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青天的實力

隆慶三年(1569),海瑞終於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一個職位——請注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樣在朝廷裡混,有的窮,有的富,說到底是個位置問題,要分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見人,窮死也沒法。而某些職位,由於油水豐厚,自然讓人趨之若鶩。

而在當時,朝廷中公認的四大肥差,更是聞名遐邇,萬眾所向,它們分別是吏部文選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兵部武庫司。

文選司管文官人事調動,要你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員考核,要你死就死。這是文官。

武選司管武將人事任命,戰場上拼不拼命是一回事,升不升官又是另一回事;而武庫司從名字就能看出來,是管軍事後勤裝備的,不肥簡直就沒天理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大肥差,也是眾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來,那簡直不值一提,因為他要擔任的職務,是應天巡撫。

所謂應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無錫以及安徽一部。光從地名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塊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賦稅就佔了全國的一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職務,自然也是徐階暗中支援的結果,對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雖然直,卻不傻。

但如果徐階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估計他能立馬跑去給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趕緊退休回家養老。

“海閻王就要來了!”

隨著幾聲淒厲的慘叫,中國歷史上一場前無古人、相信也後無來者的壯觀景象出現了:政府機構沒人辦公了,從知府到知縣全部如臨大敵,惶惶不可終日。平常貪汙受賄的官員更是不在話下,沒等海巡撫到,竟然自動離職逃跑。

而那些平時擠滿了富商的高階娛樂場所此時也已空無一人,活像剛被劫過的。大戶人家也紛紛關門閉戶,聽見別人說自己家有錢,比人家罵他祖宗還難受。高階時裝都不敢穿了,出門就套上一件打滿補丁的破衣爛衫,渾似乞丐。恰巧當時南京鎮守太監路過應天,地方上沒人管他,本來還想發點脾氣,再一問,是海瑞要來了。於是他當機立斷——不住了,趕緊走!

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對,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換轎子!(按照規定,以他的級別只能坐四人小轎)就這樣連走帶跑離開了應天。

於是等海巡撫到來之時,他看到的,已經是一片狼藉,惡霸不見了,地主也不見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似乎一夜之間就回到了原始社會。

但這一切似乎並未改變海瑞的心情,他是個始終如一的人,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到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張榜公布,歡迎大家來告狀,此外還特別註明免訴訟費,並告知下屬,誰敢藉機收錢,我就收拾誰。

告狀不要錢!那就不告白不告了,於是司法史上的一個奇蹟發生了。

每天巡撫衙門被擠得像菜市場一樣,人潮洶湧,人聲鼎沸,最多一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張訴狀。而海閻王以他無比旺盛的精力和鬥志,居然全部接了下來,且全部斷完,而結果大多是富人敗訴。

這是海瑞為後人津津樂道的一段事蹟。然而事實上,它所代表的並非全是光明和正義,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做刁民。

所謂刁民,又稱流氓無產者,主要工作就是沒事找事,賴上就不走,不弄點好處絕不罷休,而在當時的告狀者中,這種人也不在少數。而海瑞照單全收,許多人藉機佔了富人的家產,自己變成了富人,也算是脫貧致富了。

但總體說來,海巡撫還是幹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是弱勢群體,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地主,也是難免的。

但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海瑞大張旗鼓地幹,卻沒有人提出反對,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極其聽話。說到底,大家怕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那個人——徐階。

得罪海瑞無所謂,但徐階豈是好惹的,所以誰也不觸這個黴頭。

然而隨著追究惡霸地主工作的進一步深入,平靜被徹底打破了,因為海瑞終於發現了應天地區最大的地主,而這個人正是徐階。

其實徐階本人也還好,關鍵是他的兩個兒子,仗著老爹權大勢大,在地方上肆意橫行,特別喜歡收集土地,很是撈了一把。而徐階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著搞鬥爭,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也沒怎麼管他們,所以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所以徐階同志的深刻教訓再次告訴我們,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子女,那是十分重要的。

不過海瑞倒是不怎麼在乎徐階的教育問題。他只知道你多佔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你玩命。

但看在徐階的面子上,他還是收斂了點,給徐大人寫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階還是很有風度的,他承認了部分錯誤,也退了一部分地,在他看來,自己救了海瑞的命,還提拔了海瑞,現在又帶頭退地,應該算是夠意思了。

可海瑞卻不太夠意思,他拿到了徐階的退地,卻進一步表示,既然你有這個覺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一些自耕田,沒事耕耕地,還能圖個清靜,我是替你著想啊!

