀。

他拿出了自己積聚多年的財寶,並召集了那些見錢眼開的強盜土匪。他很明白,對這些人,仁義道德、捨生取義之類的訓詞都是屁話,只要給錢,他們就賣命!

面對著那些貪戀的目光和滿地的金銀,朱宸濠大聲宣佈:

“明日決戰,諸位要全力殺敵!”

下面說實惠的:

“帶頭衝鋒之人,賞千金!”

“但凡負傷者,皆賞百金!”

於是屬下們立即群情激奮、鬥志昂揚起來,紛紛表示願意拼死作戰。(錢是硬道理。)

朱宸濠同時還下達了一道命令:

“九江、南康的守城部隊撤防,立刻趕來增援!”

失去南昌之後,九江和南康已經是他唯一的根據地,但事情到了如此地步,這些也顧不上了。

棺材本全拿出來,王守仁,跟你拼了!

最後的惡戰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四日,第二次戰鬥開始。

朱宸濠先攻。

王守仁站在遠處的箭樓上觀戰,前日大勝後,對這場戰爭的結局,他已經有了充分的把握。

所以當敵軍來襲時,他沒有絲毫慌亂,仍然命令伍文定率前鋒迎敵。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次普通的進攻,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可是交戰的士兵卻驚奇地發現,這批敵人確實特別,他們個個渾似刀槍不入,許多人赤膊上陣,提著刀毫不躲閃,就猛衝過來,眼裡似乎還放著光(金光),面孔露出瘋狂的表情,就差在臉上寫下“快來砍我”這幾個字了。

再正常不過了,衝鋒賞千金,負傷也有百金,比醫療保險牢靠多了,穩賺不賠的買賣誰不做?

事實證明,空頭支票、精忠報國最終還是幹不過真金白銀、榮華富貴,幾次衝鋒後,王守仁前軍全線崩潰,死傷數千人,中軍也開始混亂起來。

遠處的王守仁屁股還沒坐熱,就看到了這混亂的一幕,他當即大呼道:

“伍文定何在!”

伍文定就在前軍不遠的位置,前方抵擋不住,他卻並不慌張,只是拿起了佩劍,迎著敗退的士兵,疾步走到了交戰前線。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他拔出了寶劍,指劍於地,突然間大喝一聲:

“此地為界,越過者立斬不赦!”

說是這麼說,可在戰場上,保命是最重要的,有些士兵不知道伍知府的厲害,依然越界逃跑。

可是一貫以兇狠聞名的伍知府著實不是浪得虛名,他不但嗓門粗膽子大,劍法也相當了得,連殺了七八名逃跑士卒。

前有叛軍,後有伍知府,左思右想之下,士兵們還是決定去打叛軍,畢竟戰死沙場朝廷多少還能追認個名分,給幾文撫恤金,死在伍知府劍下啥也撈不著。

於是士兵們就此抖擻精神,重新投入戰場,局勢終於穩定下來,王守仁軍逐漸佔據上風,並開始發動反擊,然而就在此時,湖中突然傳來巨響!無數石塊鐵彈隨即從天而降,前軍防備不及,損失慘重。

要說朱宸濠先生倒不全是窩囊廢,他也在遠處觀戰,眼見情況不妙,隨即命令停泊在鄱陽湖的水師艦隊向岸上開炮,實行火力壓制。

這種海陸軍配合的立體作戰法效果實在不錯,不但大量殺傷士兵,還有極強的心理威懾作用,畢竟天上時不時掉鐵球石塊也著實讓人膽寒。

戰局又一次陷入膠著狀態,關鍵時刻,一位超級英雄出現了。

當許多士兵喪失鬥志、心懷恐懼準備後退時,他們驚奇地發現,在這弓箭石塊滿天飛的惡劣環境中,一個人卻依然手握寶劍,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不退,巍然如山。

那個人正是伍文定。

在箭石橫飛的環境中,人們的通常動作是手忙腳亂地爬來滾去,相對而言,伍知府的這種造型確是相當的瀟灑,用今天的話說是“酷”。

可是在戰場上,耍“酷”是要付出代價的,很快伍知府就吃到了苦頭,敵船打出的一炮正好落在他的附近,火藥點燃了他的鬍鬚(易燃物),極其狼狽。

可是英雄就是英雄,所謂男人就該對自己狠一點,伍知府那是相當地狠,據史料記載,他鬍子著火後毫不慌亂,仍然紋絲不動(火燎須,不為動),繼續指揮戰鬥。

這裡插一句,雖然史書上為了保持伍文定先生的形象,沒有交代著火之後的事情,但我堅持認為伍先生還是及時地滅了火,畢竟只是為了擺造型,任由大火燒光鬍子也實在沒有必要。要知道,伍先生雖然狠,卻也不傻的。

榜樣的力量確實是無窮的,伍文定的英勇舉動大大鼓舞了士兵們的士氣,他們萬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奮勇前進,擋住了敵軍的進攻,局勢再次穩定下來。

一方有名將壓陣指揮,士氣旺,另一邊有醫療補助,不怕砍,兩軍在鄱陽湖邊僵持不下,竭力廝殺,你來我往,死傷都極其慘重。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仗打到這個份上,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勝負成敗只在一線之間,就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一刻。

朱宸濠已經用盡全力了,但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對面的王守仁也快支持不住了,畢竟自己兵更多,還有水軍艦船,只要能夠挺住,必能大獲全勝。

可是就在他眺望對岸湖面的時候,才猛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王守仁也是有水軍炮艦的!

奇怪了,為何之前艦炮射擊的時候他不還擊呢?

