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四十二年(1563),孫承宗出生在北直隸保定府高陽(今河北省高陽縣)。

生在這個地方,不是個好事。

作為明朝四大防禦要地、薊州防線的一部分,孫承宗基本是在前線長大的。

這個地方不好,或者說是太好。蒙古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女真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後來改叫金國,也常來,來搶。

來一次,搶一次,打一次。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別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別滋潤。

他喜歡戰爭,喜歡研究戰爭。從小,別人讀四書,他讀兵書。成人後,別人往內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作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這一年,他十六歲。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裡,孫秀才遊歷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裡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遊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為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

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

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為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

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別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別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於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於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

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麼去考進士,要麼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

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僱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官不能丟,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丟,於是孫承宗跟著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只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拼死的廝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爭,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為在這裡,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爭。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裡有傢伙,要鬧就往死裡鬧,專用名詞叫做譁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黴,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兒,當兵的不幹,加上有人挑撥,於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裡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

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著面前怒氣衝衝、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只是平靜地說:

“餉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面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

士兵一鬨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將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兇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孫承宗看到了戰爭,理解了戰爭,懂得了戰爭,並最終掌握了戰爭。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的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討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爭的將領,他的精通,來自於砍殺、衝鋒以及每一次拼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稟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爭這個神秘的領域,並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將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

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僱主告別,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標,是科舉。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爭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確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適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於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將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

這一認真,就有點兒過了。

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

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於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別特例外,要想進入內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別注意,要入內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內閣。

畢竟翰林院裡不止一個人,什麼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討,多了去了,內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面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

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

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

這是一個小官,卻有著遠大的前程,因為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

從此,孫承宗成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對於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麼影響,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

天啟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他老師極不感冒。

但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於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於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兒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為止。

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於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正因為關係緊、後臺硬,孫老師在仕途上走得很快,近似於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內閣成為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啟才會找到孫承宗,徵詢他的意見。

可孫承宗同志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決斷。”

幸好後面還有一句:

“讓我去看看吧。”

天啟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

孫承宗並不瞭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里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痴。

他隨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歷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

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

“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

王在晉本以為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

但王大人並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

“照你這麼說,方圓八里之內,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

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

“是的,沒錯啊。”

於是,張老師算賬的時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面,那舊城前面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嗎?!”

“新城離舊城這麼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麼?!”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著他們死絕?!”

王大人估計被打蒙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

“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

這麼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

“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著恢復國土,只想著躲在關內,京城永無寧日!”

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只隔八里,逃兵無路可逃,只能往關裡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劃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麼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

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

“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

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於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爭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爭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面。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將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只不過是個正五品兵備僉事。

事實上,王在晉並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於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

“因為他的判斷是錯的,八里鋪不能守住山海關。”

於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你認為,應該選擇哪裡?”

袁崇煥回答,只有一個選擇。

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寧遠。

寧遠,即今遼寧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兩百餘里,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寧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為,堅守寧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明朝,已經丟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只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兩百多裡,到敵人前方去開闢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著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寧遠,明白了。

寧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於確定,這是個註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為它的四周三面環山,還有一面,是海。

說寧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面進攻這裡,是很辛苦的。

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

很可惜,雖然走這裡很讓人噁心,但不噁心是不行的,因為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裡走。

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別無他路,就只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丟了,這裡只是孤城,努爾哈赤佔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

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麼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為寧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並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為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將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寧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裡,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為重要的是,距離寧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隨時支援寧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上個月,我從寧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在海上走了半個多鐘頭才到。

上岸之後,寧遠就只能眺望了。於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你們離陸地這麼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

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面會結冰。

我又問:這麼寬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里),都能凍住嗎?

