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杬定定地望著邵太妃, 心中的驚愕已然盡數變成了悲哀。他原以為母親的擔憂皆來自於她當年與皇兄皇嫂之間的齟齬, 雖多少有些妄自揣度之嫌, 卻也確實並非沒有半點道理。可如今她的猜測又算甚麼呢?

太子侄兒聰慧可愛,皇兄與皇嫂的確視他如珠似寶。然而,以他們的性情與對孩子的珍視憐愛,又如何可能無法容忍別人子嗣繁茂?他們已經有了太子侄兒這樣的好孩子, 又何須使甚麼手段壞別人的子嗣?這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能是甚麼?

他錯了, 他大錯特錯。

本以為自己終究能夠體諒母親的苦心, 理解她的步步緊逼皆源自於她對他的關愛, 可原來事實並非如此。她的緊張不安, 竟是因她胡亂揣測而起, 竟是因她對皇兄皇嫂始終抱著懷疑乃至於惡意而起——若不是心懷惡意,又如何會這般不信任皇兄皇嫂的人品,還在他跟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中傷他們?

可是, 即使他意識到了這些,又能怎麼辦呢?這是他的母親,縱然她有種種不好,亦是生養了他的母親。他若是執意留在京城,只會讓她愈加驚惶難安,對皇兄皇嫂愈發警惕, 成日裡坐立不安……長此下去,他已經不敢想象,最終她會變成甚麼模樣。

“你這是甚麼表情?你依然不肯信我?!”邵太妃被他的神情刺痛, 幾乎是歇斯底里地高聲道,已經渾然沒有半分平日裡溫和雅緻的模樣,“我是你的親孃,怎麼會騙你害你?!你寧可信你的皇兄,也不願信我?!”

朱祐杬實在無法違心地回答,他確實信任她。他眼中的光彩漸漸的暗沉下來,化成了濃濃的鬱氣:“娘,我知道你是一心替我打算,自然不可能害我。你想讓我做甚麼?上摺子請求皇兄讓我就藩之國是麼?好,我回諸王館後,立即寫封摺子遞上去。”

邵太妃盯住了他,彷彿是在判斷他所言是否為真。她略加思索,搖首道:“不必回去再寫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又拖延幾日,在我已經等得心慌的時候,再拿著沒寫完的摺子過來敷衍我?杬哥兒,我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你就在我這兒寫了罷。”

朱祐杬似乎並不覺得意外,面無表情地頷首道:“也好。我寫完了摺子後,母親給我掌一掌眼。若是覺得用辭得體不必再改動,明日我就讓人呈上摺子。不過,皇兄應當不會即刻答允。母親若能勸得祖母和母后應許,說不得便能讓皇兄改變想法了。”

邵太妃並未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長長地松了口氣:“太后待你們也沒有幾分情誼,應當不會在意你何時就藩。太皇太后到底有些心疼你,怕是不好勸。你安心罷,即使太皇太后心裡不捨得,也明白此事勢在必行。當年她最疼愛的幼子崇王,不也是年紀輕輕便須得就藩麼?”

說著,她輕輕擊掌,命人取來筆墨紙硯與空白的摺子,親自執起松煙墨錠磨墨:“我的兒,我知道你心裡還惦念著京城,惦念著宮裡……可就算是為了我,為了你自個兒的平安,也已經到該走的時候了。等你們去了藩國,我便等著你們的好消息……讓你媳婦好好調養身子,早日生個大胖小子……”

在她的絮叨聲中,朱祐杬凝視著那張空白的摺子,執筆蘸滿了墨汁,而後毅然地落了下去:明日皇兄看到他的摺子時,定會覺得驚異,以為他不理解兄弟孝悌之情罷。可他也是實在沒有法子了——若有任何解決之策,他絕對會想方設法說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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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是郊祀的日子。

清晨時分,朱祐樘便領著文武眾臣以及弟弟們前往天壇。直至正午的時候,祭祀完天地,御駕才返回皇宮。雖並非休沐之日,可郊祀後上至皇帝下至眾臣都已經覺得有些疲倦了。照理說,年節時本應鬆快些,不必太過勤奮,若是大家都回家歇著應該也無妨才是。但內閣中很有幾位極具責任感的工作狂,眼見著閣老們回了值房,其他臣子自是不敢怠慢公務。

朱祐樘回了坤寧宮,與自家皇后一起逗弄著大胖兒子。自從觀摩冰嬉,無師自通學會跑動後,即使跑著走著都有些跌跌撞撞的,朱厚照亦是再也閒不住了。若想讓他乖乖待在嬰兒房裡頑耍,是絕無可能的。冷不丁地他便會出現在坤寧宮的各個角落中,若不是每扇門外都有太監宮女守候,指不定他還能闖出坤寧宮四處走一走。

張清皎便讓人打造了專門用來圍追堵截他的“拒馬”。與其說是“拒馬”,不如說更像是後世體操所用的鞍馬,下頭是方木箱,上頭則是用柔軟皮毛包裹的長木箱,看起來像是一匹抽象派的幾何小馬。

只可惜,“拒馬”也攔不住太子殿下那顆奔放不羈愛自由的心靈。於是,坤寧宮中便時常上演眾人圍觀太子殿下“跨馬越獄”的一幕幕。帝后亦將此項當成兒子的日常運動專案,時不時便津津有味地看著兒子費盡千辛萬苦手足並用攀爬的模樣。橫豎地上鋪著厚厚的地衣,“拒馬”亦是包裹得格外柔軟,輕易不可能傷著他。

朱厚照原本將“拒馬”當成了障礙物,可爬著爬著他便覺出了樂趣,甚至將“拒馬”當成了屬於他的小馬,有模有樣地騎在上頭頑耍。這些“拒馬”不僅能爬、能騎,還能扶著、靠著,裡頭的小箱子還能拉開來躲藏,他可喜歡了!

