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是樹葉間隙中的破碎天空,並且不是蔚藍,而是藍得黑,明明是白雲,暗黑如烏雲,陽光或絲或縷漏下樹林,慘白的光暈襯得綠葉灰。天『『籟小說ww』w.』23txt.com

忍著全身疼痛,忍著耳鳴,茫茫然坐起,看到了自己那頂偽軍帽子在幾米外的草間歪翻,才意識到剛才被爆炸衝擊波掀飛過。好像有槍聲在耳畔,好像有哭喊在附近,聽不清。

肩頭猛然一晃,側過臉,一個屬下半跪在他身邊撕扯著他的肩膀,因為恐懼而變形的面孔朝他大喊:“八路從南邊打來啦!排長!讓弟兄們撤啊!排長……”

排長?對!他想起了他是排長。當了排長餉錢富裕得多,餉錢攢了好幾個月了,家裡從鄰村給許下了一門親,要選黃道吉日呢。

突然迸濺了半臉熱黏,屬下攥在他肩膀上那隻手鬆開了他,他茫然再看,身邊的屬下正在試圖捂脖子,恐懼表情已經凝固了,頭部突然間又遭受衝擊般一顫,好像有一條黑暗之線在那一瞬貫穿了他的頭顱,噗通——屍體摔在他身畔,血還在迸流,看在他失色的眼裡並不鮮紅,很暗。

向南回頭,光與樹影之間,晃動著黑色的軍人身影,幾米一個,幾米又一個地拉成橫排進攻線,猥瑣而卑鄙地貓著腰,正在謹慎抬起著槍口,或者正在槍口下掛上刺刀,從容不迫地緩緩接近著。

他沒有喊撤,其實倖存者已經在倉惶地撤,向他這邊逃來,然而,這是錯的,他明白。

“還擊啊!頂住!給我頂住啊……”

他在撕心裂肺地喊,他的聲音歇斯底里在並不太茂密的晦暗樹林,卻沒能對那些逃兵產生任何效果,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被擊中後背重重摔進灰色植被,或者又踉蹌爬起,再中彈,如同被收割。

很快,奔逃的靶子就死光了,這時他現事情並沒有想象中那麼絕望,至少還有七八個,正在試圖還擊沒逃,無論他們是執行了他的命令還是本能抵抗,至少這才有希望。

他終於聽得清了,槍聲,彈道劃過枝葉,傷員哭喊,西北側的另一個排傳來嘈雜,猶豫到現在還沒過來支援。

一直圍著酒站,一個排一個排地部署成扇形線,他這個排是樹林盡頭最東端,陰險的八路突然從這端頭上動進攻,火力支援根本不可能獲得,能救他的只有相鄰的那個排,然而……

他扯起屍體旁的七九步槍,腦海一片空白地竄至最近的樹幹後,拽動槍栓子彈上膛,鼓足勇氣歪出半身舉槍。

他與幾個殘存屬下拼命射擊,打空了彈倉之後,他覺得他擊中了一個,重新往槍膛裡壓子彈橋夾,探槍再打,光與樹影後的黑色進攻線終於停滯了,他仍不罷休,瘋狂朝那些樹幹的陰影射擊,恨子彈不穿。

又打空了彈倉,他第二次裝填橋夾,勇氣舒緩了他的緊張,他覺得,至少他能活下來了。

拉動槍栓再次舉槍,忽然現前方射擊中的屬下又少了兩個,遲疑中,第三個又中彈了,他明明是半跪在樹後,為什麼?屍體橫向歪倒出樹幹,正在栽頭入土。

“側面啊!”

那二十多個黑影組成的進攻線拉開有近五十米寬,他和幾個倖存屬下濛濛然擋住了他們的有限正面,可是那條進攻線的另一端根本沒停,一個個猥瑣陰森的黑影就在左方可見!

譁啦啦啦——那是重物撞擊了附近樹枝的聲音,聽起來毛骨悚然,幾片樹葉落下伴隨一聲墜地入草。

“手榴彈!”

他覺得他跌倒了,不對,像是被推到了,躺在草裡望著爆炸後的落葉紛紛,樹蔭下的光暈還是那麼慘白。戰場和他想象的不一樣,難道不該是大家遠遠地互相放槍麼,為什麼一定要打過來呢?這是樹林啊,太近了,近得能看到指向自己的槍口,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到敵人的槍口。

能感覺到那條屠戮的進攻線恢復了推進,一步又一步的,一棵樹到另一棵樹。終於,昭五軍靴停在他仰躺的臉側,軍靴上的綁腿打得很奇怪,他沒見過,漏下樹蔭的白光襯黑了那個俯視他的面孔看不清,只是那帽簷戴得很低,捲曲的弧度很完美。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快要成親了。我投降。我……”

他看到刺刀惡狠狠扎進了他的胸膛,又利落抽出,於是他安靜了,靜靜看著高大的陰影重新端起血淋淋的刺刀,無情地跨過他的軀體,樹葉間隙裡的天空愈黯淡下來……這是樹林啊。

……

吳嚴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也是天空,只是天空在搖晃著,因為他躺在擔架上,他也看到了抬擔架的戰士那被汗水溼透的脊樑。

“這是在哪?”