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

接著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

去年,是2007年,冬天很冷。

於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

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寧遠築城。

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練兵。

當時他手下的士兵,總數有七萬多人。數字挺大,但也就是個數,一查才發現,有上萬人壓根兒沒有,都是空額,工資全讓老領導們拿走了。

這是假人,留下來的真人也不頂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領餉時帶頭衝,打仗時帶頭跑,特別是關內某些地方的兵,據說逃跑時的速度,敵人騎馬都趕不上。

對於這批人,孫承宗用一個字就

都打發了:滾。

他遣散了上萬名撤退先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極具戰鬥力的群體——難民。

難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趕走,地被佔了,房子被燒,老婆孩子被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這樣的人去參軍打仗,是不需要動員的。

這就是明朝歷史上著名的軍事政策:以遼人守遼土。

孫承宗從難民中挑選了七千人,編入了自己的軍隊。四年後,他們的仇恨將成為戰勝敵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復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訓練弓弩、火炮手五萬;立軍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冑、軍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礌石)、滷盾等數萬具。另外,拓地四百裡;召集遼人四十餘萬,訓練遼兵三萬;屯田五千頃,歲入十五萬兩白銀。

具體細節不知道,看起來確實很多。

應該說,孫承宗所做的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人才。

天啟二年(1622),孫承宗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清楚,雖然他熟悉戰爭、精通戰爭,有著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畢竟老了。

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百姓的安寧,為了報國的理想,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孫承宗決定,收下最後一個學生,並把自己的謀略、戰法、無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棄希望的勇氣,全部傳授給他。

他很欣慰,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袁崇煥。

在他看來,袁崇煥雖然不是武將出身(進士),也沒怎麼打過仗,但這是一個具備卓越軍事天賦的人,能夠在複雜的形勢下,作出正確的判斷。

更重要的是,他有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因為在戰場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後的時間裡,他著力培養袁崇煥,巡察帶著他,練兵帶著他,甚至機密決策也都讓他參與。

當然,孫老師除了給袁同學開小灶外,還讓他當了班幹部,從寧前兵備副使、寧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階預備幹部(巡撫),只用了三年。

袁崇煥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三年裡,他圓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並熟練掌握了孫承宗傳授的所有技巧、戰術與戰略。

在這幾年中,袁崇煥除學習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寧遠城,加強防禦。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後金軍以騎兵為主,擅長奔襲,行動迅猛,搶了就能跑。而明軍以步兵為主,騎兵質量又不行,打到後來,只能堅守城池,基本上是敵進我退,敵退我不追。這麼下去,到哪兒才是個頭?

是的,防守是不夠的,僅憑城池、步兵堅守,是遠遠不夠的。

徹底戰勝敵人強大騎兵的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樣強大的騎兵。

所以,在孫老師的幫助下,他開始召集難民,仔細挑選,進行嚴格訓練,只有最勇猛精銳、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參加這支軍隊的資格。

同時,他飼養優良馬匹,大量製造明朝最先進的火器三眼神銃,配發到每個人的手中,並反覆操練騎兵戰法,衝刺砍殺,一絲不苟。

因為他所需要的,是這樣一支軍隊:無論面臨絕境,或是深陷重圍,這支軍隊都能夠戰鬥到最後一刻,絕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終訓練出了一支這樣的軍隊,一支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終其一生,直至明朝滅亡,也未能徹底戰勝的軍隊。

在歷史上,這支軍隊的名字,叫做關寧鐵騎。

袁崇煥的成長,遠遠超出了孫承宗的預料,無論是練兵、防守、戰術,都已無懈可擊。雖然此時,他還只是個無名小卒。

對這個學生,孫老師十分滿意。

但他終究還是發現了袁崇煥的一個缺點,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缺點,從一件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上。

天啟三年(1623),遼東巡撫閻鳴泰接到舉報,說副總兵杜應魁冒領軍餉。

要換在平時,這也不算是個事,但孫老師剛剛整頓過,有人竟然敢頂風作案,必須要嚴查。

於是他派出袁崇煥前去核實此事。

袁崇煥很負責任,到地方後不眠不休,開始查賬清人數。一算下來,沒錯,杜總兵確實貪汙了,叫來談話,杜總兵也認了。

按規定,袁特派員的職責到此結束,就該回去報告情況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過積極,談話剛剛結束,他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當場就把杜總兵給砍了。被砍的時候,杜總兵還在作痛哭流涕懺悔狀。

事發太過突然,在場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過味來,杜總兵某些部下已經操傢伙,準備奔著袁大人去了。

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屬長官,啥命令沒有,到地方就把人給砍了,算是怎麼回事?

