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碼頭畔, 三艘如城門般雄偉的多層大船正緩緩地駛離。中間那艘船的船頭, 立著一對年輕夫婦, 正是興王朱祐杬與興王妃劉氏。兩人神情複雜地望著碼頭上的弟弟們,聽著他們連聲說“二哥保重”,眼眶皆不由得微微有些發紅。

眼見著熟悉的身影漸漸遙遠,面容與身形都再也看不分明, 聲音亦是斷斷續續,終是再也無法傳來, 朱祐杬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淚意, 扶著身邊的劉氏道:“河面上仍有些涼意, 王妃, 咱們進船艙去罷。”

劉氏輕輕頷首, 低聲道:“有王爺和孩子陪伴在身邊,妾便覺得,即使離開京城, 似乎也並不那麼令人忐忑難安了。”在身子這般重的時候,仍被迫離開京城,若說她心裡沒有埋怨自是不可能的。但仔細想想,離開京城之後,雖再也難以見到皇嫂與妹妹們,卻也不必事事聽從邵太妃的吩咐了。對她而言, 離控制欲極強的婆母遠些,未必不是件好事。

朱祐杬聽了,心中的離愁亦是消解許多, 笑道:“你說得是。有你們陪在身邊,哪裡去不得呢?”他已經成家立業,也該試著獨立生活了。離開京城至安陸府,須得遠行數千裡,或許這一路上的經歷便足夠與皇兄、弟弟們談論了。

碼頭上的諸位親王目送船隊遠去,直至船影消失在運河的盡頭,才都有些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宮裡。遠遠望見西華門的時候,朱祐梈方醒過神來,後悔不迭地道:“咱們好不容易出一趟京城,除了碼頭之外甚麼都沒見著呢,怎麼就這麼回來了?!”

朱祐枟、朱祐樞等紛紛附和,都恨不得能撥馬轉身再出京城。這個說:“方才出京城的時候,見著路兩邊的景緻頗有些野趣。咱們若能尋個野地裡頑捶丸,想必比在宮後苑、西苑裡有趣多了。”那個說:“我早就想說了,偏偏哥哥們都一心往回走,我又能有甚麼法子?”

護送他們的錦衣衛聽了,不著痕跡地對視一眼。只能說,幸而親王們沒有突然信馬由韁鬧出甚麼事來,否則他們該如何向陛下交代?不過,他們也能理解這些貴人此時此刻的情緒。畢竟,於這群年輕的親王而言,出一趟京城便已經算是出遠門了。

“別渾說了。咱們剛送走二哥,你們便滿心都想著頑耍,哪裡像是去送別的?難不成,你們以為皇兄讓我們出京城,是為了踏青郊遊麼?”朱祐檳瞥了瞥三人,“都好好定一定心罷,便是你們捨得二哥離開,我們都捨不得呢。”

朱祐梈覺得他說得太過分了些,哼哼著想辯解。不料,他卻似乎並沒有聽他辯解的意思,轉過首對朱祐棆道:“三哥與六弟想必只會比我們更不好受。三哥,這些日子若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說就是了。”

聞言,朱祐棆的神色沒有任何異狀,溫和一笑:“放心罷,就藩這件事早便定下了,我們該傷心的也早就傷心過了。我相信,便是兄弟們陸陸續續就藩,咱們兄弟姊妹之間的感情也不會因此而生疏。”

方才提起捶丸的朱祐枟臉色則有些發紅,覺得朱祐檳方才的每一個字都在戳他的心窩子。可那又如何呢?二哥離開,他確實覺得沒有甚麼可傷心的。因為這是母親的期望,是每個藩王的必經之路,是註定了的。眼下傷心又有何用?橫豎大家都會離開,兄弟們遲早也會七零八落的,倒不如及時行樂呢。

與此同時,慈壽宮,一群太妃正圍坐在一起,低聲勸慰淚流不止的邵太妃。邵太妃拭著淚,哽咽著訴說她心裡的煎熬與不捨,字字句句都令眾人無不感同身受。只要是生了兒子的,誰不知道,所有人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可這些年宮中的其樂融融與溫情,不知不覺間令她們生出了錯覺,以為兒子會一直陪伴在身邊。而今錯覺破滅,回到現實,她們見著邵太妃,便如同見著未來的自己,怎能不覺得難受呢?怎能不覺得同病相憐呢?

當然,人群中亦不乏清醒者。譬如王太后、吳廢後與柏太妃,幾乎只是象徵性地跟著說了幾句話,而後便冷眼瞧著邵太妃哭訴不止。又譬如張太妃,口中說著安慰的話,心裡卻是頻頻冷笑嘲諷邵太妃自作自受。照她說,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說的就是這邵氏了。明明若是不折騰,便甚麼事都不會發生,她卻偏偏不肯安生。她倒要瞧瞧,這個對頭日後還能將兒子們折騰成甚麼模樣。

對此,仁壽宮的周太皇太后大約與張太妃有同樣的感受。她斜倚在榻上,一面哭泣,一面責怪邵太妃將朱祐杬逼得太緊。因身邊都是心腹,她怒斥道:“做賊心虛,說的就是她邵氏!當年廢太子的時候,她倒是裝得若無其事,三五不時地便往我身邊湊,指望著我替杬哥兒和她說好話。如今怎麼不知道裝一裝了?”