聽到擔架上的吳嚴說話,後面的鐵蛋緊趕幾步跑到擔架旁:“連長。”

“告訴我這是哪?”

“前面不遠就是白石灘了。”

“為什麼要走白石灘?”

“當時上游有小股鬼子泅渡了,沒辦法往西撤……剛才的路口,我做了北向牛家村的假象,咱們到前邊往南過河就能擺脫。”

擔架上的吳嚴試圖抬起頭,想看看行進在後方的隊伍,卻沒能成功,咳了一陣:“還剩多少?”

鐵蛋咬咬乾裂的紫唇:“一半。”

沉默了一會,吳嚴虛弱地笑了,闔上眼:“好。”再度昏迷。

六十餘兵疲憊成一條單列行進線,灰頭土臉滲著血,所謂的一半,包括傷兵。

鐵蛋不覺得悲傷,他慶幸,他背出了連長,他的軍裝後背血色斑駁。代理了連長,他不覺得榮幸,反而覺得無限孤獨,所以他總是回頭看隊伍,一次次地默數。

啪——

山樑後,突來槍聲!

這一聲槍響聽在鐵蛋腦海裡如雷,這是前方的尖兵遭遇了什麼,更重要的是,這一聲槍響也會導致剛才的假象白做,怒不可遏的鬼子追兵必定循聲而來,安全轉移的夢就此破滅了。

用盡全力爬上山樑,不遠,一支隊伍正在匆匆展開,看起來那是偽軍,約有一個連,兩支隊伍原本隔著山樑同時朝南面的白石灘並行,並得夠近了,自然遭遇了,那是李勇派出到上游迂迴抄酒站後路的隊伍。

偽軍在展開,鐵蛋可沒這心情,鬼子在後,停下就會被挾擊,也幸虧偽軍停了,必須先過白石灘。

大約三十分鍾後,一前一後的兩支隊伍隔著白石灘又停,一連在白石灘南岸,偽軍連在白石灘北岸,拖帶傷兵的一連力氣耗盡,偽軍勇氣不足。

齊膝深的河水寬闊地緩緩流,卵石大片大片,顯得淺水無比清澈,倒映著晃動的雲和遠山。

“你們走吧!求你們了!”一個重傷員嘶喊。

鐵蛋環視,幾個不帶傷呢,鬼子似乎被氣瘋了,派出的追擊小隊紅眼瘋狗一般地咬著追,追了一路打了一路,一連彈藥即將用盡,倖存者幾乎全成了傷員,南灘阻擊打得值了!

“留下你們喂鬼子?”

“我們在這阻擊!能走的走!”另一個重傷員堅定表態。

如果連長還有意識,也會這麼命令罷。鐵蛋很想學著做連長,可是此刻,他不知道該學連長的什麼,只是想起了連長沉默後的那個苦笑。

於是鐵蛋用盡力氣也笑:“好。那就繼續阻擊。誰讓我不想降級當班長呢!誰讓咱們是一連呢!一連是鐵板,鐵板拆不開,變成屍體還能硌鬼子的腳吧!”

這是個很難聽的笑話,居然有人跟著笑了。

回頭望北岸,不會平靜多久,鬼子的追擊部隊隨時會到,再加上對岸那一個連偽軍,又將是一次恨壯觀的進攻,令鐵蛋不由血氣上湧,還能再打退一次進攻麼?是時候搬出一連的捨命技了。

不久之後,白石灘南岸,上風頭燃起了火,一堆堆越來越多,後來火堆又被各種綠色植物覆蓋,濃煙便開始大片瀰漫,如雲如霧,在南岸擴散開來,遮蔽了正在匆匆構築的阻擊陣地。

射程無效了,精度無效了,火力無效了,任誰要攻,都得做好覺悟上刺刀!

北岸的偽軍看傻了眼,八路這是假裝阻擊然後借煙霧逃了,一定是!都這麼想,卻沒人敢端槍過河,越未知,越恐懼。正在猶疑之中,皇軍們氣喘吁吁抵達,個個紅著眼睛疲憊至極,名副其實的餓狼一般,看到南岸的繚繞場景,機槍都懶得再架。

帶隊中尉軍刀抽出一半,又退回鞘裡,抬手指前來報到的偽軍連長鼻子:“你們地先過河!現在!”

河面上波光粼粼,倒映著晃動的涉水身影,和刺刀的偶爾反光,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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