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心腹愛臣之間起了爭執,皇帝陛下自是不能坐視不理。朱見深呵呵笑著寬慰了李孜省幾句,便使人將梁芳喚了過來。梁芳已經聽說李孜省對他不滿,本想私下與他說清楚此事,這時候見到李孜省立在御座旁邊,自然知道他必定在御前告了狀,心裡不由得暗自惱恨他實在是不識抬舉。

說來,當初他一力舉薦李孜省,不過是為了投朱見深所好罷了。那時候,兩人來往頻繁,勾連得/天/衣/無縫,關係也最為緊密。不過,他卻沒想到,等到這個妖道站穩了腳跟,便開始為自己打算起來,時不時便與他爭寵爭利。因著皇帝對李孜省的看重,就算他吃了幾回虧,也只能勉強忍下來。

不過,他能忍到看準機會舉薦繼曉的時候,卻並不意味著李孜省的性情也同樣如此。他早該想到的,這個妖道比他更加貪名重利。他好歹只想多搜刮點錢財,此人卻是連錢財、名聲與權力都想染指。甚至連外朝的官員升遷罷黜,他都想牢牢控制在手心裡。這樣的人,自然不能容忍又有僧道之流得到皇帝的青眼相待,分薄了他的寵愛。

“回稟萬歲,事情是這樣的……”梁芳早已準備了一籮筐理由,列出了李孜省索要之物的種種不合理之處。當然,他也不提對方獅子大開口究竟意味著什麼,給朱見深留下了充足的想象空間。

朱見深笑而不語,又看向旁邊的李孜省,顯而易見是等著他解釋呢。

李孜省眯了眯眼,依舊是一臉超凡脫俗的模樣:“也怪微臣眼拙又躲懶,不曾好好細看那份單子,全交給了底下人經辦。唉,久不居俗世,微臣實在是不知,修繕欽安殿除了那些必須之物外,到底還需要用些甚麼。倘若單子上有出入,必定是下頭那些人不肯聽話,生出了異心。”

“這倒是無妨,煩勞李仙師再重新給老奴發一份單子來就是了。”梁芳笑了起來,“只是,老奴還有句話不得不說。那些必須之物,如貴重木料、玉料、石料等等,並不是輕易能有的。如今庫房裡的好料都所剩無幾,只能再去產地臨時調來,少說也得再等幾個月才能運到京城。”

李孜省聽得,心底亦是闇火叢生,有心想揭破梁芳:為何給繼曉建佛寺便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換了給他修繕欽安殿卻什麼都不剩了?御馬監不是管著牧場、皇莊,專門負責皇帝的內庫麼?每年收上數十萬銀,難不成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只可惜,便是李仙師如今再如何得寵,也同樣不可能輕易撼動梁芳這位大太監。若是他不想與梁芳撕破臉皮,就只能接受現實,不得不將這口氣給忍下去。而這也給他帶來了深深的危機感,更令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位置——眼下暫且還不到他能獨自掌控一切的時候,他依然需要強有力的聯盟,才能保證自己的地位。梁芳便是最好的選擇,絕不能讓這位大太監不惜一切地推出繼曉這個妖僧專門與他打擂臺。

於是,李孜省主動退了一步,給梁芳留足了顏面。梁芳亦是投桃報李,保證給欽安殿修繕的款項材料等等必會儘快就位,絕不會耽誤了工期。雙方皆大歡喜,一臉假惺惺地笑著,看起來格外和睦融洽。

朱見深看了也深覺欣慰,撫了撫須:“爾等皆是朕的心腹,可別因為些許小事壞了彼此之間的情誼。”他是一位重情的皇帝,否則也不會如此寵愛萬貴妃。愛屋及烏,便是在宮內宮外,他亦見不得什麼“割袍斷義”、“糟糠下堂”之類的故事。

“陛下說得是。”李孜省呵呵笑道,“微臣與梁公公,那可是多少年的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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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仙師侍奉玄武大帝一向赤忱,老奴比誰都更明白,不然當初也不會將他引薦給萬歲爺了。這一回,也是老奴手底下的人說話辦事太不機靈了。老奴原就想著尋個機會向李仙師好好解釋解釋,今天倒是正好。”梁芳也笑眯了眼。

此事就這樣過去了。李孜省自是回了欽安殿忙著煉製丹藥,一心想讓皇帝陛下記得他的好處,把繼曉那個只知道要錢修廟的妖僧給撇到一邊去;梁芳哄了朱見深幾句,便託詞大永昌寺那頭還需得他去瞧瞧,轉身就要走。