還沒有等他想出所以然來,對岸戰船突然同時發出轟鳴,王司令的親切問候便夾雜著炮石從天而降,一舉擊沉了朱宸濠的副艦,他的旗艦也被擊傷。

答案揭曉:一、王司令喜歡玩陰的,很少去搞直接對抗。二、他的艦船和彈藥不多,必須觀察敵艦主力的位置。

徹底沒指望了。

所謂“行不義者,天亦厭之”,大致可以作為當前局面的註解。朱宸濠呆呆地看著他的士兵節節敗退,毫無鬥志地開始四散逃跑,毫無反應。

大炮也用了,錢也花了,辦法用完了,結局如此,他已無能為力。

戰鬥結束,此戰朱宸濠大敗,陣斬二千餘人,跳河逃生淹死者過萬。

不長記性啊

到了現在,我才不得不開始佩服朱宸濠先生了,因為雖然敗局已定,他卻並不打算逃走,趁著天色已晚,他將所有的艦船集結起來,成功地退卻到了鄱陽湖岸的樵舍。

他決定在那裡重整旗鼓。

下面發生的情節可能非常眼熟,請諸位不要介意。

由於陸地已經被王守仁軍佔據,為保證有一塊平穩的立足之地,朱宸濠當機立斷,無比英明地決定——把船隻用鐵索連在一起(連舟為方陣)。

當然了,他對自己的決定是很得意的,因為這樣做好處很多,可以方便步兵轉移、可以預防風浪等等等等。

這是正德年間的事情,距離明初已過去了一百多年,《三國演義》已經公開出版了,而且估計已成為了暢銷書。

我十分不解,朱宸濠先生既然那麼有錢,為什麼不去買一本回來好好看看?要麼他沒買,要麼買了沒細看。

朱宸濠先生,這輩子你是沒指望了,希望下輩子能夠好好學習,用心讀書。

這些事情忙活完了,朱宸濠總算松了口氣,他活動活動了筋骨,回去睡覺。

王守仁沒有睡覺,朱宸濠前半夜忙活時,他派人看,等朱宸濠完事了,他開始在後半夜活動,整整活動了一宿,搞定。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王守仁是應該看過《三國演義》的,而且還比較熟。

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六日,晨。

朱宸濠起得很早,因為今天他決定殺幾個人。

在他的旗艦上,朱宸濠召開了戰情總結會,他十分激動地痛斥那些貪生怕死、不顧友軍的敗類,還特別點了幾個人的名,那意思是要拿這幾位拿錢不辦事的兄弟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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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還沒等他喊出“推出斬首”這句頗為威風的話,就聽見外面的驚呼:

“火!大火!”

昨天晚上,王守仁做了明確的分工,將艦隊分成幾部分,戴德孺率左翼,徐璉率右翼,胡堯元等人壓後,預備發起最後的攻擊。

得力干將伍文定負責準備柴火和船隻。

下面的情節實在太老套了,不用我說相信大家也能背出來,具體工藝流程是——點燃船隻發動火攻——風助火勢——引燃敵艦——發動總攻——敵軍潰退。

結局有點不同,朱宸濠沒有找到屬於他的華容道,看到漫天火光的他徹底喪失了抵抗的勇氣,乖乖地做了王守仁軍隊的俘虜,與他同期被俘的還有丞相李士實一干人等,以及那幾個數字(閔二十四、凌十一、吳十三)家族出身的強盜。

不讀書或者說不長記性的朱宸濠終於失敗了,並為他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他有當年朱棣的野心,卻沒有他的能力。

更為致命的是,他的對手不是柔弱的建文帝,而是聰明絕頂的王守仁。

但是一般來說,奸惡之徒就算死到臨頭,也是要耍一把威風的,劉瑾算一個,朱宸濠也算一個。

被押解下船的朱宸濠獲得了高階囚犯的待遇:騎馬。他渾然不似囚犯,仍然擺著王爺的架子,輕飄飄地進入了軍營,看見了王守仁,並微笑著與對方打起了招呼:

“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必勞煩你如此費心(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

王守仁卻沒有笑,他怒視著朱宸濠,命令士兵把他拉下馬,捆綁了起來。

王守仁不會忘記,這個談笑風生的人為了權勢和皇位,殺死了孫燧,發動了不義的戰爭,害死了許多無辜者,他是不值得同情的。

捆綁的繩索終於讓朱宸濠慌張了,他現在才開始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不是藩王,而是死囚。

於是他開始求饒。

“王先生,我願意削除所有護衛,做一個老百姓,可以嗎?”

回答十分乾脆:

“有國法在!”

朱宸濠低下了頭,他知道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什麼。

不見棺材不掉淚啊,朱宸濠先生,悔晚了點吧!

七月二十七日,寧王之亂正式平定,朱宸濠準備十年,在南昌起兵叛亂,後為贛南巡撫王守仁一舉剿滅,前後歷時共三十五日。

一個月前的王守仁先生手無寸鐵,孤身夜奔,他不等不靠,不要中央援助(也沒有),甚至不要中央政策(沒人給),轉瞬間已然小米變大米,鳥槍換大炮,就此平定了叛亂,名垂千古。

此等空手套白狼之奇蹟,可謂絕無僅有,堪稱不世之奇功。

在我看來,支撐他一路走來,建立絕代功勳的,除了無比的智慧外,還有他那永不動搖的信念——報國救民、堅持到底。

事情終於辦完了,叛亂平定了,人抓住了,隨從大臣三百多人愣是一個都沒溜掉(打水戰呢,人家咋逃),連通緝令都不用貼,更別說費事印啥撲克牌了,也算給國家節省了資源,多少為戰後重建打個基礎。

一切都結束了。王守仁曾經這樣認為。

然而一貫正確的王大人錯了,恰恰相反,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場真正致命的考驗正在前面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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