徐階當時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還是內閣首輔主動退休,準備回家享享福,你要我六十多歲重新創業,莫非拿我開涮不成?

於是他又寫信給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誼,高抬貴手,就當還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實證明,海瑞兄的腦袋裡大致沒有這個概念,這位兄弟幾十年粗茶淡飯,近乎不食人間煙火,什麼是人情?什麼是欠?什麼是還?

到此徐階終於明白,自己混跡江湖幾十年,竟然還是看走了眼,這位海瑞非但油鹽不進,連磚頭都不進。

他下定了決定,要頑抗到底,並擺明了態度——不退。

海瑞也擺明了態度——一定要退。

雙方開始僵持不下,就在這時,高拱來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這麼大年紀,高拱從來沒相信過天上會掉餡餅,但現在他信了。

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他從不敢對徐階動手。這並非因為他宅心仁厚,只是徐階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麼多年,群眾基礎好,如果貿然行動,沒準就被鬧下臺了,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冷眼旁觀。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階退田的事情後,立即大喜過望,反攻倒算的時候終於到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們一望即知,必定會去幫徐階。現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階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過是幫幫忙,總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一件最合適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對海瑞的行為表示了支援,並且嚴厲斥責了徐階的行為。海瑞得到了鼓勵,更加抖擻精神,逼得徐階退無可退。

於是徐階準備妥協投降了。他表示,願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來,問題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然而就在此時,事情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朝廷裡的言官突然發難,攻擊徐階教子不嚴,而一個叫蔡國熙的人被任命為蘇州兵備使,專職處理此案,很巧的是,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學生,還恰好和徐階有點矛盾。

事情鬧大了,徐階的兩個兒子被抓去充軍,家裡的所有田產都被沒收,連他的家也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燒掉了,徐大人只能連夜逃往外地。

看起來,海瑞贏了,然而事實證明,最後的勝利者只有高拱。

隆慶四年(1570),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東西走人。

於是僅僅當了半年多巡撫的海瑞走了。他本著改造一切的精神跑來,卻發現被改造的只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豈是好惹的,這麼走算怎麼回事?他一氣之下寫就了另一封罵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一生中,論知名度和鬧事程度,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僅次於罵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罵人想要罵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罵過了皇帝,罵其他人也就沒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罵人天賦。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物件——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創造了新的經典罵語——“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這句話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在古代罵對方是婦人,比罵盡祖宗十八代還狠。於是滿朝譁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出面反擊。

究其原因,還是海瑞先生太過生猛,大家都知道,這位兄臺是個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對罵,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動,愣愣地看著海瑞大發神威。

只有兩個人說話了。

第一個是李春芳。作為朝廷的首輔,他不表態也說不過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沒有攻擊海瑞,也沒有處分他,卻拿著海瑞的奏疏,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照海瑞的這個說法(舉朝之士,皆婦人也),我應該算是個老太婆吧!”

還真是個老實人啊。

另一個人是高拱。其實事情鬧到這個份兒上,也算拜他所賜,在這最後攤牌的時刻,他終於揭示了其中的奧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說都是壞事,那是不對的;如果說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對的。應該說,他是一個不太能做事的人。”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

面對這個汙濁的世界,海瑞以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認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然而他是糊塗的。事實證明,徐階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張居正也看到了,他們不但看到了問題,還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只是痛罵而已。

所以從始至終,他只是一個傳奇的榜樣,和一件好用的工具。

隆慶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這位主角的戲份還沒完,十多年後,他將再次出山,把這個傳奇故事演繹到底。