卻不曾想,皇帝陛下啜了口茶,忽然道:“前一陣不是去了永昌寺麼?貴妃提起來,她夜裡夢見了觀世音菩薩,想是與菩薩有緣,便想著供奉一座觀音菩薩。朕原打算直接交給你這老貨去辦,又想起來,府庫中好似有幾塊不錯的白玉料。走,咱們這就去給貴妃挑一塊好料子。”

梁芳一怔,背脊上升起一片寒意,冷汗滾滾而下,瞬間就濡溼了重重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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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見深想親自去府庫裡挑白玉料,自然無人敢怠慢。司禮監諸位大太監冷眼瞧著梁芳刻意暗示抬鑾駕的小太監放慢步子,自己又說了好些天花亂墜的話哄得朱見深前俯後仰,已然預料到府庫裡如今必定是一團混亂。

不過,當鑾駕終於抵達內府的時候,裡裡外外倒是乾乾淨淨。負責灑掃的小太監們退到一旁,梁芳引著朱見深,親自開啟了最外頭的府庫大門。大門初開,裡面堆滿了各種箱子,最醒目的自然是角落裡的玉料。半臂長的羊脂白玉與晶瑩剔透的碧玉整整齊齊地碼放在檀木盒子裡,觸之溫潤,都是極品的好料子。

朱見深親自挑了塊白玉料,又拿了一塊碧玉料,著銀作局與尚功局給周太後和萬貴妃打造首飾。許是生出了興致,他誇讚了幾句梁芳管理府庫得當,便道:“既然來都來了,不如四處走一走。梁芳,開啟府庫門讓朕好好瞧瞧,看看裡頭還有哪些寶貝。許是能給母后和貴妃再挑些好東西呢?也教她們好好高興一番。”

梁芳頓時面無血色,咬了咬牙,方低聲道:“萬歲爺,最好的東西都已經在這裡了。其他庫房裡都是些二等貨色,實在不值得進萬歲爺的龍目啊。”

朱見深從來都不是愚蠢之輩,不然當年他也不可能在短時期內便尋出一個最合適的理由,擋住大臣與太后的施壓,一意孤行將吳皇後給廢黜了。他只是覺得人生苦短,不願意在不喜歡之事上浪費心思罷了。而且,他重情,對身邊這些圍繞著自己的奴僕總是寬容些。縱然他知道梁芳手裡頭不乾淨,也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罷了。此時見梁芳這般回答,他自然知道其他庫房裡必定都已經沒什麼東西,不由得有些意興闌珊起來。

皇帝陛下默默地往外走,梁芳抹去了額角的冷汗,尋思著究竟該如何哄他才好。不想,朱見深卻忽然又回過首:“今年修造永昌寺,又得修繕欽安殿,府庫確實耗費了不少。該不會將前些年積攢的銀錢都用光了罷?朕記得,以前歷朝歷代還留了七窖金,那都是先祖們留下來的,可是不能動的。”

梁芳愣住了,臉色越發難看了幾分。朱見深見狀,立即吩咐懷恩叫了負責看守府庫的太監來,開啟七個前朝留下來的小金庫——那可是從/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以來,老朱家歷代皇帝為子孫留下來的庫藏。連土木堡之變以及後來奪門的時候,代宗和英宗也沒想過動用。朱見深也聽父皇提過,這是要留給後代的,決不能輕易揮霍乾淨。

金庫開啟,裡頭空空如也。莫說金條銀條以及珠寶等等,就連一塊銅錢都尋不見。朱見深回想著自己當初頭一次見到這七個滿滿當當的金庫的情景,再看眼前連老鼠都不會光顧的空庫房,只覺得一股怒氣直衝腦海,竟令他險些眩暈著厥了過去。

“萬歲爺!”懷恩和蕭敬趕緊攙住他,覃吉和戴義將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的梁芳及其親信韋興隔離在外頭。東廠提督陳準眉頭一皺,親自按住梁芳和韋興:“大膽賊奴!!還不將爾等所犯之罪如實招來!!”

“萬歲爺!老奴冤枉啊!老奴絕沒有分毫私心啊!!”

聽著尖利的哭叫聲,朱見深覺得有些煩躁。好不容易眩暈緩解了些,他重重地喘息著,扶住懷恩和蕭敬,怒對梁芳和韋興道:“七窖金都用光了!都是因為你們這兩個老貨靡費過甚之故!朕還有什麼顏面去地下見列祖列宗!!”

