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殺成先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必須做一個完整的局。

首先是將我自己撇清, 因為我兄長的身份,這些年成先生和沉十七一直沒有消除過對我的懷疑, 如果被他們懷疑到我身上,那麼整件事就進行不下去了。

其次則是不要牽連我身邊的人,哪怕最後發生萬一之不幸,我功未成而身死, 最好也只到我為止,不必再擴大下去。

於是就有了之後一連串針對我自己的死亡威脅信。

因為直接刺殺或暗殺成先生,顯然是不可行的。

成先生是個極為多疑的人,否則這些年以他的財富和能力,大可在上海灘出入高檔場所, 與眾多大人物談笑風生,而不必行事低調如斯, 正是因為他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一旦曝光,很容易引來各種不測,就連吃飯, 他都要像古代皇帝那樣, 先讓人嘗一口。這件事從前是他另一個情人做的, 後來,則是我做的。

對成先生身邊的人來說, 這不是一件苦差事,而是非常得他信任的人,才“有幸”為他試菜試藥試毒,對此, 直到寫下這封信,我依舊無法理解。

也許,這就是權錢的魅力吧,我可能永遠無法理解。

死亡威脅步步為營,程度由輕而重,從放在寓所二樓窗臺上的警告,到影院首映禮的刺殺,我沒有對自己留情過。我知道,得自己先入戲,才能取信於人,尤其是凌先生你們這樣聰明的人,以及成先生。

自然,單憑我一個人,是無法完成整個佈局的。幸好兄長生前有個姓陳的朋友,他同樣想要刺殺成先生,所以由頭到尾,多虧他的幫助。首映禮那日刺殺我的人,就是陳先生另一個姓肖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們來自哪裡,也無意知道他們背後是否還有人,或組織的存在,只知道他們的目的與我一樣,都是想要成先生死,既然殊途同歸,便是志同道合。

我告訴陳先生不必手下留情,只需避開要害部位,令我身受重傷,才更能取信於人,沒想到凌先生您出現了。

您橫插一腳,使得我安然無恙,不過也因此讓我生出拉你們入局的想法。

很抱歉拖你們下水,但是你們身份特殊,原本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更因破獲袁公館的桉子闖出小有名氣,加上岳家的背景,我主動邀請你們調查死亡威脅一事,沉十七和成先生才更不會生疑。

後來,我請你們在酒樓吃飯,隔壁房間就是沉十七和成先生會面密談之地,這自然也不是巧合,我的目的不是為了竊聽,而是為了讓成先生注意到我。

幾年前的我,只是一個孤女,就算皮相還過得去,但閱歷學識,無一能引起成先生的注意,但是現在則不同,電影明星的光環,怎麼都能增添幾分本錢。

成先生見過銀幕上的我,卻沒見過銀幕下的我,兩相對比,驚豔之感越濃,我也有把握,讓他一見傾心。最起碼,也是一見難忘。

“何幼安對人心把握堪稱入木三分!”

看到這裡,凌樞禁不住感嘆。

嶽定唐糾正道:“應該說,她拿捏男人的心思,很到位。”

凌樞點頭:“不錯,你還記得當初在酒樓,我跟沉十七起衝突嗎,我知道她要避嫌,本來也無意引她出現,她只要老老實實躲在包間裡,根本不會有後面的事情。”

嶽定唐:“可她偏偏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露面了,還讓成先生看見她的臉。”

凌樞:“那天她盛裝而來,我只當女人愛美,私下聚會也不肯稍稍放鬆。”

嶽定唐:“現在你知道了,她全是衝著成先生去的。”

凌樞摸摸鼻子:“沒想到我自詡聰明,反倒被利用了一次。”

嶽定唐:“她從頭到尾不是為你而來,失落了吧?”

凌樞老老實實道:“有點兒,難道你沒有嗎?”