好在杜總兵只是副總兵,一把手還在,好說歹說,才把群眾情緒安撫下去,袁特派員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後的第一個待遇,是孫承宗的一頓臭罵:

“殺人之前,竟然不請示!殺人之後,竟然不通報!士兵差點兒譁變,你也不報告!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殺了什麼人!以何理由要殺他?

“據說你殺人的時候,只說是奉了上級的命令,如果你憑上級的命令就可以殺人,那還要上方寶劍(皇帝特批孫承宗一柄)幹什麼?!”

袁崇煥沒有吱聲。

就事情本身而言,並不大,卻相當惡劣。既不是直系領導,又沒有上方寶劍,竟敢擅自殺人,實在太過囂張。

但此刻人才難得,為了這麼個事,把袁崇煥給辦了,似乎也不現實,於是孫承宗把這件事壓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煥能從中吸取教訓:意氣用事,胡亂殺人,是絕對錯誤的。

事後證明,袁崇煥確實吸取了教訓。當然,他的認識和孫老師的有所不同:

不是領導,沒有上方寶劍,擅自殺人,是不對的。那麼是領導,有了上方寶劍,再擅自殺人,就應該是對的。

從某個角度講,他這一輩子,就栽在這個認識上。

不過區域性服從整體,杜總兵死了也就死了,無所謂。事實上,此時遼東的形勢相當的好,寧遠以及附近的松山、中前所、中後所等據點已經連成了一片,著名的關寧防線(山海關—寧遠)初步建成,駐守明軍已達十一萬人,糧食可以供應三年以上,關外兩百多公裡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孫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軍隊,找好了學生,恢復了國土,但這一切還不夠。

要應對即將到來的敵人,單靠袁崇煥是不行的,必須再找幾個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煥剛到寧遠時,看到的是破牆破磚,一片荒蕪,不禁感嘆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訴他,這是剛修過的。事實上,已有一位將領在此築城,而且還築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這個破樣?袁崇煥十分惱火,於是他把這個人叫了過來,死罵了一頓。

沒想到,這位仁兄全然沒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總兵的覺悟,非但不認錯,竟然還跳起來,跟袁大人對罵,張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個屁之類的混話。

這就是當時的懶散遊擊將軍,後來的遼東名將祖大壽的首次亮相。

祖大壽,是一個很有名的人,有名到連在他家幹活的僕人祖寬都進了明史列傳,然而,這位名人本人的列傳,卻在《清史稿》裡,因為他最終還是換了老闆。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樣遭遇的吳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來,他的名聲相當好,說他是×奸的人,似乎也不多。原因在於,他已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壽,字復宇,遼東寧遠人,生在寧遠,長在寧遠,參軍還在寧遠。此人脾氣暴躁,品性兇狠,好持刀砍人,並憑藉多年砍人之業績,升官當上了遊擊,熊廷弼在的時候很賞識他。

後來熊廷弼走了,王化貞來了,也很賞識他,並且任命他為中軍遊擊,鎮守廣寧城。

再後來,孫得功叛亂,王化貞逃跑了,關鍵時刻,祖大壽二話不說,也跑了。

但他並沒有跑回去,而是率領軍隊跑到了覺華島繼續堅守。

堅守原則,卻不吃眼前虧。從後來十幾年中他幹過的那些事來看,這是他貫徹始終的人生哲學。

對一個在閻王殿參觀過好幾次的人而言,袁崇煥這種進士出身,連仗都沒打過的人,竟然還敢跑來抖威風,是純粹的找抽,不罵是不行的。

這場對罵的過程並不清楚,但結果是明確的。袁大人雖然沒當過兵,脾氣卻比當兵的更壞,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一個將首!”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下來,祖大壽認輸了。