韋興渾身顫抖不敢辯解,只顧著哭。梁芳卻一邊哭著嚷嚷,一邊替自己狡辯:“這些金銀都是為了替陛下建寺廟道觀花的啊!!泰山上的顯靈宮,大永昌寺,欽安殿,還有養著那些高僧和道人供奉神仙佛祖菩薩,哪一樣不要用錢呢!這些錢可都是用在替陛下求萬年福澤上了!老奴真是半分也不敢私藏啊!!”

朱見深自然不相信,這老貨沒有從中貪汙。可是想想這麼些年他在崇佛敬道上花的銀錢,多則數十萬銀,少則數萬銀,確實用了不少。整件事若是細究起來,難免會鬧大。不僅梁芳這老貨保不住,外頭的大臣也會聽到風聲,齊齊來數落他這個皇帝。到時候不僅僅是梁芳,連他自己也會陷入言官的筆鋒之下。說不得,還會引來一群榆木腦袋在朝會時怒言進諫,不逼得他認錯誓不罷休,必會令他不堪其擾。

金庫已經空了,再如何震怒也追不回來。何況,梁芳這老貨是有錯,但侍奉他還是頗為用心的。如果沒有了梁芳,他的許多樂趣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今後哪裡還能過如今這樣的快活日子?朱見深思前想後,權衡利弊,只得忍著心疼,決定將此事緊緊地捂住。

理智做出了選擇,心底到底還是滿腹憤怒。朱見深猛地推開懷恩和蕭敬,上前將韋興踹翻了,又給了梁芳一記窩心腳:“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後來的人卻沒有朕這樣好說話!說不得就要和你計較了!!”

梁芳翻滾出去,捂著胸口哀聲叫疼,看起來簡直可憐至極。朱見深毫不理會,轉身就大步離開了空空蕩蕩的庫房。梁芳顫顫巍巍地爬起來,追在鑾駕後頭求饒,皇帝陛下卻頭也不回,就這麼離開了。

胸口疼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的梁芳立刻招來了身邊的心腹,讓他趕緊從宮外弄幾盒小紅丸回來。隔日,走幾步路就得停下來歇息的梁芳顧不得自己身體不適,立刻趕到乾清宮求見朱見深。朱見深並沒有見他,卻留下了他那幾盒小紅丸。

梁芳面上愁眉苦臉,心裡卻不再像昨天那樣忐忑不安。他很瞭解皇帝陛下,知道他重情,輕易不會將他怎麼樣。而且,只要皇帝陛下離不開他進獻的小紅丸,又哪裡捨得為了七個小金庫就將他給處死呢?

不過,正當他覺得自己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次危機的時候,皇帝陛下昨天那句話卻猛然間在他腦海裡炸響了——“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後來的人卻沒有朕這樣好說話!說不得就要和你計較了!!”

這“後來的人”,無疑指的便是太子朱v樘了。想起東宮那位太子殿下,梁芳忽然打從心底覺得冷了起來。他是萬貴妃一黨,從來便與少年太子不是一路人。就算如今有心臨來去抱佛腳討好太子,恐怕也已經晚了。太子若是知道府庫裡的小金庫什麼也不剩了,等到他登基,怕是頭一個要收拾的就是他這個御馬監的老太監!!

梁芳心中惴惴不安,就這麼過了數日,一再觀察朱v樘,並打發了小太監去東宮探看。

清寧宮,朱v樘聽李廣和何鼎提起,梁芳最近一直派小太監過來送禮,還探頭探腦地想給他請安,不由得一哂:“他可是貴妃跟前的紅人。他送來的禮,我可不能隨意收。”

若是讓萬貴妃誤會,他想將梁芳從她身邊挖走,斷了她的財路,必定不會與他善罷甘休。目前,他決計不會是萬貴妃的對手,必須足夠小心謹慎才好。更何況,若是讓朱見深知道此事,怕是也會埋下隱患。畢竟,梁芳可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常年進貢小藥丸什麼的。作為太子,他若與這樣的老貨有了往來,豈不是自降身份?而且平白受了猜忌?不知就裡的外人還以為,是他這個兒子給父皇進貢的小藥丸呢!!

太子殿下自是不知,自己這般潔身自好的行為,落在小人眼裡,便生生地被解讀出了千種萬種涵義。因此之故,他最大的危機也已經悄無聲息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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