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別出心裁的灑金紅紙,僅僅只是一張請客的帖子罷了。小汽車停在嶽公館門口的時候,懷錶的指標正好停在午夜十二點。

司機小跑上前,開啟車門。

右頰忽然一點冰涼,嶽定唐伸手一抹,是雪水。

在車前燈的照射下,細細碎碎的雪顆顆分明,間或還有點風,把雪粒刮進脖頸,司機下意識縮了縮,小聲嘟囔。

“怎麼還下雪了?”

但進了大門就暖和了。

暖風迎面而來,夾雜著一股暗香,冷熱瞬時交替讓鼻子發癢,司機忍不住低頭打了個噴嚏。

“小弟!”

一道倩影從二樓走下,難為她穿著細高跟鞋和旗袍,還能跟旋風似的卷過來,風風火火。

嶽定唐看都不用看對方的臉,就能脫口而出:“三姐,你怎麼回來了?”

嶽春曉笑吟吟:“怎麼,不想看見我?你姐夫跟著公使回國了。我不想去南京,就乾脆回家看看。”

嶽定唐:“南京有蔣夫人在,天天都有舞會宴席,那不是你最喜歡的?”

嶽春曉撇嘴:“我喜歡出風頭,不是喜歡去低三下四受罪,沒到南京不知道官小,那些皇親國戚一大堆,我才沒興趣伺候周旋,還不是回家痛快舒服?再說了,那些人以為出國是樁美差,肯定會問東問西,以為你姐夫撈了多少油水!”

嶽定唐點點頭:“還是那個暴脾氣。”

嶽春曉作勢要打他,後者眼明手快閃開,嶽春曉手至中途,變掌為指,捏住他耳朵。

嶽定唐嘶的一聲,“輕點!”

嶽春曉:“服不服氣?”

嶽定唐:“五體投地。”

嶽春曉心滿意足鬆手:“我包了點餃子,擀了面,你想吃什麼,餃子湯?蔥油拌麵?”

嶽定唐:“蔥油拌麵。”

嶽春曉嗔道:“還是那一口,從小到大就沒變過。”

說罷卻喜滋滋去準備了。

蔥油拌麵快得很,蔥油鍋裡熱開直到蔥段變色,再將面煮好撈起,就可以把熱淋淋的蔥油淋下去。

一碗拌麵由此成為這座城市大部分百姓的念想,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莫不例外。

嶽春曉不止做了蔥油拌麵。

桌上還放了香菰釀和小湯包。

這兩樣可就不是一時半會能做出來的。

嶽定唐抽抽嘴角:“說好的夜宵,你也不怕我撐死。”

嶽春曉不假傭人之手,親自把蔥油拌麵端上來,放在他面前。

“原以為你二哥會回來吃,誰曉得他臨時有事跑北平去了。”嶽春曉在他對面坐下,慨嘆,“還是家裡好,我看哪哪順眼,連房間裡那個缺了口的櫃子,都比外邊好看。”

嶽定唐低頭吃了好幾口面,才笑道:“這是遭了什麼罪才發此感嘆?你以前不總覺得西洋列國比老祖宗的地方好太多麼,又先進,又漂亮,有高樓大廈,文明禮儀,是不是你說的?”

嶽春曉白他一眼:“我以前是去留學,留學跟駐外,能一樣嗎?你光會在這裡說風涼話,真該讓你親眼去看看,知道的,說那是使館,不知道的,還當那是年久失修的鬼屋!”

嶽定唐詫異:“好歹你們也是代表一國體面,南京政府沒給撥款麼?”

嶽春曉苦笑:“體面?南京本該撥給你姐夫他們的工資,從上半年拖欠到現在還未給,像咱們這樣還有些家底的,尚可週轉經營,有些家境貧寒點的,連冬衣都買不起!還有使館修繕,每逢下雨,天花板就會漏水,你姐夫那辦公室就更不用說了,窗戶是壞的,關不上,下雨總會往裡面潑,弄得牆邊一圈地板都是溼的,日子一久,就會發黴。說要換地方吧,連薪金尚且拖欠,又哪兒來的經費?”

一開始夾面的手沒停過,但漸漸的,動作緩下來。

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

“那南京怎麼說,陳公使發電報了?”

“發了,數日一發,催薪資,催經費,南京那邊總說困難困難,讓他們自己想法子籌措,要我說,這狗屁外交官不當也罷!”

“體面是自己掙的,不是別人給的,連自己國家都不把這一國之體面當回事,你姐夫他們又何必去國外吃苦受氣呢!”

“你是不曉得,我們回國前,英國使館有一場舞會,你姐夫也帶我去了,當時那個法國參贊,竟然當著其他幾國參贊秘書的面,問你姐夫,聽聞外面雨停了,唯獨中國使館內的雨不停,堪稱一景,是不是真的?”

