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張清皎暫時借用了張巒書房的某個角落。

張巒原本正在品讀史記,不經意間望見女兒取下戒尺,在一本空白的賬冊上勾勾畫畫,不由得心生好奇。只是,平時聰敏伶俐的女兒卻一直沉浸在她的賬冊事業中,絲毫不曾發覺自家父親已經無心讀書,滿腔好奇無處安放。直到賬冊勾畫完,她也沒有細細解釋的意思,只讓平沙去將涉及到採買的僕婢都喚過來回話。

張巒本想藉此機會暗中觀察女兒究竟是如何處理中饋的,若有倚老賣老不尊重她的老僕,便由他親自出手處置了。誰料,張清皎忽然笑吟吟地回過首道:“爹爹今日不是約了昔日故交赴詩會麼?也該出門了罷?”

“……”什麼時候約的詩會?他怎麼不記得?等等,好像似乎大概可能有這麼一回事?年前約的,如今發生了這麼多事,京師內外都忙著收拾地動之後的殘局呢,他們還能如期開詩會麼?現在立刻派人去說一聲他今日有事脫不開身,還來得及麼?

在女兒的注視下,張巒清了清嗓子,矜持地點了點頭:“這便要走了。皎姐兒,你娘和弟弟便交給你照料了。若有什麼事,切莫著急,隨時派人去金臺坊的羊尾衚衕鄭家酒樓告訴為父便是。”說著,他不慌不忙地跨出了書房。

“二老爺,馬車已經備好了。”他的長隨周大雙手攏在袖子裡,正要迎著張巒去門口登車的時候,兩人便見幾個僕婢跟在平沙身後進了書房。

張巒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抬起腳,轉身走回了書房,站在外頭靜靜地聽著裡頭的輕語聲。周大滿臉震驚之色,猶疑了半晌後,老老實實地垂下頭,默不作聲地在他身後站住了。主僕二人就這樣立在院子裡經受著寒風,不多時便凍得臉上通紅,身上落了淺淺一片薄雪,惹來了守門的周老兒又驚又疑的目光。

書房內,張清皎放下茶盞,打量著垂首行禮的幾位僕婢。

張家並不是什麼大富大貴的人家,只是日漸沒落的書香門第,自然養不起數百僕從。在張巒這一房裡服侍的,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十來口人罷了。其中,半數以上的人口是張巒乳母李媽媽一家子。因使喚的人少,除了留下看院子的兩人外,其餘人便都隨著入京了。

如今,張家看門的周老兒是李媽媽的男人;張巒的長隨是李媽媽的長子周大;家中廚娘是周大的媳婦王氏;張鶴齡的書童平安是周大的獨子;李媽媽則算是這個院子裡的管事娘子。除了他們一大家子以及金氏和張清皎身邊的大丫鬟外,另有一對夫婦張五與張五家的,專門負責看護這座院落,在京中也待了十來年了。

李媽媽既然是管事娘子,自然掌管著家中的採買。不過,她年紀已經不輕了,又過慣了閒日子,自是不願意親自上街採買的。周大是張巒的長隨,平日裡忙不過來,便是有心幫忙也有心無力。平安年紀又小,只懂得哄著張鶴齡頑耍或者被張鶴齡欺負。因此,李媽媽只得將採買的事都交給了周大媳婦王氏,順便使喚張五、張五家的。

張清皎便將他們四人都喚了過來,叫平沙給李媽媽看座。李媽媽在木墩上坐了,笑道:“聽二老爺說,咱們家夫人要養胎,往後家裡的事都聽大姐兒的。大姐兒有甚麼要吩咐的?儘管吩咐下來,咱們怎麼都得想方設法辦好。”

“李媽媽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我瞧著也是不錯的。”張清皎笑道,細聲細氣的模樣顯得格外嬌美柔弱,“其餘雜事我暫且不管,唯獨從今日開始,採買收支的賬務都須得報到我跟前來。由我記了帳,才能支取銀兩去外頭採買。”一家四口,不,如今已經是一家五口了,再加上十個僕婢丫鬟,攏共也不過十五口人。一天的吃穿用度其實耗費不了多少,記賬之事也費不了她多少時間。

李媽媽怔了怔,剛想開口說什麼,張清皎便道:“出門前過來報預計採買之物,支取銀兩,回來再仔細報一次帳。找的零散錢都必須分文不落地拿回來,月末的時候,若我覺得誰這個月做事勤快,這些零錢便都賞給誰。”

聞言,張五與張五家的眼睛均微微一亮,連立在旁邊的平沙與水雲都難掩喜色。唯獨李媽媽與王氏暗中互相看了看,似有些不快之意。李媽媽還待要說什麼,張清皎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又端起茶盞啜了一口,方道:“至於每日要採買什麼,我心裡大概有數。李媽媽若覺得有疏漏之處,也可報給我知曉。”

“在報上今日須得採買之物之前,水雲,你先來說說我讓你清點的結果。”