在海瑞的幫助下,高拱終於料理了徐階,新仇舊怨都已解決,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

其實從根本上說,高拱和徐階並沒有區別,可謂是一脈相承。他們都是實幹家,都想做事,都想報效國家,但根據中國的傳統美德,凡事都得論個資歷,排個輩分,搞清楚誰說了算,大家才好辦事。

現在敢爭敢搶的都收拾了,高拱當老大了,也就該辦事了。

於是歷時三年、聞名於世的高拱改革就此開始,史稱“隆慶新政”。

說實話,這個所謂新政,實在是有點名不副實,因為即使你翻遍史書,也找不出高先生搞過什麼新鮮玩意兒,他除了努力幹活外,既不宣誓改革,也不亂喊口號,但他執政的這幾年,說是國泰民安、蒸蒸日上,也並不誇張。可見有時候不瞎折騰,就是最好的折騰。

但要說高先生一點創新進步都沒有,那也是不對的。徐階是明代公認的頂級政治家,他的權謀手段和政務能力除張居正外,可謂無人匹敵,但這位高兄在歷史上卻能與之齊名,是因為他雖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階,卻在一點上遠遠超越了這位前輩——用人。

具體說來,他用了三個人。

第一個,叫做潘季馴。

一般說來,要是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並不需要慚愧,但如果你的專業是水利,那我只能勸你回去再讀幾年書。

幾年前,我曾看到過這樣一條新聞,大意是水利工作者們開動腦筋,調集水庫積水統一開閘,衝擊泥沙,緩解了黃河的淤積情況,意義重大云云。

雖說搞水利我是門外漢,但如果沒有記錯,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馴先生曾經這樣做過,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衝沙法”。

潘季馴,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浙江吳興人,明清兩代最偉大的水利學家。

這位兄臺高考成功後被分配到江西九江當推官,管理司法,官運也不錯,十幾年就升到了監察院右僉都御史,成為了一名高階言官。

恰好當時黃河決堤氾濫,災民無數,高拱剛剛上臺,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去收拾殘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幫言官吵架,潘季馴也在場,高拱看這人比較老實,也不亂噴口水,當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張居正是個比較謹慎的人,覺得這樣太兒戲,就去查了潘季馴的底,急忙跑來告訴高拱:這人原來是個推官,法律和水利八竿子打不著,他怎麼懂得治水?

高拱卻告訴他:只管讓他去,他要不會治水,你只管來找我。

事實證明,高學士的眼光確實很毒。雖說沒學過水利專業,潘季馴卻實在是個水利天才,他剛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後,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這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擴寬河道,這樣才有利於排水,收縮河道不是找死嗎?

施工的人不敢幹,跑來找潘季馴。

潘季馴說你只管幹,出了事我負責。

於是奇蹟出現了,收縮河道之後,黃河不但沒有氾濫,決堤的出現也大大減少,大家都驚嘆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實際上很簡單。在長期的觀察中,潘季馴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黃河之所以氾濫,是因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於是河堤也越來越高,稍有不慎一旦決堤,後果就會極其嚴重(住在黃河邊上的人應該深有體會)。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須除掉河裡的泥沙,好了,關鍵就在這裡,怎麼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計沒人肯幹,也沒法幹;找挖掘機,那還得再等個幾百年。用什麼才能把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馴苦思冥想,終於醒悟,原來制勝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緊河道,加大水的衝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沖走,所謂“水流沙中,沙隨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還想出了一種獨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滾水壩。具體說來,是事先選擇一個低窪地區,當洪水過大之時,即開啟該處堤壩,放水進入,以減輕洪峰壓力。

這就是流傳至今、眾人皆知的治水絕招——分洪。

有這麼一位水利天才坐鎮,氾濫多年的黃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後的數十年內沒有發生過大的水患。

這是第一位,算是個幹技術的,相比而言,下面的這位就麻煩得多了。

黃河氾濫,多少還有個期限,等汛期洪峰過了,該埋的埋,該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動就不一樣了,要鬧起來你不管,指望他們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種事《西遊記》裡才有。

隆慶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兩廣叛亂再次開演了。在當年,這個地方是蠻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較高,不讀書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納稅,不納稅自然是不行的。於是來來往往,雙方都喜歡用拳頭刀槍講話,每到逢年過節,不鬧騰一下,那就不正常了。

