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田, 始終是戶部的心腹大患。難道他們從未注意過稅田數量的變化?難道他們從未因國庫空虛而頭疼?難道他們不知道所謂的免稅田畝有問題?連張鶴齡這種初來乍到的小官員都能推算出來的事, 他們當真一無所知麼?

只要並非尸位素餐之輩, 只要是在其位謀其政的良臣,都多少意識到了目前賦稅徭役方面的問題。不僅僅是糧稅田賦年年下降,服徭役的人數亦是越來越少。為了逃避徭役與地方的雜稅,許多人寧可投獻自家的田地成為名義上的奴僕, 也不願繼續維持良民的身份。這說明,賦稅徭役制度已經滿是漏洞, 急需改革。

可是, 想改是一回事, 能不能尋出合適的法子來改又是另一回事。因為動賦稅徭役制度, 便意味著牽動所有人的利益。上至官宦勳貴地主富商, 下至平民佃農,人人都與此息息相關。若是得不到官宦勳貴的支援,改革看起來轟轟烈烈, 最後極有可能像宋時的熙寧變法(王安石變法)那般以失敗而告終。

但換而言之,賦稅徭役制度之所以須得變,就是因著官宦勳貴從中謀取了本該屬於國庫與平民的財富。想讓他們將到口的肉吐出來,談何容易?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就算改革之策皆是良策,這些把持了朝堂與地方的人也極有可能從中使絆子, 將好好的良策變成惡策,禍害更多的民眾。而後藉由民眾的反對,將這些良策都廢黜乾淨。

歷朝歷代的改革中, 這種手段屢見不鮮,所以失敗者遠遠勝過成功者。而那些主持改革的人,無論是成功或者失敗,都通常被口誅筆伐,休想得到甚麼好名聲。

想到改革面臨的風險,便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猛然挺身而出。更何況,目前也並未到不改便過不下去的時候。國庫雖然空虛,但東挪西挪還是能湊出些銀錢,發生天災也能及時開倉賑濟。吏部將冗餘官員以及政績不佳者、貪腐嚴重者都漸漸清除乾淨後,戶部也終於能喘口氣了。

對於眾人的心態,朱祐樘很理解:“括隱並非小事,且僅僅只是括隱無法真正解決問題。但若是當真要改稅賦徭役之制,牽一髮而動全身,也並非一朝一夕便能議定之事。因此,我也並不強求內閣與戶部能在短時期內拿出處理隱田的法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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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經沉默片刻,垂首道:“臣慚愧……”

“周愛卿不必愧疚。”朱祐樘道,掃過了神色各異的眾位閣老,吩咐何鼎給他們上些茶點,“朕本來暫時不想將皇莊一事宣之於眾,但既然諸位愛卿都已經發現了,今日便好生議一議此事罷。蕭伴伴,去坤寧宮將皇后請過來。”

眾人愣了愣:他們不是在商議國家要事麼?請皇后娘娘過來是為何意?後宮不得干政,陛下難不成是突然將這條規矩忘了?“陛下……”

在他們開口諫言之前,朱祐樘便微微一笑:“田賦徭役之制是國事,但皇莊是家事。每戶人家的經濟庶務都應交給主母處置,皇家亦不例外。朕早已將御馬監交給皇后來經營,皇莊如何打理亦是皇后想到的法子,自然該請她參與商討才是。而且,若皇后不在,朕恐怕也說不清楚。”

陛下所言確實有道理,可皇家並非尋常人家,皇室的經濟庶務一向由御馬監負責,皇后娘娘只需打理宮務就足夠了啊。眾臣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都發現了隱藏的憂慮。是他們想得太多了麼?皇后娘娘管的事確實有點多了。

劉健與王恕正要開口直言反對,認為內廷后妃不能輕易見外臣,徐溥便朝著他們輕輕搖了搖首。他性情圓融,胸懷開闊,倒是不甚在意所謂的男女之別。只要皇后娘娘不插手政務,專心經營皇莊也沒甚麼不好。陛下的精力有限,必定不可能時時約束御馬監。皇后娘娘仔細管一管這群以皇家產業為名四處收受賄賂的太監是件好事。

君不見,這幾年御馬監那些在各地作威作福的太監都紛紛落馬了麼?君不見,皇莊這幾年都沒有發生過強買強賣的事了麼?君不見,那高產的玉米種子還是皇后娘娘讓人開拓商路找回來的麼?君不見,頭一個嘗試種玉米的是皇莊,無私分享玉米良種的也是皇莊麼?

皇后娘娘管理御馬監帶來了這麼多益處,為反對而反對又有何意義?難不成還想讓御馬監回到從前梁芳在的時候那般烏煙瘴氣?人人都一付貪婪成性的嘴臉,像過境的蝗蟲似的到處搜刮?

不多時,御座側後方便張開了一座八屏紫檀木螺鈿屏風。隨著環佩玎璫,數名宮人持行障而入,身著常服的張清皎扶著沈尚儀緩步入殿。群臣都紛紛起身給皇后娘娘行禮,她輕聲道“請起”,目不斜視地來到屏風後坐下。

“皇后,眾位愛卿都想聽聽,你對於經營皇莊有何見解。”

不,我們並不曾提過想聽,不是陛下您強迫我們坐下來聽的麼?

