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內,燃燒的火盆中突然響起木炭爆裂聲。朱見深彷彿有些受驚,猛地睜開了眼,緊張地四處看了看。萬貴妃依然不緊不慢地撫著他的頭髮,輕聲笑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陛下還是和從前一樣……”

朱見深望著她,一眼便瞧見她眼角眉梢用再厚的脂粉也遮不住的細紋,恍然間彷彿也想起兩人相依為命的那些年:“貴妃也和從前一樣,從來沒有變過。”在他的眼裡,萬氏永遠都是他心中最柔軟的那一部分,亦是最為強大的支撐力量。無論她是年輕或是衰老,對他的重要性都永遠沒有任何變化。

兩人低低私語,儼然忘了金帳的角落裡還站著年少的太子。朱v樘聽不清楚他們究竟都說了些什麼,也並不感興趣。他只是趁著二人談興稍歇,朱見深又合上眼打算小憩的時候,抓住機會低聲道:“父皇,兒臣有些掛念祖母,想去西宮探看,不知是否合適?”

朱見深看了看他,似乎有些驚訝他竟然還在:“去罷,替朕侍奉在母后身邊。另外,記得著人在西宮前也立起金帳,讓母后好好歇息。待到一切安定的時候,朕再過去探望母後。”儘管他自認為是個孝子,但眼下腿軟走不動路的模樣還是莫讓周太後見著得好。

自己軟弱的一面,他素來只允許萬貴妃瞧見。至於自家兒子究竟會怎麼想——成化皇帝陛下在心裡自我寬慰道:這種細節就不需要計較了。僅僅只是一次兩次示弱,應當不至於讓雄偉的父親形象崩塌。

殊不知,他在兒子眼裡早已經毫無形象可言了。

於是,朱v樘行禮辭別,帶著小太監一路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了西宮。乾清宮距離西宮不遠,片刻之後他便來到西宮前。這時候,太后的金帳已經立了起來,論奢華絲毫不遜於天子的金帳,只是圍在外頭的只有一圈宮女罷了。

金帳內,周太後原本正閉著眼低聲唸誦著經文,一顆一顆地轉著手掌上的佛珠。聽女官通報太子殿下來了,她停了下來,臉上立即浮起了慈愛的笑容。

“祖母安然無事,孫兒便安心了。”甫進帳中,朱v樘便跪拜在地,膝行到周太後身邊。

“快起來!”周太後握住他的手,吩咐宮女給他備座,又讓人準備薑湯替孫兒驅寒,“我的兒啊,你身子骨弱,原不該冒雪過來的。差個人來問一聲就是了,何須自己親自走一趟呢?若是因此受了風寒,我可要心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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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能親眼得見祖母和父皇,孫兒到底無法放心。”朱v樘溫聲回道,“唯有守在祖母身邊,孫兒才不覺得惶然。”

“好孩子……”周太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聽他轉述皇帝的那些話,眉頭微微一動,“那女婢也在?”她與萬貴妃素來不對付,除了在皇帝面前勉強給他些面子稱為“萬氏”之外,其他場合皆蔑稱為“女婢”。

兩人之間的齟齬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照理說,任何一位得罪萬貴妃的宮妃或者朝臣都不會有好日子過。就算是朱見深的原配吳皇後得罪了她,也只能淪落到被廢的下場。不過,萬貴妃便是再受寵,也拿周太後這位聖母皇太后毫無辦法。或許,整座禁城裡連帶朝堂內外,恐怕也只有她才敢如此輕視萬貴妃了。

“貴妃前來寬慰父皇。”朱v樘淡淡地道,隻字不提他方才的所見所聞。

周太後卻似想起了什麼,眉頭皺得更緊了。過了好一陣,她才從鬱郁的往事中回過神來,道:“地動這樣的天災,京師內數十年難得一遇。我方才還在唸經求佛祖保佑呢,只盼著日後無災無難、平平安安才好。二哥兒(序齒),不如你來抄幾篇經文,也在佛前供起來?”

朱v樘微微一笑:“孫兒都聽祖母的。想來佛祖若是感應到祖母的誠心,一定會顯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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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動斷斷續續,後半夜幾乎都不曾停歇。直至次日天明時分,震顫不已的大地才漸漸安穩下來。隨著淡金色的陽光灑落,驅散了黑夜與一無所知的彷徨,也驅散了人們心底的恐懼與不安。整座京城沐浴在淺淡的光芒底下,彷彿這才隨之活了起來。

人們終於看清了災後京城的模樣,也終於能明明白白地瞧見自家的損失,心境自是各不相同。張家的四合院亦恢復了寧靜,女眷們在院子裡圍著柏枝火堆烤火取暖。張巒則親自帶著長隨與僕從,檢視每間房的梁櫓檁椽等是否有損傷。確認自家房屋不過是掉了些瓦片,屋樑牆壁都無礙後,他才讓金氏帶著兒女回了正房。

經受了一夜驚嚇,又在寒風中待了幾個時辰,張鶴齡整個都蔫了。金氏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忙不迭地讓廚娘去熬煮薑湯,又催僕從去外頭請位大夫回來看診。

