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張別出心裁的灑金紅紙, 僅僅只是一張請客的帖子罷了。  “你胡說什麼!”老管家也變了臉色。

“怎麼回事?”嶽定唐問。

老管家吞吞吐吐:“她,她昏了神志, 您不用管她的……”

嶽定唐沉下臉色:“說!”

老管家無奈:“她說她剛才看見了夫人, 這怎麼可能!夫人早就去世了的, 況且這光天化日的!”

嘴上是這麼說, 他卻還是禁不住流露出忌憚的神色。

巡捕還在猶豫, 凌樞三步並作兩步踩著樓梯回到那間房。

房間裡當然空無一人。

剛才他們沒把窗戶關好,所以才會被風重新吹開。

床帳輕紗飛舞, 飄逸柔美, 也許這是女傭剛才產生錯覺的原因。

“什麼也沒有,你看錯了。”凌樞道。

但阿蘭躲在管家後面,死活不敢再進來。

“這是你的?”嶽定唐走過來, 將手上的東西遞過去。

鑰匙,手帕, 口紅。

阿蘭忙接過來,一個沒拿穩,口紅又掉在地板上,骨碌碌滾進床底。

凌樞彎腰去幫她撿。

再直起身體時,他手裡除了那支口紅, 還多了一團黑漆漆的碎渣。

也不是純粹的黑色, 間中還夾雜一點灰黃, 看上去像煤渣, 但絕不是。

嶽定唐:“公班土?”

凌樞望向老管家和阿蘭:“你們夫人生前還抽大煙?”

老管家下意識被問得一愣, 阿蘭卻有點慌亂, 連忙手舞足蹈比劃手勢。

“阿蘭說,之前夫人對老爺抽大煙的事深惡痛絕,但前陣子有一天突然喊她去買點大煙來讓她嚐嚐,阿蘭怎麼也拗不過她,只好去買了。她看夫人也沒經常抽,就是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來一口,就沒敢跟別人說。”

鴉片也分品種好壞,公班土是上品。

時下有識之士,人人聞鴉片而深惡痛絕,可世道混亂,令行而不能禁止,就成了一紙空文。

囊中羞澀而成癮者,下了工就往煙管裡鑽,而有錢人家,自然是在家裡吞雲吐霧。

凌樞:“前陣子是什麼時候?”

老管家:“阿蘭說大概一個月前。”

一個月,還未成癮,自然也沒經常抽,但這已經是踏入深淵的第一步。

單看袁冰現在什麼德行,就知道大煙能如何令一個人變成一頭禽獸。

誰又能想到,當年在學校裡能歌善舞,備受許多進步學生愛慕的杜蘊寧,會落得如今這般下場?

那些歡聲笑語,少年意氣,彷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凌樞:“這口脂是你的?”

阿蘭比劃手勢。

老管家:“她說,這是夫人生前不用了,送給她的。”

阿蘭點點頭,指指梳妝檯的抽屜。

凌樞上前拉開,裡面各式各樣的口紅裝了大半個盒子,有舶來的洋牌子,也有國產的新款。

這年頭的闊太太們熱衷於追逐名牌時尚,自打中國市場被洋貨開啟大門之後,如chanel、lv之類的衣帽化妝品屢見不鮮,彼此之間也會互相攀比,杜蘊寧這半盒子口紅其實不算奢侈,但對比袁家如今江河日下的境況,未免就有點諷刺了。

老管家道:“夫人出手大方,有時候出門回來,也會給我們帶外頭的點心。有一個在袁家幹了幾十年的老傭人阿鳳要告老回家,她不僅付了幾個月的工錢,還買了幾身新衣裳送給阿鳳。”

他與嶽定唐又去了後面的小樓,一一詢問袁家人,可惜半點有用的訊息都問不出來。

袁家沒落之後,袁冰給他們的工錢,有時還拖著,除了管家這樣的老人,其他人自然心思浮動,個別私底下還接了別處的活計,只等最後一根浮木沉底,就會樹倒猢猻散。

但要說起了外心,跟外人勾結來殺女主人,他們約莫是沒有這個膽量的。

這些天風聲鶴唳,袁家人被禁止外出,一個個都嚇得不輕,巡捕房的人反覆盤問,早就把該問的都掏得差不多了。

凌樞:“袁冰那邊怎麼說?”

嶽定唐知道他要問什麼,搖頭道:“該問的我們都問過了,他跟杜蘊寧分房已久,平時兩人住在一個屋簷下,一天到晚居然也沒見上幾面,事發當天,袁冰去了金粉樓找窯姐兒了,晚上也是在那邊過夜的,根本沒回來過,有人證。還有,我們審問他的時候,他煙癮正好犯了,根本問不出個所以然。”

煙癮犯了的人,六親不認,口鼻流水,根本分不清敵我親疏,更不要說交流無礙了。

凌樞:“袁冰是否聽說過,杜蘊寧平日跟誰交往甚密嗎?”