從此,他成為了袁崇煥的忠實部下、大明的優秀將領、後金騎兵不可逾越的銅牆鐵壁。

祖大壽,袁崇煥的第一個助手。

其實祖大壽這個名字,是很討巧的,因為用當地口音,不留神就會讀成祖大舅。為了不至於亂輩分,無論上級下屬,都只是稱其職務,而不呼其姓名。

只有一個人,由始至終、堅定不移地稱其為大舅,原因很簡單,祖大壽確實是他的大舅。

這個人名叫吳三桂。

當時的吳三桂不過十一二歲,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說了。事實上,在當年,他的父親吳襄,是一個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吳襄,遼寧綏中人,祖籍江蘇高郵,武舉人。

其實按史料的說法,吳襄先生的祖上,本來是買賣人,從江蘇跑到遼東,是來做生意的。可是到他這輩,估計是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了,於是一咬牙,去考了武舉,從此參加軍隊,邁上丘八的道路。

由於吳先生素質高,有文化(至少識字吧),和兵營裡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樣,祖大壽對其比較賞識,刻意提拔,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

吳襄沒有辜負祖大壽的信任,在此後十餘年的戰鬥中,他和他的兒子,將成為大明依靠的支柱。

吳襄,袁崇煥的第二個助手。

在逃到寧遠之前,吳襄和祖大壽是王化貞的下屬,在王化貞到來之前,他們是毛文龍的下屬。

現在看來,毛文龍似乎並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當時,他是個非常有名,且極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煥要重要得多。

天啟初年(約1621)的袁崇煥,是寧前道,毛文龍,是皮島總兵。

準確地說,袁崇煥,是寧前地區鎮守者,朝廷四品文官。

而毛文龍,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遼將軍、上方寶劍的持有者、遼東地區最高級別軍事指揮官。

換句話說,毛總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幾級。與毛文龍相比,袁崇煥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雙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檔次上。

因為毛總兵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總兵。

明代總兵,是個統稱,大致相當於司令員。但是,管幾個省的,可以叫司令員,管一個縣的,也可以叫司令員。比如,那位吃空額貪汙的杜應魁,人家也是個副總兵,但袁特派說砍就把他砍了,連眼睛都不眨,檢討都不寫。

總而言之,明代總兵是分級別的,有分路總兵、協守總兵等,而最高檔次的,是總鎮總兵。

毛文龍,就是總鎮總兵。事實上,他是大明在關外唯一的總鎮級總兵。

總鎮總兵,用今天的話說,是大軍區司令員,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帶將軍頭銜(相當於榮譽稱號,如平遼、破虜等),極個別的還兼國防部長(兵部尚書)。

明朝全國的總鎮總兵編制,有二十人,十四個死在關外,現存六人,毛文龍算一個。

但在這些倖存者之中,毛總兵是比較特別的,雖然他的級別很高,但他管的地盤很小——皮島,也就是個島。

皮島,別名東江,位處鴨綠江口,位置險要,東西長十五裡,南北寬十二裡。毛總兵就駐紮在上面,是為毛島主。

這是個很奇怪的事。一般說來,總鎮總兵管轄的地方很大,不是省軍區司令,也是地區軍區司令,只有毛總兵,是島軍區司令。

但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為其他總兵的地盤,是接管的,而毛總兵的地盤,是自己搶來的。

毛文龍,萬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娛樂是四處蹭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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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家裡太窮,毛文龍吃不飽飯,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進士。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鬥狠的主,打架撒潑的功夫也差點兒,不能考試,又不能鬧騰,算是百無一用,比書生還差。