“我的杬哥兒啊!就這麼生生地被她逼走了!明明誰都不曾提過就藩之事,偏她卻哄著騙著杬哥兒提起來!眼見著他就要當爹了,這毒婦竟然連這幾個月都等不得,處心積慮地趕他離京!她捨得杬哥兒,捨得劉氏腹中的孩子,我還捨不得呢!”

坤寧宮裡的張清皎倒是很淡定,一面逗弄著女兒,一面聽底下人的奏報,終是將積壓一段時日的宮務都處理得妥妥帖帖。永康長公主、德清長公主與仙遊長公主三人依舊在側旁聽,不過她們的注意力明顯不似往常那般集中,彷彿已經隨著順流而下的船隻離開了。

張清皎能理解她們為何而出神,並不提醒她們,而是吩咐肖尚宮將欽天監給朱祐棆、朱祐檳算好的良辰吉日都拿過來,她先分別給二人圈定一個好日子。肖尚宮取過來後,她沉吟片刻,仔細權衡半晌,便定了兩個日子作為候選。

朱祐棆的婚期定在五月中旬,離此時尚有充足的時間準備。若是再早些,擔心婚禮上有些物品可能購置不齊。若是再遲些,天候炎熱,便有些不合適了。而且,日子太遲也很難給朱祐檳的婚禮留下足夠的時間準備。

朱祐檳的婚期,則順勢定在了十月初。那時候天候剛轉涼不久,也很適合。若是再遲些,天寒地凍的,不僅對儀式有些影響,大家在外頭久了也容易染上風寒之流的病症,反倒是不美了。

至於兩人成婚所用的宅子,她仍在權衡之中。皇室在京中不缺房子,缺的是正正合適的房子。若是朱祐棆的婚期真定在五月上旬,宅子便必須立即開始修繕了。修繕宅子,指不定比婚禮的準備還更重要一分。畢竟,或許“住處”——便是藩屏之制改革的實質起點。

不久之後,有些無法專注於政事的朱祐樘悶悶不樂地回到了坤寧宮。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放不下心來。一會兒擔心運河上會不會出現盜匪,專門盯住了朱祐杬一行人可如何是好?一會兒又覺得他們帶的物事太少,說不得會缺了好些東西。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張清皎便命人展開輿圖,讓他給朱祐棆、朱祐檳選房子。朱祐樘仔細端詳了半晌,指定了兩座與皇宮較為接近的宅邸:“這兩座宅邸都是三路五進,稍稍改一改,後頭再加兩進,日後應當便能當作王府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眼下時間緊,可容不得慢慢選址、不疾不徐地建新宅子。”張清皎道,又給了他欽天監選的日期:“萬歲爺瞧瞧,這兩個日子如何?咱們先圈幾個日子,再讓祖母與母后過目,由她們來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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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選的日子很合適,不必再另外選了。”朱祐樘道,“祖母與母后最近一直念著祐棆與祐檳兩人的婚事,只恨不得今日就能趕緊成婚,定然不願意在日期這件事上耗費太多精力。”自從提起了這兩樁婚事,周太皇太后與王太后便一直都掛念著呢。畢竟,朱祐棆與朱祐檳論年紀也早就該成婚了。

饒是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他依舊覺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不知不覺便提起了朱祐杬。“方才送祐杬他們出宮的時候,我其實想送他去碼頭。只可惜,沒有任何大臣會支援我出京。”別說出京了,便是出宮,文武眾臣都絕不會支援。

張清皎接道:“萬歲爺雖然身未至,但心意已至,祐杬必定是明白的。更何況,後來你不是派了一群弟弟都去送別他麼?回頭聽他們說一說送別的場景,以及出京有何感受,應當能稍解萬歲爺的惋惜之情罷。”

朱祐樘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又道:“方才翻出祐杬的行李單子,總覺得他們落下了不少物事。便是再如何輕裝簡從,也不該如此才是。若是在路途中短缺了甚麼,難不成還停船去買不成?”

“萬歲爺這是在懷疑劉氏打理庶務的能力麼?”張清皎忍俊不禁,總覺得他此刻瞧著不像是兄長,分明是一位憂心忡忡的老父親,“放心罷,這都是劉氏盤算好的,不會有甚麼疏漏。更何況,就算當真短缺了,也未必不能停船去買。咱們國朝甚麼東西沒有?且不提那些運河沿途的小碼頭了,某些商貿繁華之地指不定東西比咱們京裡還齊全些呢。”

經過自家皇后的寬慰,皇帝陛下這才覺得好受了些。不過,這一夜,他卻怎麼都有些睡不著。輾轉反側半晌,他終是起身,一口氣賦詩八首,表達自己的離別不捨之情。次日,他便悄悄地命人將他連夜寫就的信件以及讓何鼎準備的包裹趕緊送去給興王。

正乘船順著運河而下的朱祐杬接到錦衣衛加急送來的信件與包裹時,非常意外。他與劉氏拆開一看,便見裡頭有簪子、金寶腰帶等衣飾,亦有蜜餞點心等零嘴,還有八首離別詩。朱祐杬念了其中一首:“千里分封向郢中,牙檣錦纜趂秋風。不堪手足分攜處,一曲離歌意萬重。”不知不覺間,再度潸然淚下。

作者有話要說:  據說,皇帝陛下賦詩八首送弟弟,這是查資料查出來噠,這首詩也不知是真是假

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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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抓蟲

開會開到九點半,累得快睜不開眼了,麼麼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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