“是,姑娘。”水雲笑盈盈地往前走了半步,脆生生地報道,“奴婢奉姑娘之命,清點了家中的庫房。”這間庫房是從張清皎的西廂房隔出來的小半間,裡頭放著他們從興濟帶過來的衣裳箱籠等物。除去舊衣裳外,也有些嶄新的布匹綢緞皮子等,都是按張府一季的份例準備的。另還有些張巒心愛的筆墨紙硯等等,也且能用上一陣。

水雲清點得一清二楚,又轉而說起了廚房角落裡儲存的米糧蔬菜肉類等等,皆是她大概估算的。張清皎聽她說完,皺眉道:“孃親的賬本上不是記著,年前做新衣裳還買了十匹新綢麼?我們一家總共也就做了八身新衣,還用了些家裡帶來的緞子,新綢竟一點也沒有剩下?年前還買了四石上等胭脂米,竟也用得這般快麼?”

李媽媽與王氏聽了,額頭上微微滲出了些許冷汗,婆媳倆臉色都白了幾分。張五似乎想說什麼,張五家的卻暗暗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只得垂下頭不再言語。

張清皎彷彿並沒有瞧見他們的神色變幻以及行為舉止似的,又對水雲道:“讓你去鄰里打聽柴米油鹽醬醋茶肉菜布的市價,可打聽清楚了?”

“打聽清楚了,奴婢走了十幾家,才確定了如今的市價呢。總有些人家,奴僕不老實,便把價格往高了報,將主家矇騙了過去。”水雲笑嘻嘻道,假裝沒瞧見李媽媽與王氏越發慘白的臉,“一石上等胭脂米,二兩銀;一隻大活雞或者肥鴨,五分銀;五斤重的大鯉魚,兩錢銀……”

水雲報完價後,又補充道:“聽說最近京城地動,現在的市價比往常稍高十之一二。再過些時日,官府便會平抑市價,恢復如常。”

“是麼?”張清皎似笑非笑,將金氏記錄的賬本扔在李媽媽跟前,“我還想著,最近年景是不是突然變好了,這些尋常之物怎麼都價低了幾成呢。”李媽媽望著那散亂開的賬本,暗暗咬牙不言語,王氏卻有些受不住,竟嚶嚶哭了起來。

張清皎也不理會她們婆媳二人,便道:“張五和張五家的到底對京中諸事更清楚些,往後採買便由你們二人負責。張五家的每日先去廚房問清楚,辰時準時來西廂房,報上預計採買之物,支取銀兩。待你們二人採買完,再回來仔細對一次帳。李媽媽年紀大了,往後便好生管著庫房罷,每月記得清點一次,閒時便去陪我娘說說話。王氏只管好好地做廚娘,若是伺候好了,每月的賞錢也必不會短缺你的。”

李媽媽本有些不忿,欲張口辯解。不過,等她抬首看向不遠處端坐的少女時,依稀間似乎從笑得溫和的少女身上,瞧見了張家宗婦張縉之妻孫氏的氣勢。甚至,少女看起來比孫氏還更強硬一些,竟令她隱約覺出幾分懼意來。於是,她也不敢再多言語了。

其實說白了,她也不過是仗著自己是張巒的乳母罷了。但這樣的身份,又哪裡能與正經的主子相比?更不用提,張巒對這個女兒愛若珍寶。若是得知她這老貨為難了他的寶貝閨女,他想必也會狠狠心送她回興濟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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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打了這群僕婢一番,給他們稍微立了些規矩之後,張清皎終於開始處置正事:“今日想採買甚麼,王氏先說廚房,張五家的再補充其他用度。”

“是。”王氏再也不敢造次,只低聲道,“夫人懷著身孕,每日須得用兩隻雞熬湯……”

誰也沒有發覺,正襟危坐的張清皎看似聽得很認真,實則心思早已飄了起來:明明連敲帶打的將家裡的規矩都立起來了,提前適應了日後主婦的生活,怎麼她卻沒什麼成就感?

仔細想想,她恍然大悟——不過是打理一個小院子,到底還是種田文的水準,根本不可能上升到宅鬥文的層次。沒有什麼難度,自然便沒什麼成就感了。誰讓她只是個秀才之女呢?便是想宅鬥也宅鬥不起來,還是安心活在種田文裡罷。

書房外,張巒欣慰地撫須笑了起來。周大則有些慚愧,想起老孃這段時間鼓鼓囊囊的荷包,低頭不敢言語。

這時候,周老兒忽然高聲道:“二老爺,姑太太派人來了。”

張巒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僵,回首正好見大姐張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帶著兩個小廝走進來。剎那間四目相對,雙方都略有些尷尬。幸好張大秀才心思轉得快,立刻佯裝成自己正好經過東廂房附近,抬腳便往外走,口中道:“我的詩會快遲了,將這管事娘子帶去見皎姐兒罷。”渾然不覺,他在外頭站得太久,薄薄一層雪地上已經留下了兩個無比清晰的腳印。

“……”眾人望著那雙腳印,皆沉默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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