嶽定唐:“沒有。”

凌樞狐疑看他,似想從對方表情裡發現點端倪。

奈何老嶽八風不動,老神在在。

凌樞篤定:“你肯定喜歡過何幼安!”

就算不是喜歡,也有起碼的好感,這樣的絕代佳人,又有誰能不生出好感。

嶽定唐:“皮相再美,終非我所好,我喜歡的人,必定得跟我默契相通,我想做什麼,還未說出口,對方已知道,這才是真正的靈魂伴侶。”

凌樞嘖嘖出聲:“沒看出來啊,老嶽,你還有這種羅曼蒂克的想法,不愧是在法國留過學的,我還以為你跟你大哥一樣,會家裡一個,外面一個呢!”

民國伊始,政府提倡文明婚姻,但前朝殘餘依舊大行其道,那等有權有勢的人家,別說納幾房姨太太,就算是未離婚,又在別處重新娶一房正室的人,也都比比皆是。

“他是他,我是我。何幼安這種女人,不是我喜歡的,只有你,才容易被人家色相所迷,又聽她哭哭啼啼說兩句,就心軟暈頭轉向。”

嶽定唐煙癮犯了,忍不住摸上煙盒,卻不想錯過接下來的信件內容。

“但對她的決心和毅力,我是很佩服的,換作旁人,只怕還沒殺掉成田宮,就已經痕跡敗露,功敗垂成了。”

凌樞喝了幾口水潤嗓子,也覺得休息夠了,便又拿起信件,重新讀下去。

何幼安的心路,實則是一路狂奔無法挽回的悲劇,正如嶽定唐所說,凌樞既佩服她的心志,卻不忍看見她的結局。

彷佛念得更慢一些,就可以阻止悲劇的發生。

果然,不出我所料,成先生對我念念不忘,還透過沉十七來聯絡我。

沉十七固然不願放手,也更不敢得罪成先生,於是我就順利來到成先生身邊。

事情遠未結束,一切剛剛開始。

成先生是一個比沉十七更多疑謹慎的人,就算沉十七已經用幾年時間證明我的清白,他也不會過於信任我,直到在一次出行中,他遭遇槍擊暗殺,我毫不猶豫將他撲在身下,雖然並無大礙,卻也因此贏得他的信任。不要誤會,這次暗殺與我無關,像成先生這樣的人,身份雖然低調,仇人也絕對不少。

後來,我又主動為他試菜,這讓他漸漸將我真正當作自己人,甚至,對我情根深種。

這其中,我自然用了不少辦法,煞費苦心,其中不少是這些年我與男人相處之道,徒增二位笑耳,這裡就不贅述了。

總之,在成先生摒棄身邊所有女人,將我視作唯一,打算與我共度餘生時,他提出,希望帶我離開上海,而且聽他語氣,遠走高飛,幾年內,或更長時間,都不再回來。

上海是他的根基,他所有權力和身份,大部分都是在上海得以實現,離開上海,固然也能吃穿不愁,可那絕對不是他這種人想要的。

除非,他有更加重要的任務。

我無從得知更多,也無意去深入挖掘,進而增添暴露自己的危險了。

因為我知道,動手的時刻來臨了。

而且最好的時機,就是在我們去香港的飛機上。

我必須一擊即中,絕無反悔失敗的餘地。

如果你們能看到這封信,那就說明我成功了。

至於女傭錢氏的死,其實也是我所為,因為她是沉十七安插在我身邊的眼線。

我只是藉著此人,除去我殺成田路上的一道障礙。

沒想到,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沉十七身邊待了幾年,竟連殺人這種事,也得心應手,毫無恐懼愧疚了,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興許我兩樣都佔全了。

我本沒打算留下這封信。

但是上回在醫院裡,凌先生明明在懷疑我的情況下,還非要去告知我小心,我就決意將一切都告訴你們,以免你們由頭到尾,矇在鼓裡。

在你那天和我道別之後,這封信就連同我給你們的酬金,一併放入七七零八號保險櫃中。

凌先生,謝謝您,您是好人,只可惜,我對不起您的信任和關心。

但,如果不將你拉進來,我們到現在還是陌路人,我也無法結識二位了,從此處來說,不算壞事,至少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凌先生這樣仗義多情之人。

