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翻滾,猶如山巒疊起,黑壓壓,沉甸甸,彷彿頃刻間便要從空中墜落下來。縱橫其中的電蛇瞬間閃過,悶雷轟然炸響,似有一條神龍正在雲中穿梭遊走,發出驚天的長嘯。淅淅瀝瀝的雨點之後,滂沱大雨隨之落下,澆灌著乾涸飢渴的千里土地。

神州大地上,此時不知有多少民眾正望著久違的暴雨,歡喜得失態落淚。他們等待這場雨已經等了太久,久得幾乎所有人都以為自己等不到了。

一季的旱情與持續兩季的旱情截然不同。前者尚可稍作補救,靠著存糧、野菜甚至草根熬過秋冬也許還能有些收成。後者卻是完全絕收,便是挖草根啃樹皮或許都未必能撐得下去。老天爺總算沒有讓他們絕望,徹底斷送他們的生機。

京城,棉花衚衕張家。

少女趴在窗前,望著猶如水瀑般的雨,渾然不覺雨水打在窗欞上,早已經濺溼了她的衣衫。天地間一片茫茫,只能瞧見彷彿無窮無盡的雨水。她的眸中倒映著瓢潑大雨,卻彷彿像是瞧見了世間最美好的景緻,紅潤的唇角微微勾了起來。

“下雨嘍!下雨嘍!!”張鶴齡踮起腳尖,仰著臉感受著撲面而來的涼絲絲的水氣,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也要看下雨!!”

張清皎含笑看了他一眼:“搬個小凳子來踩著。”

張鶴齡望了望在旁邊忙忙碌碌的平沙與水雲,心裡知道這是姐姐的閨房,可不是他能撒野的地方。因此,儘管心裡念頭轉了轉,但他到底沒有理直氣壯地使喚兩個大丫鬟,而是乖乖地自己搬了個矮腳凳來到窗底下。

他踩上凳子後,張清皎便扶了他一把,將他圈在懷中免得他不慎從凳子上摔下去。姐弟倆一同望著窗外,一大一小的眼睛都微微圓睜著,小腦袋擱在窗臺上,大腦袋則輕輕地擱在小腦袋頂上,看起來格外趣味盎然。

“姐姐,只有雨。”看著看著,小家夥便有些不樂意了。他還以為姐姐看了那麼久,一定很有意思呢。誰知道,舉目望出去都是雨水,實在是沒什麼可看的。他甚至連院子裡的大陶缸都看不清楚,更不用提別的了。

“咱們不是來看雨的麼?”張清皎捏了捏他的臉,心裡暗自有些惋惜,這張小臉捏起來已經沒有以前那種彈性十足的手感了。當然,除了手感有所降低之外,她對弟弟如今的模樣更為滿意——

這幾個月,在她的管教以及有意無意的飲食調整下,張鶴齡已經漸漸地改掉了被金氏縱容出來的飲食習慣。不再不分時間與場合,隨時隨地想吃就吃;不再專門挑著大肥肉吃,不吃得滿口流油不罷休,每天點心不離手;不再懶得動彈,與小書童以及鄰里同齡小夥伴的遊戲活動猛然見漲。就這樣,先前的小胖墩如今已經足足瘦了兩三圈,一張俊俏的小臉蛋總算漸漸地從肥肉中脫穎而出。

張巒生得端正,金氏的相貌也頗為秀麗。張清皎便是繼承了父母的容貌,生得更為精緻秀美。張鶴齡的臉蛋自然也不會生得差,八分像爹,另外兩分則更多了些源自於娘的秀致。只可惜他從小便被金氏養得肥壯圓胖,眼睛和鼻子都被擠得幾乎瞧不見什麼,任誰都看不出那堆肉底下竟然藏著這樣好的相貌。

連在國子監住了些時日再歸家的張巒見著兒子都覺得驚訝,更不必提左鄰右舍了,簡直懷疑張家是換了個年紀相似的兒子。金氏剛開始還心疼兒子不能隨意吃喝,過得實在辛苦,時常尋思著暗地裡給他開小灶。後來見著俊秀的兒子後,終於無話可說了。比起肥壯的小胖墩,她確實也覺得現在的兒子更賞心悅目。