她滿腹都是怨言,絲毫沒有出國前的躊躇滿志了。

嶽定唐:“姐夫怎麼回的?”

嶽春曉:“你姐夫說,如今世界尚未太平,我們中國人喜歡居安思危,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忘記苦難,才能多為國民做些實事。”

嶽定唐笑道:“這回答倒也不錯。”

嶽春曉氣道:“你還笑!若換了你姐夫是美國或英國的使館人員,對方敢開如此玩笑嗎?!”

嶽定唐:“這本來就是非正式場合的一句調侃,內憂外患,也怨不得旁人看輕。”

嶽春曉:“所以我是絕不去南京的,你姐夫他們在外頭風吹雨打,吃不飽穿不暖,南京那幫人卻成日紙醉金迷,我怕我去了之後忍不住會拍桌子罵人,害你姐夫仕途不順,不如待在家裡舒舒服服的,出去逛街,見見老朋友。”

她囉囉嗦嗦抱怨一大堆,嶽定唐也很有耐心聽完,畢竟他們夫婦倆要是之後又要出國,一家人還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見面。

“對了,”嶽春曉用筷子戳破湯包,汁水流出,香氣四溢。“今日我去喝下午茶,還遇見了凌遙,你記得吧?你老同學凌樞的姐姐。”

嶽定唐捧碗喝湯的手一頓。

“她怎麼了?”

嶽春曉:“沒什麼,我這次回國才知道,她嫁了個市政府的小科員,人倒是沒什麼變化,就是這際遇,嘖嘖,想當年凌家多風光|氣派,現在不也沒落了,她還想在我面前維持她那闊太太的排面,被我毫不留情給戳破了。”

嶽定唐:“我記得你們以前不是交情挺好的?”

嶽春曉哂笑:“你太不瞭解女人了,她想壓我一頭,我想壓她一頭的交情,懂不懂?”

嶽定唐下結論:“虛偽的表面交情。”

說罷敏捷偏開頭,及時閃過了三姐的擒拿手。

嶽春曉繼續感嘆:“我還記得上學的時候,凌遙見天兒的換衣裳,每天一套不帶重樣,國內還沒有的手包和香水,她已有人從西洋帶回來,可現在呢,她身上那套格子旗袍,邊角分明已經磨得起毛了,她還在穿,就可以想象凌遙現在過得什麼日子了!話說回來,你那老同學凌樞怎麼樣了,你跟他沒聯絡嗎?”

嶽定唐:“很少。”

嶽春曉:“俗話說,舊同窗的友誼最是珍貴,你倘若得空,就喊他到家裡來坐坐呀,談談交情,聊聊往昔歲月。那孩子從小我看著便喜歡,又漂亮又機靈,要不是家道中落,現在說不定混得比你還好呢!”

嶽定唐:“你這是什麼毛病,一面討厭他姐,一面又喊我邀請人家來家裡坐。”

嶽春曉哈哈笑道:“這很矛盾麼,討厭他姐姐,又不是討厭他。”

嶽定唐放下湯碗。

“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嶽春曉不解。

嶽定唐:“凌樞被捲入一樁殺人桉,他是最大的嫌疑犯。”

嶽春曉一臉震驚:“那凌遙……”

嶽定唐:“她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目前訊息被我們壓著,報刊也暫時不準刊發訊息,否則以死者的身份,恐怕會鬧翻天。”

嶽春曉:“不可能,凌樞上學時候多乖巧的一個孩子,我還記得……”

嶽定唐:“死者是杜蘊寧,三姐你也認識的,我跟凌樞的老同學。”

嶽春曉不說話了。

“我吃完了。”

嶽定唐起身,準備上樓回房。

“小弟。”

嶽春曉叫住他。

“凌遙,我雖然不喜歡她,可也沒什麼深仇大恨,說起來大家還是老同學,凌家現在這樣,凌樞是凌家唯一的男丁了,這件事,會不會弄錯了啊?”

嶽定唐:“桉子發生在公共租界,我會幫史密斯跟進的,現在還在證據收集階段。”

嶽春曉怔怔的,又嘆了口氣。

“你說,這都叫什麼事啊,眼瞅著快過年了,凌遙要是知道,恐怕頭頂的天都要塌下來了。”

嶽定唐走上樓梯回頭瞥過的最後一眼,是滿桌猶帶熱氣的家常菜,和桌邊皺著眉頭的嶽春曉。

回到房間,洗漱完畢,本該上床休息,明天他還得去學校批改論文,但嶽定唐翻來覆去竟毫無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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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裡全是那句“凌樞是凌家唯一的男丁了”。

他抄過床頭櫃的懷錶,上面已經顯示午夜三點。

嶽定唐揉揉鼻子,重新坐起,把壓皺的綢緞睡袍脫下,慢條斯理換上西裝,又叫來傭人。

“四少爺,您有何吩咐?”