但要說他什麼都沒幹,那也不對,為了謀生,他開始從事服務產業——算命。

算命是個技術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於是毛文龍開始研究麻衣相術、測字、八卦等。

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這方面的學問沒學到家,給人家算了幾十年的命,就沒顧上給自己算一卦。

不過,他在另一方面的造詣,是絕對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時只教語文,考試只考作文的我國古代,算命、兵法、天文這類學科都是雜學,且經常扎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統稱——陰陽學。

而迫於生計,毛先生平時看的大都是這類雜書,所以他雖沒上過私塾,卻並非沒讀過書。據說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論,還經常用於實踐——聊天時用來吹牛。

就這麼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歲。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對,毛文龍突然決定,結束自己現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尋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遼東,遇見當時的巡撫王化貞,王化貞和他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優秀人才,當即命他為都司,進入軍隊任職。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事,沒錯,前面兩句話是逗你們玩的。

毛文龍先生之所以痛下決心北上求職,是因為他的舅舅時來運轉,當上了山東布政使,跟王化貞關係很好,並向王巡撫推薦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撫給了面子,幫毛文龍找了份工作,具體情況就是如此。

在王化貞看來,給安排工作,是掙了毛文龍舅舅的一個人情,但事實證明,辦這件事,是掙了大明的一個人情。

毛文龍就這樣到部隊上班了,雖說只是個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級幹部了,至少能陪縣領導吃飯。問題在於,毛都司剛去的時候,不怎麼吃得開,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關係戶,都知道他沒打過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天啟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這一天,遼陽陷落,遼東經略袁應泰自盡,數萬守軍全軍覆沒。至此,廣寧之外,明朝在遼東已無立足之地。

難民攜家帶口,士兵丟棄武器,大家紛紛向關內逃竄。

除了毛文龍。

毛文龍沒有跑,但必須說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實在跑不掉了。

由於遼陽失陷太快,毛先生反應不夠快,沒來得及跑,落在了後面,被後金軍堵住,沒轍了。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化化裝,往

臉上抹把土,沒準兒還能混過去。不幸的是,他的手下還有兩百來號士兵。

帶著這麼群累贅,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過,明軍忙著跑,後金軍忙著追,敵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毛文龍此時的處境,可以用一個詞� �美地概括——棄卒。

當眾人一片哀鳴,認定走投無路之際,毛文龍找到了一條路——下海。

他找來了船隻,士兵們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們就發現,他們行進的方向不是廣寧,更不是關外。

“我們去鎮江。”毛文龍答。

於是大家都傻了。

所謂鎮江,不是江蘇鎮江,而是遼東的鎮江堡,此地位於鴨綠江入海口,與朝鮮隔江而立,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極其堅固,易守難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驚,不是由於它很重要、很堅固,而是因為它壓根兒就不在明朝手裡。

遼陽、瀋陽失陷之前,這裡就換地主了,早就成了後金的大後方,且有重兵駐守,這個時候去鎮江堡,動機只有兩個:投敵,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龍說,我們既不投敵,也不尋死,我們的目的,是攻佔鎮江。

很明顯,這是在開玩笑。遼陽已經失陷了,沒有人抵抗,沒有人能夠抵抗,大家的心中,有著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願——逃命。

但是毛文龍又說:我沒有開玩笑。

我們要從這裡出發,橫跨海峽,航行上千里,到達敵人重兵集結的堅固堡壘,憑藉我們這支破爛不堪、裝備不齊、剛剛一敗塗地、只有幾百人的隊伍,去攻擊裝備精良、氣焰囂張、剛剛大獲全勝的敵人,是以寡敵眾。

我們不逃命,我們要攻擊,我們要徹底地擊敗他們,我們要收復鎮江,收復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