但這次鬧騰的動靜很大,兩廣全境都有叛亂,且叛軍有一定的戰鬥經驗,派了幾個人去都被打了回來,於是高拱一拍腦門:

“沒辦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1547)進士,是當年傳奇科舉班的一員,和諸位名人同學相比,他沒有張居正的政務能力、王世貞的文采,更沒有楊繼盛的膽量,但他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專長——軍事。

他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被認為是一代名將。按說他應該是最理想的人選,可為什麼直到沒辦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簡單,他太貪。

這位兄弟雖說很有才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汙犯,原先當地方官就吃農民賦稅,到軍隊後就吃士兵的軍餉。明代貪汙不算什麼大事,但殷先生卻貪得天下皆知,貪得名聞全國,著實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訊息一傳出,就如同往廁所裡丟了顆炸彈,分量十足。在大貪汙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們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異口同聲地表示絕對不行。

高拱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裡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後還是高學士水平高,只用一句話,就讓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

“誰再反對殷正茂去兩廣,我就派誰去!”

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榮上任。

但他的親信、給事中陸樹德站了出來,勸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軍餉你要看緊,最好在戶部找個人隨從前去,搞好財務稽核制度,要內防家賊。

然而高拱說:

“不用派人,所有軍餉直接撥給殷正茂就是了。”

陸樹德急了:

“殷正茂必定貪汙軍餉!”

“我知道。”高拱卻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撥一百萬兩軍餉給殷正茂,他至少貪汙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亂,如果我派一個清廉的人去,或許他一兩也不貪,但是辦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軍餉,這麼拖下去,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殷正茂不去,誰去?”

一切確如所料,殷正茂去後,僅僅幾個月就平息了叛亂,班師凱旋,當然了,軍餉他也沒少拿,如果不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還是賺了,說到底,這是個成本核算問題。

在高拱的正確指導下,潘季馴和殷正茂成為了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但和第三個人比起來,前面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兒科了。因為這位最後出場的壓軸主角解決了一個問題,一個連朱元璋都沒能解決的問題。

這個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時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其實之前他曾經露過一面,在浙江時,他作為俞大猷的副將出擊倭寇,獲得大勝。這之後他官運亨通,一直升到了現在的位置。

在當時的朝廷中,有三個人是言官們不怎麼敢惹的:楊博、譚綸以及這個王崇古。

所謂不敢惹,絕不是因為官銜問題,越大的官罵得越起勁。此三人之所以能倖免,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殊身份——軍事文官。

在明代武將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視的,經常被人看作大老粗,而進士出身改行當武將的,就不同了。這類人既有文化,又會打仗,且由於長期在邊界砍人,性情比較剽悍,不守遊戲規則,你要是敢罵他,他沒準就敢拿刀砍你,看誰吃虧。

而這位王崇古除了喜歡領兵打仗外,還有後臺。作為嘉靖二十年(1541)的新科進士,他和高拱同學的關係很好。

於是他被委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職務——宣大總督。

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哲學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說過這樣一句話:

“大明雖大,最為緊要之地四處而已,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王守仁所講的四個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薊州、遼東。它們是明代邊界最讓人頭疼,也最難防守的重要據點。

所以自明代中期後,它們被分為兩個獨立軍區(宣大、薊遼),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揮官為總督,超越各級總兵,是明朝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下最高級別的軍事長官,只有最富軍事經驗的將領才能擔當此任。

順便說一句,當時的薊遼總督是譚綸,而他手下的兩位總兵分別是薊州總兵戚繼光,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

看到這個豪華陣容,你就應該明白,王崇古同志找了個多麼光榮的工作。

躊躇滿志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天大的金元寶即將砸到他的頭上。

飛來橫財

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幾乎同一時刻,一個人從蒙古韃靼的帳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鄉投去了最後仇恨的一瞥,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裡是敵人的營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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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天明之時,邊關的明軍突然開始緊急戒備,並派出快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總督:橫財來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把漢那吉,是俺答的孫子。說起這位俺答兄,可謂是老朋友了,當年闖到北京城下,殺人放火好不威風,然而現在他的孫子竟然跑到敵人那邊,當了叛徒,歸根結底,這是一個戀愛問題。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不久前,把漢那吉準備要娶媳婦了,而且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夥子一天到晚都樂呵呵的。