這會兒,帝后正看著小家夥在“拒馬”上撲騰呢,懷恩便拿著一封摺子進來了。朱祐樘挑起眉,知道若不是緊急的摺子,懷恩也絕不會挑這種時候送到他跟前。於是,他接過來掃了幾眼,臉色瞬間便變了。

張清皎見狀,立即屏退左右,只留下幾位親信:“萬歲爺,怎麼了?”

朱祐樘鎖緊眉頭,好不容易才剋制住了心底的怒意,回道:“祐杬竟然直接上了摺子,請求就藩之國!他居然不與我商量,便直接將摺子遞到了通政使司!而今摺子已經透過了內閣票擬,幾乎已是人盡皆知了!”

“如此說來,這封摺子也不可能按下不提了。”張清皎微微蹙眉,“二弟怎會如此突然便遞了摺子?昨日明明還好好的在西苑裡教弟弟們如何冰嬉呢。這事兒著實有些蹊蹺,不若萬歲爺召他來問一問?”

“無論是否蹊蹺,我都須得問清楚他究竟在想些甚麼!”朱祐樘依舊怒意難消,“戴先生,派人將興王傳召入宮!讓他去乾清宮見我,給我好好解釋清楚,他上這封摺子究竟意欲何為!分明我都已經告訴過他,就藩之事暫緩,他為何偏偏執意如此行事?!”

懷恩領命,垂首道:“萬歲爺莫要動怒,老奴以為,興王殿下心裡應當也有難處。此事……說來也已經無法轉圜了,內閣的票擬皆是給興王殿下選定封地籌建王府之類的建議,若是萬歲爺執意將興王殿下留在京城,怕是會引來文武百官的不滿。”

“朕知道……”朱祐樘按了按眉間,怒火中透著幾分疲倦,“若非如此,朕又何必私下勸祐杬莫要心急妄動?一旦教文武百官知曉,定然會藉著祖宗法制之名,逼迫朕給他選封地,早早地送他就藩之國。即使他想在京中多待一日,他們怕也會多想。”

“換而言之,二弟之所以直接上摺子,便是堅定了就藩之意。”張清皎道,抬手幫他揉了揉頭部的穴道,“萬歲爺莫急,也別只顧著責備他的魯莽。咱們從未與任何人說過心裡的打算,許是二弟心中有些別的想法呢?”

“我倒要問問他,究竟在想些甚麼!難道便不念著兄弟姊妹之情,不念著祖母與母后,更不念著邵太妃了?家人都在京城,他怎麼捨得孤身帶著王妃,千里迢迢地去往別處,從此再也無法相見?!便是邵太妃想岔了,他也該勸她解開心結,而不是一直順著她才是!!”朱祐樘愈想愈難受,猛然立了起來,“我這便去乾清宮等著他!”

“戴先生,待會兒給萬歲爺進些安神益氣的藥膳。”張清皎目送他離開,低聲叮囑了懷恩幾句,“萬歲爺難得發如此大的脾氣,我擔心他氣鬱傷肝。”能讓性情一貫溫和的皇帝陛下大發雷霆,興王這回可真是犯了他的大忌。

“娘娘放心,老奴等定會好好勸解萬歲爺。”懷恩道,“此事既然已是無可迴轉,足可見興王殿下就藩決心之堅定。如此,倒不如勸萬歲爺接受現實,兄弟倆好生說一說,彼此心裡可別留下甚麼疙瘩。”

“是啊,若能理解彼此的難處與想法,指不定這件事也並非不可接受,日後或許亦有轉機呢。”張清皎道。待到朱祐樘帶著人離開後,她思索片刻,喚來了肖尚宮與沈尚儀:“依我看,就藩絕非興王的本意。他的態度在一夜之間猛然大變,想來應當是因著邵太妃的緣故。你們派人問問,昨夜興王回諸王館前,是不是去了邵太妃處?邵太妃究竟與他說了些甚麼?又做了些甚麼?查得越仔細越好。”

“是。”肖尚宮與沈尚儀領命。

其實,張清皎與朱祐樘都知曉,必定是朱祐杬實在是拗不過邵太妃,才有了今日這一出。可誰都不曾想過,邵太妃竟會如此急切地逼迫著兒子離開自己,甚至連過了年節都等不得。原以為她只是有輕度的被害妄想症才會如此,可眼下來看,她似乎已經從輕度患者發展成重度患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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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能打聽出來邵太妃滿腦子都在想些甚麼,朱祐杬又受到了多大的壓力,或許多少能寬慰皇帝陛下此時此刻的失望與悵然罷。

作者有話要說:  陛下難得發脾氣,興王達成了一項“激怒陛下”的成就,可喜可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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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困了,沒時間抓蟲了,明天抓蟲

愛大家,麼麼噠~

看到收藏超過5000了,我心裡很感動,本週末決定加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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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_,今天因故沒有好好更新,先改一改尾巴,因為之前帝后夫婦討論過這個問題……

明天爭取雙更補上今天的內容,如果補不上,週末兩天都加更,麼麼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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