張巒見她滿臉緊張,擰眉道:“他看著不是挺壯實的?身子骨怎麼可能這般弱?莫要關心則亂,鶴哥兒便是沒病也會被你折騰出病來。皎姐兒,你覺得如何?可受了風寒?”在他看來,活蹦亂跳的兒子從來不用擔心。倒是女兒素來柔柔弱弱的,彷彿風一吹就會倒,昨日又奔上跑下受了累,需得請大夫來好好瞧瞧才是。

“爹爹放心,女兒無事,喝些薑湯驅驅寒氣便夠了。”張清皎道,捂暖了自己的手,也試了試張鶴齡的額頭,“不如先讓鶴哥兒去床上躺著休息,等大夫來了,再給他看診。他年紀還小,便是只受了些驚嚇,也得喝幾服藥來壓壓驚。”

金氏滿眼淚光地撫摸著寶貝兒子,根本不曾注意到父女倆都說了什麼,只自顧自地嘟囔道:“早便說了,不該全家都到京城裡來。瞧瞧,這才安安生生地過了幾天日子,竟然就遇上地龍翻身了。留在興濟多好,闔家團圓不提,至少不會遇上這樣的禍事……”

張巒聽了,臉色微微一沉。當初他被推選為國子監貢生,本來並沒有打算將妻子兒女都帶上。不過是金氏左右搖擺,口口聲聲說擔憂他獨自進京無人照顧,卻又捨不得離開興濟老家,他才下定決心帶著家人一同進京,也好讓一雙兒女見見世面。如今說來說去,倒都成了他的錯了,彷彿是他強迫金氏到京城裡來似的。

見金氏一直嘮叨,張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張清皎在旁邊道:“女兒倒覺得,幸好咱們一家都進了京。不然,爹爹一人動身去了京城,我們留在興濟,豈不是會日夜憂心爹爹在外頭過得好是不好?若是這回京城地動的訊息傳回去,四處流言紛紛,誰又能及時知曉爹爹的安危呢?”

張巒聽了,臉色微霽,心裡也覺得熨帖極了。與金氏以及張鶴齡母子倆相比,女兒簡直便是貼心的珍寶。他若是獨自進京,恐怕一家四口裡也唯有女兒每日心心念念著他,金氏與張鶴齡便不必再提了。

金氏見張巒臉色不好,想起他前兩天的黑臉,以及對張鶴齡施家法時的“狠心”,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只垂著淚守在張鶴齡床邊。無論瑪瑙怎麼勸,她也不喝薑湯,不用粥食,口中道:“鶴哥兒要是有什麼不好,我就隨他去了,還用得著吃喝什麼?”

張巒不想再理會她,張清皎卻心緒複雜,到底還是不忍心眼睜睜地看著她把自己作得生病倒下。金氏縱有萬般不好——固執勢利,重男輕女,或者其他種種,亦是她這一世的母親。便是母女之情被她三五不時的折騰作得慢慢淡了,卻始終還是存在的。

於是,張清皎便接過了瑪瑙的活計,勸著金氏飲了薑湯,略用了些易克化的粥。她所用的招數只有一個——張鶴齡,而且屢試不爽。為了能夠好好照顧兒子,金氏再怎麼愛折騰,也不可能當真把自己折騰病了。

等到僕從好不容易尋著大夫,已經是下午時分了。留著花白鬍鬚的老大夫給張鶴齡診了脈,搖了搖腦袋:“風寒之氣已散,不打緊。倒是驚厥衝心,需得喝幾服藥好生調理一些時日。唉,今天老夫出診,十人裡有八人都是這樣的症狀,昨夜地龍翻身確實嚇壞了不少人啊。”

“老先生再給我女兒也診一診脈?”張巒到底不放心女兒,忙又道。

張清皎自是不會辜負他的好意,伸出纖細的手腕讓老大夫診脈。老大夫含笑道:“大姐兒稍有些受寒,這些時日在家裡多養一養便無礙了。倒是秀才娘子的臉色似乎有些不好,可否讓老夫診脈看一看?”

金氏口裡總說不打緊,其實心裡比誰都緊張自己的身子,當然不會拒絕。老大夫扶在她的脈上,撫著長鬚,思索了半晌,呵呵一笑:“脈走如珠,恭喜秀才老爺,秀才娘子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

張巒愣住了,連金氏都遲遲未能反應過來。畢竟他們二人生養艱難,三年得了張清皎這個女兒,又八年才得了張鶴齡。兩人都曾經以為,有一兒一女,此生的子女緣分應該便盡了。誰能想到,六年過去,金氏竟然又一次開懷了呢?

見父母都發著怔,呆愣在原地不言不語,張清皎心裡一嘆。老大夫還是頭回見“喜”成這付模樣的夫婦,不由得樂了。張清皎便親自將他送了出去,給他封了厚厚的診金:“多謝老先生。往後還需得煩勞老先生,常來給家慈看診。”

“呵呵,老朽家的醫堂就在胡同口,隨時差人過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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