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漂亮上。有一天,爺爺看見了這位孫媳婦,便當機立斷:把漢那吉你再娶一個吧,這個我就帶回家了。

順便講一下,據某些史料記載,這位孫媳婦也是俺答的外孫女,要這麼算起來,那俺答應該算是亂倫了,不過從這位仁兄以往幹過的種種“光輝事蹟”來看,搞這麼一出倒也不出奇。

雖說當時沒有什麼婚姻法,韃靼部落也不講究什麼三綱五常,但把漢那吉依然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竟然被老頭搶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可這位老頭偏偏是他的爺爺,還是部落首領,自己一無兵,二無權,又能怎樣呢?

思前想後,他找到了一個報復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帶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一口惡氣。

於是事情便鬧到了這個份兒上,邊關守將撈到這麼個重量級人物,十分高興,馬上派快馬去向王崇古報喜。

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誇獎,卻是一番嚴厲的訓話:自今日起,全軍收縮,準備迎戰!

此外還有一條特別的宣告:副將(副總兵級別)以上軍官一律不得外出作戰!

這是一條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軍官不去打仗,難道讓小兵指揮?

然而事實證明,王崇古同志做出了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三天之後,俺答就來了,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十幾萬蒙古騎兵。

但這一次他們似乎不是來搶東西的,在宣府附近轉悠了好幾天,不斷挑釁鬧事,但邊防軍牢記王崇古的教誨,打死也不出頭,偶爾只派小股部隊出去轉轉。就這麼折騰了幾天,蒙古軍糧食吃光了,才抓了幾個小兵,只能打道回府。

身為一名長期從事搶劫工作的專業人士,俺答有著充分的綁票經驗,抓人、談判、收贖金一整套流程瞭如指掌,而現在自己的孫子成了敵人的人質,作為該行業的資深從業人員,他沒有去談判、籌集款項,而是直接選擇了最為簡單的方式——綁票。

只要能夠抓到對方的高級將領,拿人去交換,既方便操作,又節省成本。可惜的是

,王崇古那是相當狡猾,不吃這一套。

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卻犯了愁,該怎麼處理這位把漢那吉呢?你把他留在這裡,俺答自然會來找麻煩,而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沒啥特殊才能,每天你還要管飯,實在是個累贅。

大多數人建議:好歹也是個蒙古貴族,養在這裡費糧食,咱們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個功。

也有人說,還是放了吧,省得他爺爺來鬧事。

面對激動的群眾,王崇古保持了冷靜,長期的官場經驗告訴他,如果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去請示領導,領導總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負責任。

於是他上報了高拱,請領導批示處理意見。

高拱接到了報告,即刻找來了張居正,兩位老狐狸憑藉多年朝廷打滾的經驗,在第一時間做出了判斷:既不能殺,也不能放。

那該怎麼辦呢?在長時間思考之後,高拱眼睛一亮:

“我要用他,去交換一個人。”

高拱所說的那個人,叫做趙全。

明代是一個不缺漢奸的朝代,而在吳三桂之前,最為可惡的漢奸非趙全兄莫屬。

在逃到韃靼之前,趙全是明軍中的一員,估計是由於福利待遇之類的問題,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俺答,成為了一名臭名昭著的漢奸。

歷史證明,漢奸往往比外敵更為可惡。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趙全,是因為這位漢奸實在壞得離了譜,壞出了國際影響。俺答雖說喜歡搶劫殺人,但總體而言,人品還是不錯的,也比較耿直,搶完了就走,不在當地留宿。

但趙全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他熟悉明軍的佈防情況,經常帶領蒙古軍進攻邊界,此外他還勸說俺答當皇帝,組織政權和明朝對著幹,破壞能量非常之大。

