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咔嚓。

江河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夢見自己變成一棵蘋果樹。

碩果累累,上面結滿了成熟的蘋果。

一看就是又紅又脆的山東大蘋果。

蘋果熟了掛不住, 還自己往下掉。

有個人就站在樹下, 一手接一個, 接了就往嘴裡咬。

咔嚓,咔嚓。

永不停歇。

江河睜開眼。

白花花的牆壁先入眼, 然後是鐵架和藥瓶點滴。

一個年輕人就坐在床邊不遠, 正在啃蘋果。

咔嚓, 咔嚓。

江河有點牙酸。

他看著對方, 對方也看著他。

半晌,年輕人舉起手中差不多只剩下果核的蘋果。

“你也想吃?”

江河:……

“這是哪裡?”他陡然警醒, “你把我送到醫院了?”

來醫院就意味著行蹤暴露,兇徒也會很快找上門。

他下意識就想起身, 手背卻一痛。

扯到針管了, 霎時沁出血珠。

江河有種隔世為人的恍惚。

他記得自己去百樂門為甄小姐慶生,記得賓客盈門, 滿座衣冠,甄小姐豔冠群芳, 卻還有何幼安更勝一籌,也記得甄小姐置大半個上海的豪門公子哥兒不顧, 獨獨挑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白臉來跳第一支舞。

他也記得自己提前離場,遭遇殺手追殺,對方有備而來,一心一意要他的性命, 他單槍匹馬,疲於奔命,還受了槍傷,然後一個人突然冒出來……

就是眼前這個年輕人。

他叫——

“凌……”

“樞。樞密院的樞,天樞的樞。”

凌樞啃完蘋果,把果核往旁邊一放。

“放心吧,你不在醫院,這是租界裡的西醫診所,醫生也是洋鬼子,那些人暫時不會找到這裡的,你大可慢慢養傷,再讓你手下來接你回去。”

江河的記憶慢慢回籠。

自己彷彿有一段路,是半昏迷中被拖著往前跑的。

那種雙腳在地上拖行的感覺過於強烈,以致於兩條腿到現在還是痠麻不已,好像……還摔了一回?

為了印證自己的記憶沒有出錯,他掀開被子,往上擼起褲管。

果不其然,膝蓋上貼了紗布,還能瞧見邊緣露出來的紅腫。

江河抬頭看凌樞。

後者哎呀一聲:“你膝蓋怎麼還傷了?這可不關我的事啊!我為了救你,差點連命都搭上了!”

江河:“那些人呢?”

凌樞:“跟丟了。”

江河:“不可能,他們是追蹤高手,我又受了傷,單憑你一個——”

就算四個殺手裡有一個被他放倒,還有三個,單憑凌樞一個人,幾乎不可能逃離。

凌樞:“你昏迷之後,我沒有帶你翻牆,而是往屋子裡跑,從正門走出去之後,正好有三條岔道,我做了點手腳,讓他們以為我們從其中一條岔道離開,就三人分作三路追蹤,但實際上,當時我們就藏在屋子裡。等他們走遠,我才帶著你離開。”

江河不置可否,也不知是相信了他的話,還是為凌樞的聰明機智而震撼。

凌樞懶得管他在想什麼。

“就在你手術期間,我吃了兩個蘋果,一個肉夾饃,一碗豆漿,合計一毛五分錢,看在咱們生死與共的份上,零頭我給你抹了,還有,剛才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命喪街頭,你昏迷之後,身上錢不夠,我還給你墊了手續費,逃命之恩加上活命之恩,嗯?”

江河沉默片刻:“等我傷好了,就去取錢,親自送到府上。”

凌樞假假地拱手:“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你看,咱們也算生死之交了,我問你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你總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吧?”

江河沒說話,凌樞也不介意,繼續問下去。

“何幼安跟你,到底是什麼關係?”

江河:“沒有關係。我說過,我不認識她。”

凌樞起身坐到床邊,語重心長:“老江啊,你這樣就不厚道了,我為了這個答案,辛辛苦苦帶著你逃亡,差點兩屍兩命,你卻還這樣不爽快,既然沒關係,你為什麼又會偷偷摸摸跟陳文棟在百樂門的陽臺上私會?”

江河:“我沒找他,是他來找我的。”

凌樞:“他找你做什麼?”

江河:“買命。”

凌樞:“誰的?”

剛問出這句話,他就覺得不太妥當,立刻改口。

“稍等。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接受了何幼安的委託,幫她找出接連向她發出死亡威脅的幕後兇手。如果你的答案與此事無關,就無須回答我。”

江河:“有關。”

凌樞微愣,還未來得及深思,就看見江河蒼白的唇角勾起一絲笑,眼睛裡竟似帶上幸災樂禍的惡意。

“他想買你的命。”

凌樞在調查何幼安背後的連環死亡威脅,查到了陳文棟身上。

而陳文棟也想要凌樞的命。

真巧。

“我跟他素不相識,連話都沒說過幾句。”凌樞道。

江河:“我拿錢做事,從來不問原因,他買,付了錢,我願意,就接。”

凌樞指指自己:“老江,你看看我。英俊瀟灑,玉樹臨風,這天底下也難找出幾個,堪稱人間極品,死了就沒了。再說了,我今天才剛剛救了你一命,你不會如此恩將仇報嗎?”