沒有人再驚訝,也沒有人再反對,因為很明顯,這是一個合理的理由,一個足以讓他們前去攻擊鎮江,義無反顧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護下,毛文龍率軍抵達了鎮江堡。

事實證明,他或許是個衝動的人,但絕不是個愚蠢的人。如同預先彩排的一樣,毛文龍發動了進攻,後金軍隊萬萬想不到,在大後方竟然還會被人捅一刀,沒有絲毫準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從哪裡來,只能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戰明軍大勝,殲滅後金軍千餘人,陣斬守將佟養真,收復鎮江堡周邊百里地域,史稱“鎮江堡大捷”。

這是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明朝在遼東最大、也是唯一的勝仗。

訊息傳來,王化貞十分高興,當即任命毛文龍為副總兵,鎮守鎮江堡。

後金丟失鎮江堡後,極為震驚,派出大隊兵力,打算把毛文龍趕進海里餵魚。

由於敵太眾,我太寡,毛文龍丟失了鎮江堡,被趕進了海里,但他沒有餵魚,卻開始釣魚——退守皮島。

畢竟只是個島,所以剛開始時,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可不久之後,他就用實際行動,讓努爾哈赤先生領會了痛苦的真正含義。

自天啟元年(1621)以來,毛文龍就沒休息過,每年派若干人,出去若幹天,幹若干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後金不得安生。

更煩人的是,毛島主本人實在狡猾無比,你沒有準備,他就上岸踢你一腳,你集結兵力,設好埋伏,他又不來,就如同耳邊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後來努爾哈赤也煩了,估計毛島主也只能打打游擊,索性不答理他,讓他去鬧。沒想到,毛島主又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

天啟三年(1623),就在後金軍的眼皮底下,毛島主突然出兵,一舉攻佔金州(今遼寧金州),而且佔住就不走了,在努爾哈赤的後院放了把大火。

努爾哈赤是真沒法了,要派兵進剿,卻是我進敵退;要登陸作戰,又沒有那個技術;要打海戰,又沒有海軍,實在頭疼不已。

努爾哈赤是越來越頭疼,毛島主卻越來越折騰,按電視劇裡的說法,住孤島上應該是個很慘的事,要啥啥沒有,天天坐在沙灘上啃椰子,眼巴巴地盼著人來救。

可是毛文龍的孤島生活過得相當充實,照史書上的說法,是“召集流民,集備軍需,遠近商賈紛至沓來,貨物齊備,捐稅豐厚”。

這就是說,毛島主在島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陸地上混了,跟著跑來討生活,島上的商品經濟也很發達,還能抽稅。

這還不算,毛島主除了搞活內需外,還做進出口貿易,日本、朝鮮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據說連後金管轄區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沒海關,國家也不徵稅,所以毛島主的收入相當多,據說每個月都有十幾萬兩白銀。

有錢,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誘惑下,上島當兵的越來越多,原本只有兩百多人,後來袁崇煥上島清點人數時,竟然清出了三萬人。

值得誇獎的是,在做副業的同時,毛島主並沒有忘記本職工作。在之後的幾年中,他創造了很多業績,摘錄如下:

天啟三年(1623),佔金州。

四年五月,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侵後金國東偏。

八月,遣兵從義州城西渡江,入島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襲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襲鞍山驛,越數日又遣兵襲撤爾河,攻城南。

亂打一氣不說,竟然跑到人家地面上屯田種糧食,實在太囂張了。

努爾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毛島主胡亂鬧騰。

拜毛文龍同志所賜,後金軍隊每次出去打仗的時候,很有一點兒驚弓之鳥的感覺,唯恐毛島主在背後打黑槍,以至於長久以來不能安心搶掠,工作精力和情緒受到極大影響,反響極其惡劣。