因為他為祖國做出的“巨大貢獻”,趙全極其光榮地成為了明朝頭號通緝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個個都知道他的大名。而這位仁兄也極其狡猾,朝廷重金懸賞,但凡抓到他的,升官賞錢不說,還能分房子,但十幾年過去,連根毛都沒逮到。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俺答軍營談判,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鮑崇德。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個看上去並不複雜的任務,但實際上非常復雜。

使者踏入了俺答的營帳,等待他的卻不是談判的誠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劍和這樣一句話:

“你知不知道,之前來過的兩個明朝使者,已經被我殺掉了。”

最為危險的時刻到來了,因為這位俺答似乎根本沒有談判的打算。

萬幸的是,那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使者鮑崇德,實際上非常起眼。

鮑崇德,當地人,原本是翻譯,之後不斷進步,兼職幹起了外交。這一次,他將用自己所有的能力去完成這次兇險無比的任務。

“我知道。”鮑崇德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之前與我對陣的明軍將領,也大都被我殺掉了。”——囂張是可以升級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敢來?!”

然而囂張的俺答最終沉默了,因為鮑崇德的一句話:

“如果我不來,你的孫子就沒命了。”

雖然俺答擺出了一副堅決不談判的架勢,但鮑崇德卻十分清楚,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雖說他搶了孫子的老婆,和孫子的感情也不好,但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孫子。

因為在此之前,鮑使者曾得到了一個十分準確的情報:俺答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雖然俺答有好幾個老婆,且生性野蠻,也沒受過什麼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別是那個叫伊克哈屯的女人。

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資歷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厲害的一個,雖說當時的蒙古部落娶幾個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孫女、算不算亂倫也沒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漢那吉,就是伊克哈屯養大的。

你娶幾個老婆我不管,但你趕走了我養大的孫子,我就廢了你!

於是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內,俺答的宿營地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幕:滿面怒氣的伊克哈屯追著俺答跑,並且一邊追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發出了大聲的怒吼:

“老東西,快把我的孫子要回來,要不就打死你!”

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俺答殺了很多人,搶了很多東西,但他畢竟也是人,這麼個鬧騰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實在受不了。但要他拉下面子求人,也確實幹不出來,不得已才出此絕招,希望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可惜鮑崇德並非等閒之輩,這位仁兄也是在官場打滾的,要論玩陰謀手段,俺答還得叫他一聲爺爺。

於是大家都不忽悠了,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俺答開門見山:

“我的孫子現在哪裡?情況如何?”

“他的近況很好,我們給他安排了住處,你不用擔心。”

情況摸清楚了,下面談條件:

“你們何時才肯放回我的孫子?”

“隨時都可以。”鮑崇德笑著回答道。

“其實我們只需要一個人而已。”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俺答想了一下,只想了一下。

於是他也笑了。對他而言,那個人實在無足輕重。

幾天之後,穿著新衣服的把漢那吉回到了蒙古,還帶來了許多禮物,而俺答也終於得以從每日的追逐中解脫出來,不用擔心棍棒會隨時落到自己的頭上。

唯一的失敗者是趙全。這位仁兄毫無廉恥地當了十幾年走狗,最終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歷史又一次證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國的人,終將被所有人背叛,因為奴才終究只是奴才。

趙全抓回來了,被凌遲處死,據說他身體還不錯,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漢那吉回家去了,繼續過他的日子,畢竟老婆是不難找的。

按說事情到了這裡,已然結束了,明朝白撈了一個漢奸,王崇古的橫財也該到此為止,但事實上,發財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在這次外逃風波之前,明朝和韃靼之間除了刀光劍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明朝看韃靼是土匪,韃靼看明朝是惡霸。經過這件事雙方發現,原來對方並非洪水猛獸,雖說有代溝,但還是可以溝通的。

於是接下來,他們開始談論一個全新的問題——封貢互市。

所謂封貢互市,具體講來是這麼個過程:明朝封韃靼,發給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義用品,承認他們的土財主地位。而韃靼要聽從明朝大哥的教誨,不得隨意搗亂搶劫,這叫封。

當然了,俺答雖說讀書少,也絕不是白痴,給幾枚公章、發幾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還是有難度的,要我聽話,你就得給錢。實際操作方法為,每年俺答向明朝進貢土特產(馬匹牛羊不限,有什麼送什麼),而明朝則回贈一些金銀珠寶、生活用品等,這叫貢。