我殺成先生,非為公義,非為蒼生,乃是私仇。

但如果我得報私仇之餘,也能令更多人免於因他而慘死,那我會十分高興,有生之年,我於國於民,總算不僅僅是個戲子,還能盡點微薄之力。

我學識淺薄,能力有限,從影之後看的劇本,比原本看的書還要多。殺掉一個成田宮,也許還有千千萬萬個成田宮,還有許許多多像我兄長這樣的人受害遇難,但我盡我所能,只能想到這樣一個辦法,往後更多人的幸福太平,也只能拜託像二位這樣有學識有能力的先生了。

我兄長的遺腹子,我將其安置在一個地方,而那個地方,則是您曾經收到過的藏頭詩,想必您現在也已知曉。為了他的安全,我幾乎從未親自去探望過,但如果我和成先生都死了,那孩子應該可以不用再躲藏過日子,還請二位幫我將他帶出來,尋一戶可靠人家收養便是。

收養人不必富貴之家,只要善良知禮,令他長大之後成為自立自強之人,便可。若是麻煩,將他放在教養院也可。

我知萍水相逢,此事太過勞煩兩位,小女子在此,叩頭致謝,來生來世,必結草銜環,湧泉相報。

筆至此處,已是寫得差不多,千言萬語,終有一別,多謝兩位耐心看完我的絮叨,文筆拙劣,萬望見諒。

多麼希望,若干年後,國家擺脫貧弱,人人有飯吃,有衣穿,尋常百姓,強壯聰明,不必再流離失所,幼無所養,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再也無法威脅傷害我們。

凌先生,嶽先生,我希望您二位,能看見那一天的到來。

煙味瀰漫開來。

嶽定唐終究還是忍不住點了煙,眼看都快抽一半了。

會客室中菸草燃燒的動靜變得清晰,凌樞捏著信箋,目光落在何幼安最後的頓首二字上,久久出神。

直到嶽定唐出聲。

“這匣子裡還有夾層。”

凌樞循聲望去,對方正把匣子裡的絨板抽出,下面果然還放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嶽定唐翻開,冊子只有幾頁,裡面沒有文字,只寫了一些數字,每一頁的數字都不同,稀稀落落,分佈數行,令人摸不著頭腦。

凌樞:“這好像是——”

嶽定唐:“一個密碼本。”

電光石火,記憶陡然被翻開,前後勾連!

“那份文件袋裡的報紙!《臨安日報》!”

凌樞突然叫起來!

嶽定唐:“幾月幾號的,你還記得嗎?”

凌樞:“我記得,但那份報紙我已經給了何幼安,現在肯定也找不著了!”

嶽定唐:“這種密碼本對應的內容,不會是單獨印刷的報紙,肯定是放在報紙中的內容,去圖書館,那裡肯定存了那一天的《臨安日報》!”

事不宜遲,兩人立馬動身,帶著匣子離開會客室,直接前往本市圖書館的報刊室。

那裡自然有上海近十年內的報刊彙總,無論大報小報,此處都能找到。

“十二月十七的報紙,十二月十七,不對,那是去年的報紙,我從陳友華身上找到的是一份舊報紙,找去年的!”

凌樞喃喃自語,彎腰翻閱。

“在這裡。”

另外一頭,嶽定唐傳來好消息,他立馬湊過去。

“十二月十七號的《臨安日報》,沒錯,快與密碼本對應,這裡標了紅,應該是這一頁!這份報紙內容這麼多,哪一篇才是真正的情報?”