便是張鶴齡自個兒,也已經到了懂得容貌美醜的時候。這個年齡的孩童本來便是毫不掩飾的顏控,誰不希望自己生得更好看些呢。從這件事上,他也終於明白自家姐姐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了自己好,對姐姐自是更為信服了。

“只看雨,多沒意思。”張鶴齡道,縮回了腦袋跳下凳子,“姐姐,你的袖子都溼透了,還不趕緊去換衣裳?”說著,他仰著頭,皺了皺小鼻子:“當初是誰來著?說穿溼衣衫容易著涼得風寒,每回都追著我數落,自個兒卻不當一回事。”

張清皎聽了,不由得失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少說也是兩三年前了罷?你明明記得很清楚,怎麼後來還是屢教不改?非得我‘追著你數落’,你才覺得高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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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鶴齡眼珠子轉了轉,朝著她吐了吐舌頭,嘿嘿笑著便跑到一旁去頑了。水雲趕緊接道:“姑娘,這可是連大哥兒都懂得的道理,你怎麼偏偏這時候卻倔起來了?還是早些將窗戶關上,換了這身溼衣衫吧。可別因為貪看下雨,反而讓自己受了涼。”

“是呢。”平沙立即從箱籠裡拿出裡裡外外一身衣衫,“奴婢服侍姑娘趕緊換了去。”

“好,好,好,都聽你們的。”張清皎戀戀不捨地望了一眼漫天的烏雲與雨水,合上了窗戶,“待雨小些,咱們便去正房瞧瞧娘。娘一向有些怕打雷,我擔心這場雷雨驚著了她。雨下得這麼大,爹爹今天應該不回來了罷?明兒派人去國子監給他送上蓑衣與傘,免得他淋雨受了寒……”

隨著腳步聲遠去,少女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是淹沒在了雨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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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時刻,禁城。

“哈哈哈哈!好!好!!”正在乾清宮裡歇息的朱見深望著外頭的暴雨,放聲大笑,喜上眉梢,彷彿這場雨是他自個兒求來的似的,“二哥兒做得好!不愧是朕的太子啊!!這場雨下得太及時了!緩解了旱情之後,想必朝中也不會再追著朕下罪己詔了!!”

“想是萬歲爺與太子千歲的誠心打動了老天,這才慷慨地落了這麼一場雨。老奴瞧著心裡就覺得歡喜,更不必提外頭那些黎民百姓了,如今心裡頭必定都感念著萬歲爺與太子千歲呢。”立在他身側的懷恩也笑道,不著痕跡地捧了一把樂陶陶的皇帝。免得他再想起此事時,覺得自己前前後後勞累了數十天,竟然不及太子抄經祭天的功勞,被有心人挑撥了父子感情。

“可不是麼?”蕭敬接道,“這般大的雨水,不醞釀些時日可下不成。前有萬歲爺祭天,後又有太子千歲替父祭天,上蒼才終於灑下了這場豪雨。偏偏在今天下,也是巧得很,正好不早也不晚。”

朱見深聽得,覺得他們說得確實有道理,心裡頓時熨帖了不少。看來,自己忙碌了兩個來月,又是供奉這位神仙,又是供奉那位佛菩薩,總算不是白費功夫。他撫了撫須,瞥了瞥懷恩與蕭敬,忽然想起了什麼,隨口道:“說來,東廠提督不是還空缺著麼?蕭敬,朕覺得你倒是挺合適的。”

蕭敬怔了怔,忙跪下來辭謝:“得萬歲爺看重,是老奴的福分。不過,萬歲爺明鑑,老奴可從未想過當東廠提督啊。”

“想與不想都是小事,在司禮監也是為朕辦事,在東廠也是替朕辦事,沒有甚麼分別。”朱見深揮了揮手道,“更何況,你先前不是與尚銘交好麼?這東廠提督究竟該怎麼幹活,你應該很熟悉了,不必朕再指點你。”

蕭敬連忙叩首:“萬歲爺三思。且不提老奴一心只想著在萬歲爺身邊伺候,便是只說尚銘一事,老奴也不合適。”

有一瞬間,敏銳如他甚至也有些分辨不清,皇帝究竟是在試探他,還是確實想讓他來主管東廠事務。要知道,如今每天還有不少彈劾尚銘一黨的摺子呈上來,試圖將尚銘的殘黨都清算乾淨。幾乎每一個相關的摺子裡頭,都必定會捎帶上他。便是皇帝陛下始終留中不發,不給任何回應,也不意味著他心底會完全不當一回事。尚銘遭了厭棄,他又與尚銘交好,誰知道什麼時候皇帝陛下便會念頭一轉,同樣厭棄了他呢?