“不必拘束,與他們直言即可。”朱祐樘笑得格外溫和,眸中帶著的寵溺之色,幾乎令在場的老狐狸們都有些驚訝。他們都曾經見過皇帝陛下對太子殿下是如何憐惜疼愛的,卻沒想到,陛下對皇后娘娘的愛惜遠遠勝過了太子——他神色間皆是即使明知必須剋制也剋制不住的喜悅與柔情。

屏風後的皇后娘娘似乎啜了一口熱茶,輕輕地將茶盞放下了,話中亦含著淡淡的笑意:“不過是婦人打理經濟庶務的些許淺見,倒是在諸位跟前班門弄斧了。”當然,這不過是一句自謙之語罷了。她相信她的這些集合了後人智慧的“淺見”,足以得到國朝最聰敏之人的認同。

“陛下將御馬監交給我來打理,我便仔細梳理了一番御馬監底下的那些產業。說實話,馬場與草場如何經營我不懂,只能交給專精此事且人品足夠信任的人來管理。我在意的唯有皇莊。”至於礦山、鹽場這種暴利產業,猛然插手並不合適,也須得將人給理順了再談改革。這些事,今日自是不必特意多說。

“其一,便是清查田畝,釐定各色田地的數量。我須得知道,皇莊究竟有多少處,以前每年的出息如何,與市面上那些田畝的出息是否有差別。若是有較大的差別,其中必然有人貪腐,從上往下仔細查就是了。”

“……”周經默默地在心裡道:這不是丈量田畝麼?其實他也希望相似的田地畝產都能相差彷彿啊,他也覺得若是沒有天災,差得太多就是有問題啊。但偏偏各府交上來的計量結果很多都看似天衣無縫,就算覺得有問題,戶部也沒有辦法真正派人去查。

“更正皇莊魚鱗冊,知道各等田地有多少,且換了一批內管事後,我便將皇莊交給了王獻負責。同時,我與他約法三章——其一,每年皇莊的收穫,按照北直隸田地平均收成釐定。我可以接受略有浮動,但絕不接受在沒有天災時下降一成以上。其二,田地收穫皆由皇莊處置,佃農的口糧按照每戶人數補貼,且每月按他們的勞作情況給工錢。”

周經忍不住問:“娘娘,為何皇莊的佃農不能自留糧食?按京郊平常的情況,主家收取三到四成糧食作為田租,一成作為田賦,剩下一半左右歸佃農所有。”

“那是下等田的田租,中等田與上等田浮動較大。”張清皎回道,“為了免受損失,不少主家都會將中等田與上等田交由僱工耕種與收穫,只需給他們幾天的工錢即可。至於下等田,收穫太少了,佃農便是留了五成口糧亦只能勉強不至於餓死。”

徐溥等人都微微皺起眉。他們沒想到,身居深宮內的皇后娘娘竟然對民生之事如此瞭解,甚至比他們瞭解得更多。幾乎每個人心底都多多少少對這位娘娘刮目相看,畢竟平常官宦人家的主婦同樣負責經濟庶務之事,卻絕不可能關心田莊佃農與店鋪夥計的生活。

張清皎接著道:“口糧補貼其實並不多,但能緩解一些家中兒女眾多的佃農面臨的窘境。工錢則按勞作量分為數等,做活多的自然給得多,做活少的便給得少。若是侍弄田地經驗豐富,畝產超過平均收成,還能得些賞錢。哪個內管事負責的皇莊畝產出眾,佃農生活得不錯,也能得到賞賜。”

基礎工資、工作量工資與績效工資,足夠調動佃農們的勞作熱情。內管事的份例則由“成果”與“下屬”決定,而且王獻時不時會去各處皇莊轉轉,聽聽佃農對於內管事的看法。雖然她曾經只是剛工作沒多久的新人,但對工資結構以及各種評議制度還是有些瞭解的。

“……”聯想到曾經去過的皇莊裡,佃農們紅光滿面的模樣,周經忽然覺得,其實吏部尚書尹旻也該在場才是。吏部考功的方式、官員俸祿甚麼的,不都該變一變麼?再不變,一味追求清廉,光是靠著那點兒俸祿,怕是連一家人都難以養活啊。連自家都養不活,當然會有人伸手貪汙。

原本覺得皇后娘娘遲遲沒有說正題的劉健和王恕也都肅然起來。尤其是曾任吏部尚書的王恕,自然敏銳地察覺了給佃農口糧補貼、工錢與賞賜的道理。

“約法三章的其三,便是內管事不得擅自懲罰佃農,佃農宗族亦不得動用私刑。若有佃農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致使其他佃農不滿者,經過七成佃農同意,可將此人驅逐出田莊。當然,禍不及家人。若有佃農偷盜或者觸犯任何一條律法,證據確鑿,交給官府處置。”

“有了這約法三章,農莊的出息一年比一年高。許多有經驗的佃農都脫穎而出,成為皇莊內管事倚重的人才。這兩年試種玉米,也有賴於他們的勞作經驗足夠豐富。不過,他們不曾讀書也不善言辭,這些勞作之法很難普及。我便讓王獻尋了些精通農事且粗通文字之人,專程在皇莊裡負責想法子提高各種糧食的畝產。一旦他們有所發現,便可讓皇莊中所有的佃農都跟著學。”

“……”徐溥暗道:不僅吏部尚書尹旻該過來,工部尚書也該過來。他早就覺得,工部負責水利尚且不夠,必須有更精通農事的官員。

作者有話要說:  群臣:是我們多想了嗎?總覺得娘娘管理小小的皇莊,裡頭大有門道啊。

陛下:呵,就是讓你們來聽的。聽得出來的人,才是能倚重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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