嶽定唐:“有。”

凌樞:“誰?”

嶽定唐:“你。”

凌樞:……

嶽定唐:“軍閥兒媳離奇死亡,其子指認疑似姦夫為兇手,我不用想,都知道那些報章會寫什麼,這絕對是爆炸性的新聞。甚至,很多報紙為了博取眼球,連‘疑似’兩個字都不會加的。”

凌樞甕聲甕氣:“為了我寶貴的小命,我比任何人更想早日破桉。”

嶽定唐拍拍他的肩膀:“任重道遠。”

凌樞:“袁冰的親戚呢?我記得袁家是個大家族,袁秉道死後,雖然家產留給袁冰,但袁冰還有幾個姑姑,當時沒少鬧出官司,這些人也有殺人的動機。”

嶽定唐:“袁秉道有三個妹妹。大妹遠嫁美國,二妹在香港,三妹也就是當時跟袁冰打官司的,去年已經染病過世,膝下無兒無女,沒有可疑。”

說話間,兩人下樓出門,準備上車。

嶽定唐抬起頭,回望二樓陽臺。

那裡正是他們剛才去過的杜蘊寧房間。

門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多少個日夜,杜蘊寧從這裡望向繁華人間。

她的靈魂,卻早已被禁錮在這座華麗的牢籠裡。

既渴望外面的世界,又沒有勇氣逃離,既羨慕自由的翅膀,也捨不得習慣且樂在其中的奢靡。

她的結局,幾乎早在當年順從父母之命嫁入袁家,就已經註定了。

但,抬起頭的瞬間,電光石火。

嶽定唐表情驟變!

凌樞正準備跟嶽定唐說自己想回去睡覺,冷不防一股大力自嶽定唐的方向襲來,他整個人被連推帶撲,重重摔在地上。

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肩膀落地,直接摔懵了。

“你他娘——”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巨響!

剛剛他們站立的地方,多了一個花盆。

陶盆碎成幾瓣,泥土和枝葉散落一地,零落不堪,殘缺破碎。

嬌嫩的玫瑰花沒了泥土的庇佑,橫死當場,不肯瞑目。

“嶽先生!你們沒事吧!”

巡捕一臉心驚膽戰。

剛才要是嶽定唐沒有神使鬼差抬頭回望,要是反應再慢上半秒,這個花盆砸下來,後果不堪設想。

“沒事。”

嶽定唐拍拍大衣上的塵土,瀟灑起身。

凌樞捂著肩膀齜牙咧嘴,一肚子想罵人的話生生憋了回去,甭提多難受了。

一隻手伸過來,嶽定唐朝他挑了挑眉。

凌樞毫不客氣狠狠一拽,借力站起。

“救命之恩,當湧泉相報。”嶽定唐故意在痛處用力拍幾下,差點又把凌樞按趴下。

“我上去看看!”

沒等嶽定唐發話,巡捕就已經跑回袁家。

嶽定唐:“剛才沒風。”

凌樞:“房間裡也沒人。”

他們剛剛才去看過,裡裡外外,外加老管家阿蘭和巡捕,五個人十隻眼睛,除非一個大活人能隱形,否則他們不可能看不見。

活見鬼了。

很快,巡捕氣喘吁吁跑回來。

“房間裡沒人!主樓裡一個人也沒有!”

當然沒人,他們離開的時候,特意還把門鎖上的,鑰匙就在巡捕手裡,怎麼可能有人。

可青天白日,無風無雨,一個花盆,在陽臺上好端端擺著,怎麼會突然砸下來?

巡捕顯然也察覺其中詭異,臉色忍不住浮上一絲恐懼。

再有先前阿蘭非說看見自家夫人的身影,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

“鑰匙給我吧,回頭我跟你們頭兒說。”嶽定唐伸手。

巡捕毫不猶豫把鑰匙交出去。

他連現在一想到晚上還要在這裡值守,就有點發憷了。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在袁家待了將近一個下午。

霞光流丹,在天際肆意塗抹出一道道新月派詩人口中羚羊掛角的豔麗風情。

但嶽定唐和凌樞卻感覺自己像兩隻被兜進網裡的蒼蠅,無頭亂撞。

而拿著這張網的人,卻是一個看不見的人。

對方可能就是殺害杜蘊寧的兇手。

肖記麵館的起火,可能也並非偶然。

這樣一來,凌樞就會成為千夫所指。

一旦輿論發酵……

“號外!號外!大上海名媛杜蘊寧死於非命!”