“你試試從右到左找,用這一頁的數字,去對應報道裡的那個字。”

“四、八、十三、七、三、八十八、七十六……”

凌樞每找到一個字,就拿筆記下來。

這些單獨的,互不相干的字,乍看上去也是完全混亂的。

嶽定唐將其重新整理排列,變成語句通順的話。

“日軍意在承德,劍指北平。”

兩人微微怔住。

這無疑,是一份過了時的情報。

就在剛剛過去的一個月裡,日軍從榆關開始打響第一槍,迅速佔領熱河之後又攻向古北口。

這中間有不戰而降的,有寧死不屈的,有臨陣脫逃的,也有浴血奮戰的,報道滿天飛,便是在上海,這樣的新聞也隨處可見。

而情報裡這句話,則是已經發生了的事情。

即便過時,卻有陳友華和肖俊這樣的人,為了這短短幾個字,丟掉性命。

“這份情報,最終送出去了沒有?”

“應該送出去了,但其實,意義不大。”嶽定唐沉聲道,“日本人從熱河開始,就已經打定主意把東北全部吞下,現在事情的發展,也確實如此。相比起來,成田宮一死,作用還更大一些,他那些暗線手下,必然因為群龍無首而被盯上,可能還會連根拔起,就算他的繼任者很快接手,也得好幾年的時間,才能重新建立起一個情報網和人脈關系網。”

凌樞沉默片刻:“所以,何幼安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嶽定唐肯定道:“有!成田宮城府深沉,有他在,上海這個點就很難剷除,但現在,對一些人來說,起碼是個機會。而且,何幼安在信中也說了,成田宮很可能接到更加重要的任務,才會想要匆匆離開上海,這也是何幼安下定決心動手的原因之一。”

凌樞:“我只是沒想到,她佈下這個局,竟有如此之大的意圖。”

嶽定唐:“我也沒有想到,她以區區一介女子之軀,能做到這樣,已是世間罕有。”

很難想象,飛機之上,生死皆在一念之間。

一邊是情人的濃情蜜意,溫柔體貼。

一邊是兄長之仇,心中信念。

何幼安只要放棄那個危險的念頭,就可以跟成田宮天涯海角,逍遙快活。

但她仍舊選擇了最艱難的那個決定,選擇了粉身碎骨的絕路。

即便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只是個想報仇的戲子,沒什麼家國大義,可在凌樞看來,她遠比大多數鬚眉都要勇敢,世人謗她議她,將她當作依附男人的菟絲花,卻不知她最終作出了怎樣驚世駭俗的壯舉。

也許若干年後,會有人發現這樁秘聞,從而發現這位奇女子。

也許它將永遠隨著時間湮沒塵封,從此不見天日。

但凌樞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何幼安這三個字,代表了一段怎樣驚豔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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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黑下來。

報刊室差不多也到了關門謝客的時間。

兩人將報紙放回去,凌樞走到圖書館門口,跟嶽定唐借了火柴,劃開。

夜色中陡然亮起一簇火焰,將何幼安的遺書,連同那冊密碼本,一點點吞噬殆盡。

化為灰燼,付之夜風。

“我想吃一碗蔥油拌麵。”凌樞忽然道。

嶽定唐嗯了一聲:“回去讓周叔做。”

這一回,他出奇的好說話。

因為嶽定唐知道,凌樞並不是多麼惦記一碗蔥油拌麵的味道,只是想借這碗麵,迴歸人間煙火的溫暖。

屬於何幼安的那份記憶,並未隨著書信的焚燬而消失,卻是更深地沉澱在腦海深處。

兩人並肩下了臺階,融入初春的寒意裡。

作者有話要說:  肥肥的夜宵送上,這一卷,應該就算暫告一段落了,關於一些後續細節,會在下一章的新卷裡一起交代,晚安好夢,親愛的鵝鵝,感謝我們生在一個和平年代,可以寫文看文,不必勉強自己 =3=

時代背景雖然特殊了一點兒,但主角這對並不沉重,也是he,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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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援,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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