但封貢畢竟是小買賣,蒙古部落上百萬人,對日用品市場需求極大,又沒有手工業,要想徹底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搞邊境貿易。大家找一個地方,弄個集貿市場,來往商販把攤一擺,你買我賣,這就叫互市。

其實自從元朝取消國號後,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數蒙古人的心願,所謂回中原當大地主,夢裡時常也能見到。

可是沒辦法,蒙古的經濟結構實在太單一,騎馬放牧人人都會,可你要他造個鍋碗瓢盆出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如果要幾十年不用這些玩意兒,似乎又說不過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給,沒辦法,只有搶了。

現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掙回來,那自然更好,畢竟為搶個臉盆把命丟掉,實在也是太不划算。

體育就是和平——顧拜旦說的。

貿易也是和平——這是我說的。

但有一點必須說明,只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貿易才能帶來和平,邊境有王崇古、譚綸、戚繼光這幫狠人守著,誰搶就收� �誰,人家才肯老老實實做生意,否則還是搶劫划算。

對於封貢互市制度,蒙古是一呼百應,極其歡迎,但他們的熱臉卻貼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

雖然王崇古極力推動這一制度,但朝廷的許多大臣卻對此極不感冒。因為在許多人看來,蒙古韃靼那一幫子都是野蠻人,給點好處讓他們消停點就行了,做生意?做夢!

當時的朝廷已經是一片混亂,反對派氣勢洶洶,其主要觀點是:東西我大明多得是,但即使送給要飯的,也不能給蒙古人!

這一派帶頭的,就是罵神歐陽一敬手下唯一的倖存者英國公張溶,而海瑞的那位後臺老闆朱衡也是反對派的干將,真可謂是一脈相承。

而贊成的自然是高拱、張居正一幫人,但高拱畢竟是內閣大學士,算是皇帝的秘書,不便公開表態。他是個聰明人,一看朝廷裡反對一片,強行批准定被口水淹死,便見風使舵,想出了一個辦法。

在我看來,正是因為想出了這個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傑出政治家的光榮稱號。而這個辦法,也充分地體現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卓越才能,包括:鑽空子、繞道走、打擦邊球以及民主精神。

他找到了反對派首領張溶,可還沒等他說話,張溶就叫囂起來:

“無論你說什麼,我們都絕不同意!”

“沒問題,”高拱笑著說道,“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們來表決。”

張溶目瞪口呆,因為事實證明,高拱並沒有開玩笑。

於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的“封貢票決”事件發生了,大家不鬧騰了,開始投票。據史料記載,參與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經過商議,贊成反對雙方堅持了各自的觀點,陸續發言,而最後的結果卻更讓人哭笑不得。

經皇帝公證,驗票統計如下:贊成者合計二十二人,反對者合計二十二人。

這下白鬧了,事情又被踢給了皇帝。

這大概算是中國政治史上少有的一幕,皇帝說了不算,內閣說了也不算,在萬惡的封建社會,竟然要靠投票解決問題,實在有負“黑暗專制”的惡名。

當然,高拱兄不是什麼自由鬥士,對搞民主也沒啥興趣,他之所以來這麼一出,實在是另有企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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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我的估計,在此之前,他一定曾算過票數,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提議投票,因為一旦投票不成,事情就會推給皇帝,可是皇帝不會管事,自然就會推給內閣,而內閣,是高拱說了算。

於是一圈繞回來,還是繞到了高拱的手上,這就是傳說中的乾坤挪移大法。

既然大臣解決不了,封貢互市的決定權便回到了內閣,李春芳可以忽略不計,高拱和張居正本來就是幕後主謀,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隆慶五年(1571),邊境市場正式開放,各地客商陸續趕到這裡,開展貿易活動,一個偉大的奇蹟就此出現。自朱元璋起,折騰了兩百多年的明蒙戰爭終於落下帷幕,此後近百年中,雙方再未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和平終究還是實現了,這是高拱造就的不朽功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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