如此成就,自然無人敢管,朝廷哄著他,王化貞護著他。後來,王在晉接任了遼東經略,都得把他供起來。

毛文龍,袁崇煥的第三個幫助者,現在的上級、未來的敵人。

天啟三年(1623),袁崇煥正熱火朝天地在寧遠修城牆的時候,另一個人到達寧遠。

這個人是孫承宗派來的,他的職責,是與袁崇煥一同守護寧遠。這個人的名字叫滿桂。

滿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窮,很勇敢。

滿桂同志應該算是個標準的打仗苗子,從小愛好打獵,長大參軍了,就愛好打人。在軍隊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幾個,可謂戰功顯赫,然而戰功如此顯赫,混到四十多歲,才是個百戶。

倒不是有人打壓他,實在是因為他太實在。

明朝規定,如果你砍死敵兵一人(要有首級),那麼恭喜你,接下來你有兩種選擇:一、升官一級;二、得賞銀五十兩。

每次滿桂都選第二種,因為他很缺錢。

我不認為滿桂很貪婪,事實上,他很老實。

因為他並不知道,選第二種的人,能拿錢,而選第一種的,既能拿權,也能拿錢。

就這麼個混法,估計到死前,能混到個千戶,就算老天開眼了。

然而,數年之後一個人的失敗,造就了他的成功。這個失敗的人,是楊鎬。

萬曆四十七年(1619),楊鎬率四路大軍,在薩爾滸全軍覆沒,光將領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沒人了,只能下令破格提拔,滿桂同志就此改頭換面,當上了明軍的高級將領——參將。

但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另一個成功的人——孫承宗。

天啟二年(1622),在巡邊的路上,孫承宗遇見了滿桂,對這位老兵油子極其欣賞(大奇之),高興之餘,就給他升官,把他調到山海關,當上了副總兵。一年後,滿桂被調往寧遠,擔任守將。

滿桂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他不但作戰勇敢,而且經驗豐富,還能搞外交。

當時的蒙古部落,已經成為後金軍隊的同盟,無論打劫、打仗都跟著一起來,明軍壓力很大。而滿桂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對同胞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勸說;對於不聽勸說的,也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誠懇態度所感動,全都服氣了(桂善操縱,諸部鹹服)。

此外,他很擅長堆磚頭,經常親自監工砌牆;還很喜歡練兵,經常把手下的兵練得七倒八歪。

就這樣,在滿桂的不懈努力下,寧遠由當初一座較大的廢墟,變成了一座較大的城市(軍民五萬餘家,屯種遠至五十裡)。

而作為寧遠地區的最高武官,他與袁崇煥的關係也相當好。

其實矛盾還是有的,但問題不大,至少當時不大。

必須說明一點,滿桂當時的職務,是寧遠總兵,而袁崇煥,是寧前道。就級別而言,滿桂比袁崇煥要高,但明朝的傳統,是以文制武,所以在寧遠,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高一點點。

而據史料記載,滿桂是個不苟言笑,卻極其自負的人。加上他本人是從小兵幹起,平時幹的都是砍人頭的營生(一個五十兩),注重實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談理論,沒打過仗的文官,當然,這其中也包括袁崇煥。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煥相處得還不錯,並不是他比較大度,而是袁崇煥比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遼東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殺人放火的事情幹慣了,在這些人看來,自己這種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沒有發言權的。

所以他非常謙虛,非常能裝孫子,還時常向老前輩們(如滿桂)虛心請教,滿桂們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孫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給他幾分面子。總之,大家混得都還不錯。

滿桂,袁崇煥的第四個幫助者,三年後的共經生死的戰友,七年後置於死地的對手。

或許你覺得人已經夠多了,可是孫承宗似乎並不這麼看,不久之後,他又送來了第五個人。

這個人,是他從刑場上救下來的,名字叫趙率教。

趙率教,陝西人,此人當官很早,萬曆中期就已經是參將了,履歷平平,戰功平平,資質平平,什麼都平平。

表現一般不說,後來還吃了官司,工作都沒了,後來也拜楊鎬先生的福,武將死得太多沒人補,他就自告奮勇,去補了缺,在袁應泰的手下,混了個副總兵。

可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去沒多久,遼陽就丟了,袁應泰自殺,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貞,一年後,廣寧失陷,王化貞跑了,他也跑了。