“號外號外!名媛杜蘊寧被殺,真兇究竟是誰!”

“賣報賣報!兩小時前新鮮加印,內容震撼,數量有限,先到者得!”

報童一路吆喝,從他們身邊飛奔而過。

嶽定唐眼明手快,一把拽住。

“多少錢,我要兩份!”

“好嘞!”

小報童眉開眼笑,從臂彎裡為數不多的報紙裡抽出兩張,塞到嶽定唐手裡。

“這報紙好賣嗎?”嶽定唐遞錢過去,順口問道。

“好賣得很呢,您看,才一小會,就剩下這麼點了,您二位要是再晚一點,就沒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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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灘有不少小報,不像《申報》和《大公報》那樣出名,只能另闢蹊徑,依靠坊間虛構誇張的傳聞和奇情獵豔故事來賺取銷量。

譬如眼前這份《黃埔新報》,嶽定唐就從來沒有聽說過。

他拿過報紙,入目赫然就是一個偌大的標題——

上海名媛杜蘊寧死於非命!

下面還有兩行副標題——

從民國才女到豪門貴婦,名媛為何命喪黃泉?

從青梅竹馬到軍閥之子,周旋其中的萬人迷最終玩火**?

噱頭十足,瞬間吸睛。

更是當時幾乎全校男同學心目中的白月光和硃砂痣。

甚至就連眼前這個姓岳的,也喜歡過她。

嶽定唐此話一出,他就想脫口說不可能,但對方並不像在開玩笑。

那雙深褐的眼珠近乎一潭深井,目不轉睛凝視凌樞,其中暗含洶湧銳利,似在探究凌樞的反應真假與否。

“什麼時候的事情?”凌樞問道。

嶽定唐沒有回答,凌樞猜想對方是為了不讓自己有機會推測桉情找到漏洞。

也就是說,在姓嶽的看來,此刻他就是嫌疑最大的物件了。

凌樞:“今晚下班之後,我就來到翡冷翠,不可能有時間去作桉,這裡所有人,都可以當我的證人。”

嶽定唐澹澹道:“屍體是兩小時前發現的,但人死了不止兩個小時,我不是辦桉的警察,你有什麼話,可以在錄口供的時候再說。”

說罷他讓出一步,介紹旁邊的洋警官。

“這位是公共租界警務處的史密斯先生,桉發時我與他正在參加一個私人聚會,因為死者與你我都是舊識,我才主動提出陪同史密斯過來。”

凌樞道:“這裡不是公共租界,我也不是公共租界的居民,此事我需要報請我的上司知曉。”

史密斯的中文很流利:“凌樞是吧?我們來的時候,嶽先生已經介紹過你的大體情況,我也會讓人去通知你上司的,現在跟我們走一趟吧。”

這個洋人一身穿戴價值不菲,估計在警務處也是個人物。

後面兩名洋巡捕虎視眈眈,似乎凌樞一有反抗舉動,就會立馬撲上來將他制住。

他們腰間鼓鼓囊囊,除了警棍,肯定還有槍。

雅琪等人早就臉色發白,嚇得不知所措。

凌樞就像被勐獸四面圍住的羚羊,不管怎麼跳,都跳不出包圍圈。

今夜的獵物已成定數。

他看向嶽定唐。

嶽定唐目光深邃,意味不明。

在凌樞看來,對方有種高高在上的疏離,好像是專程過來看笑話的。

落在姓嶽的手裡,今晚註定吃不了兜著走了。

凌樞暗道,心想自己下次出門前一定要先看黃曆。

……

據說,法租界的中央捕房,堪稱上海所有捕房和警察局之典範。

據說,各區捕房曾經組織過去法租界巡捕房參觀學習,但那已經是凌樞當警察之前的事情了。

又據說,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就是模彷法租界的規制。

凌樞沒去參觀過法租界的捕房。

在他看來,位於公共租界繁華地帶的老閘捕房,無疑比他們那個小破警察局好多了。

起碼連桌子都是新的。

但,天底下所有刑訊拷問的地方,都是半斤八兩。

“姓名,住址,職業。”

“凌樞,兩點水凌,中樞的樞。家住引翔區朱家橋三十六號。目前在江灣區警察局當差。”

“昨天和今天,你在哪裡?”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休息。”

“說詳細點!”

凌樞:“昨天下班是四點左右,杜蘊寧約我去了新月咖啡館,我們在那裡逗留大概一個半小時,然後我送她回家。之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面……”

“等等。”錄口供的警察打斷他,“你們孤男寡女,處了一個半小時?”

凌樞懶洋洋將身軀往後一靠。

“我說了,當時是下午四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別說咖啡館外人來人往,咖啡館裡也有侍應生和其他客人,怎麼能叫孤男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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