“去把司機叫起,我出門一趟。”

“這麼晚?”

“嗯,去吧。”

……

剛進捕房,沉人傑就匆匆迎上來。

嶽定唐已經對這個微胖的華捕有了印象。

“嶽先生,這麼晚了,您怎麼還來?”

沉人傑臉上沒有上次巴結的歡喜,嘴角勉強無比地扯起來。

嶽定唐心生疑竇。

“杜蘊寧的桉子,我想到了一些細節,想要詢問嫌疑犯,你幫我把凌樞提出來。”

“這……”沉人傑面露為難。

嶽定唐:“怎麼,不行?”

沉人傑:“不不,您看,都這麼晚了,大半夜的,要不明天吧?好歹讓嫌疑犯睡個好覺,明天回憶起來也清晰一些不是?”

關於巡捕房對待嫌犯的手段,嶽定唐聽過許多。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嶽定唐知道,大部分是真的。

想要讓一個人屈服,可以有無數手段——

讓人想死的,讓人想活的,還有,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我不知道巡捕房何時對嫌犯如此寬容了,問桉還分白天黑夜的。”

在他銳利如鷹隼的注視下,寒冬臘月裡,沉人傑鼻尖都冒汗了。

“那、那您稍等,我這就去讓他們把人提過來!”

“不用了。”

他越過沉人傑,大步走向後頭的監牢。

“我親自去提!”

管家苦笑:“上回我也不曉得會鬧這麼兇哩,現在連阿蘭都,哎,由不得人不信!”

嶽定唐:“怎麼個不乾淨法?”

管家嘆息一聲:“當初老太爺搬進這宅子的時候,就被人勸過……”

再早些年,政權頻繁更迭,名副其實的天下大亂,那些數得上名號的軍閥比比皆是,今日是友,明日可能就是敵,數不上名號的小軍閥更是遍地可拾。

袁秉道原是四川督軍劉存厚的手下,劉失勢苗頭初現,他立馬拉了一支人馬出走,企圖自立山頭,好景不長,袁秉道很快又被別的軍閥併吞,手下要麼被殺,要麼轉投高枝,袁秉道還想依附國民政府東山再起,國民政府卻瞧不上他名聲不好,又無兵無權。

無奈之下,袁秉道只好帶著身家老小到上海來當寓公,所以這棟房子,原本就是他作為養老之用,自然精心挑選,無比重視。

當時有三處房子供其挑選,但他獨獨看中了這裡,因為老奸巨猾的袁秉道認為,當今世道,列強環伺,國弱民弱,恰逢世界大戰剛剛結束未久,中國這片肥沃的土地遲早還會被盯上,不是英美就是日俄,總歸還是地處租界的房子要更安全些。

這房子的前任主人是個英國人,娶過三任妻子,據說個個死得蹊蹺,當時就有傳聞說,是英國人殺妻,但無人報桉,也沒證據,此事就不了了之。

後來英國人也死了,被發現時已經搶救不回來,傳聞他臨死之前形容恐怖,像是看見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後來鬧鬼之說不脛而走。

袁秉道買下宅子之後,此處作為袁公館,十來年平安無事,大家也就逐漸忘記從前的傳聞,但老管家還記得,這次接連死了三個人,記憶又從腦海深處一下子被他揪出來,越想越是後怕。

凌嶽二人相視一眼。

十年前的舊事,別說他們,就是袁家傭人,資歷年輕一些的,恐怕都不知道。

“你家老太爺那麼有錢,什麼房子買不到,再大再好的也有,為什麼就非要一棟鬧鬼的房子?”凌樞問道。

老管家苦笑:“當時急著入住,正好這房子又夠大,老太爺有好幾房妻妾,不是這樣的房子,都安置不下。”

凌樞抬頭環視一圈。

“袁公館雖然地段不錯,但採光差了點,臨街的房子也有些吵,對於袁秉道這種不差錢的主兒來說,這裡絕對不是養老的首選。而且,據我所知,袁家舉家搬過來的時候,你們老太爺只帶了一妻一妾,和袁冰一個孩子,來到上海之後十餘年,也未納新人,似乎不需要那麼大的房子。”

老管家:“老太爺的考量,又豈是我等能置喙的,我也勸過,他老人家執意買下這裡,我等也只能聽從。”

嶽定唐:“那麼你們在此居住的十餘年前,就沒有鬧過鬼?”

老管家遲疑片刻:“倒是有過幾回,當時袁家人口還多,大家也沒當回事,後來老太爺老太太相繼去世,房子逐漸空下來,怪事就越來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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