江河:“我可以先給你一大筆錢,還了你的救命之恩,再殺你,不就恩怨兩清了。”

凌樞:“見鬼的恩怨兩清!你的命是可以用錢來衡量的嗎?那你先把錢給我,我現在就逃命去,你就當今天沒見過我,咱們後會無期,就此別過!”

江河已經太久沒試過單純只是想笑的感覺。

但他剛剛從喉嚨裡發出動靜,就牽扯到身上的傷口,痛得立時臉色轉沉。

凌樞以為他不肯,嘆道:“算了算,我自認倒黴,本來想問你要幾根大黃魚的,現在看來,你肯把手術費和吃飯錢還我,就差不多了,算我吃虧點,看在咱們相識一場的份上,全部算十塊銀洋,我知道你上衣口袋有錢,之前逃命時,我品行高潔,沒動一分一毫,現在你既然醒了,我當著你的面拿錢,就不算偷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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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罷他還真起身,伸手去掏江河掛在衣架上的大衣。

江河:“我沒答應。”

“嗯?”凌樞在大衣兜裡摸索,頭也沒抬。

江河:“我沒接下他的買賣。”

凌樞立馬把手縮回來,回到床邊坐下,笑逐顏開,噓寒問暖。

“你怎麼不早說,傷口還疼不疼?我讓醫生進來再給你來幾針止疼的?”

江河:……

凌樞:“他給你的錢少了?”

江河答非所問:“何幼安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

戲肉來了。

凌樞把他被子掖好,又用熱水瓶給他倒了一杯白開水。

“生病了要多喝滾水,你繼續說。”

江河:……

他一條胳膊受了槍傷,一條胳膊在打吊針,哪裡還有第三只手拿杯子?

但凌樞顯然沒有喂他喝的意思,順手又從旁邊拿起一顆蘋果。

咔嚓,一大口。

江河:“何幼安曾經找過我,讓我殺兩個人。”

凌樞悚然:“她?找你殺人?殺誰?”

若真是如此,那何幼安也太會演了。

江河:“肖俊和陳友華。”

“什麼來歷?”

這是兩個全然陌生的名字,凌樞翻遍記憶也找不到他們的出處。

江河:“一個是裁縫店裁縫,家裡三代裁縫,到他已經是第四代,裁縫店也開了幾十年,名氣不大,但周圍街坊鄰居都願意找他做衣服。另一個是報社職員,負責報紙印刷的,四十來歲,子女早夭,有個續娶的繼室,老實本分,每天下班就按時回家,還有些懼內。”

凌樞蹙眉:“這樣兩個人,應該跟何幼安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你確定是她讓你殺的?”

江河:“殺人名單連同美金,放在一個文件袋裡,是何幼安親手交給我的。不過,根據我的調查,人應該是沈十七想殺的,何幼安並不知道文件袋裡面裝的是什麼,只是按照沈十七的吩咐交給我。”

凌樞松一口氣:“那就是了,我就說她不像這樣的人。那兩人,後來還活著嗎?”

江河:“一個死了,一個活著。”

凌樞:“你還有失手的時候?”

江河:“陳友華在殺手派出去的當天就失蹤了,家裡什麼東西都沒動,他連同他老婆,人不見了。”

凌樞:“也就是說,你任務失敗了?後來呢?”

江河:“過了一個月,我手下正好在南京,看見陳友華在杭州一間書店出沒,巧的是,他前腳剛進去,後腳何幼安也去那間書店買書。”

凌樞:“何幼安為何會出現在杭州?”

江河:“後來我查了一下,那幾天,何幼安正好回杭州去探親,說是有個遠房姨媽住在那裡。”

凌樞笑了:“我算是看出來了,你的好奇心不比我小,肯定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去追查何幼安到底是不是有那樣一個姨媽了?”

江河:“有。她那姨媽就住在西湖不遠處,年紀頗大,行動不便,我讓人去試探了一下,對方果真稱呼何幼安為侄女,還能叫出她的小名。”

凌樞:“那這麼說,何幼安跟陳友華一起出現,只是巧合?”

江河冷冷道:“無巧不成書,巧合的事情多了,也會讓人懷疑,所以我說,何幼安安這個女人,不像表面上這麼簡單。”

凌樞:“那她總不可能一邊讓我幫忙,一邊派陳文棟來委託你殺我吧?我與她無冤無仇,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出了個烏龍,我出門忘帶鑰匙,然後被關在外面了,所以才這麼晚,答應好的老嶽也沒法出來→_→

為了補償,本章繼續送100個紅包吧,鵝鵝們晚安好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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