再後來,王在晉來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晉。

由於幾年之中,他到了好幾個地方,到哪兒,哪兒就倒黴。而且他既無責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煩就溜。至此,他終於成為了明軍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當然,反面典型。

對此,趙率教沒有說什麼,也不能說什麼。

然而不久後,趙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晉,主動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願戴罪立功,率軍收復失地。”

王在晉認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然而,當他再次聽到同樣堅定的話時,他認定,趙率教同志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

因為在當時,失地這個概念,是比較寬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只有山海關,往大了說,整個遼東都是失地,您要去收復哪裡?

趙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寧遠附近,是明軍的重要據點。

在確定趙率教頭腦清醒,沒有尋死傾向之後,王在晉也說了實話:

“收復失地固然是好,但眼下無餘兵。”

這就很實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我也沒法兒。

然而,趙率教的回答徹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無需派兵,我自己帶人去即可。”

老子是遼東經略,手下都沒幾號人,你還有私人武裝?於是好奇的王在晉提出了問題:

“你有多少人?”

趙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晉徹底鬱悶了。眼下大敵當前,努爾哈赤隨時可能打過來,士氣如此低落,平時能戰鬥的,也都躲了。這位平時特別能躲的,卻突然站出來要戰鬥?

這都啥時候了,你開什麼玩笑?還嫌不夠亂?

於是一氣之下,王在晉手一揮:你去吧!

這是一句氣話,可他萬沒想到,這哥們兒真去了。

趙率教率領著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進發,去收復失地。

這是一個有明顯自殺跡象的舉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趙率教瘋了。

但事實證明,趙先生沒有瘋,因為當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敵軍出現時,便停下了腳步。

“前方已有敵軍,不可繼續前進,收復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處寧遠近郊,大致位於今天的遼寧省綏中縣附近。趙率教在此紮營,就地召集難民,設定營地,挑選精壯充軍,並組織屯田。

王在晉得知了這個訊息,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他認為,在那片遍佈敵軍的土地上,趙率教很快就會故伎重演,丟掉一切再跑回來。

幾個月後,孫承宗來到了這個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據點,卻看見了廣闊的農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訓練有素的士兵。

在得知此前這裡只有三十八人後,他找來了趙率教,問他一個問題:

“現在這裡有多少人?”

趙率教回答:

“民六萬有餘,士兵上萬人。”

從三十八人到六萬,面對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蹟,孫承宗十分激動。他老人家原本是坐著馬車來的,由於過於激動,當即把車送給了趙率教,自己騎馬回去了。

從此,他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

就趙率教同志的表現來看,他是一個知道羞恥的人,知恥近乎勇。在經歷了無數猶豫、困頓後,他開始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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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剛證明到一半,就差點兒被人給砍了。

正當趙率教擼起袖子,準備大幹一場的時候,兵部突然派人來找他,協助調查一件事情。

趙率教明白,這回算活到頭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趙率教在遼陽的時候,職務是副總兵,算是副司令員,掌管中軍,這就意味著,當戰爭開始時,手握軍隊主力的趙率教應全力作戰,然而他逃了,並直接導致了作戰失敗。

換句話說,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趙率教不能跑,也不應該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處理。根據明朝軍法,此類情形必死無疑。

但所謂必死無疑,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當有猛人求情的時候。

孫承宗聽說此事後,當即去找了兵部尚書,告訴他,此人萬不可殺。兵部尚書自然不敢得罪內閣大學士,索性做了個人情,把趙率教先生放了。

孫承宗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趙率教一馬,是因為他認定,這人活著比死了好。

而趙率教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孫承宗的判斷,在不久後的那場大戰中,他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趙率教,袁崇煥的第五個幫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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