此外,從歷任東廠提督的生平來看,一旦成為東廠督主,絕大多數人便都不得善終。只要倒下來,必定會牆倒眾人推,淪落到最為悽慘的境地,絕不可能像如今這般勉強可得些安定自在。更不必說,以尚銘與他的關係,他若主事東廠,只會越發成為那群言官的眼中釘肉中刺,從此再也無法安寧。

“怎麼會不合適?你辦事,朕素來都很放心。”朱見深輕輕地敲了敲御案,有些漫不經心地道,“別理會言官,內官都是朕的家奴,朕想提拔誰,都與他們無干。至於貴妃那邊,也不過是被梁芳那老貨勸了勸,才替他和國師說了些話。你只管記得給她進獻些禮物就是了,旁的事她也不會多管。”

蕭敬低著頭苦笑,再度辭謝:“老奴只想侍奉在萬歲爺身邊,不想離開萬歲爺半步。”

朱見深垂首望著他:“朕是看重你,才想著提拔你。”

“老奴明白,也感念萬歲爺隆恩。只是,東廠提督又如何?不能時時隨在萬歲爺身邊伺候,老奴便覺得不值當去。”

朱見深眯了眯眼睛,剛要開口繼續說,便聽旁邊的懷恩冷不防道:“萬歲爺聽聽,這老貨分明是看中了老奴的位置呢。不想離開萬歲爺身邊,又想得萬歲爺看重,可不只有司禮監掌印太監這個職缺了麼?只可惜,老奴身強體健,還能侍奉萬歲爺三五十年,便讓這老貨在後頭等著罷。”

蕭敬知道他是在替自己說話,心裡感激,立即再次叩首道:“老奴不敢!老奴何德何能,哪敢覬覦戴先生的位置……”

“哈哈哈哈!!”朱見深已然被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兩個大太監逗得仰首大笑起來,“既然想留在朕身邊,那便留著罷!說不得哪天,朕便讓懷恩去頤養天年,命你來做司禮監掌印太監了呢?”

“連萬歲爺也拿老奴取笑……罷,罷,能博得萬歲爺一笑,也是老奴的福分。”

“你不想去東廠,便給朕舉薦一個能掌管東廠的人罷。一直讓這職缺空著也不好,許多事都不方便佈置下去。”朱見深又道。

蕭敬不著痕跡地看了懷恩一眼:“老奴舉薦陳準。此人最是忠心耿耿,萬歲爺怎麼使都可放心。”他話音方落,懷恩的眼底便透出了幾分笑意。大家都是聰明人,唯有懂得投桃報李,才能好好地在這宮中經營下去。

另一廂,安喜宮。

聽著綿綿不絕的雨聲,面沉如水的萬貴妃終是按捺不住脾氣,將滾燙的茶盞砸在了侍茶的宮女身上,怒道:“這是要燙死我不成!來人哪!將我的馬鞭取來!看我不好好地教訓教訓這個心懷不軌的賤人!!”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宮女被燙得渾身發抖,顧不得呼痛,立即便跪下來磕頭,轉眼額頭上就已經是一片鮮血。

但她的狼狽並未讓萬貴妃生出惻隱之心,其餘的宮女太監也都面無表情,垂著首猶如一群僵硬的泥雕木塑。兩個魁梧的太監快步行來,將那宮女緊緊地按住,卻並未堵住她的嘴。萬貴妃高高舉起鞭子,想起某一日朱見深似是多看了這個宮女一眼,面容越發猙獰,狠狠地衝著她白皙的臉抽了下去。

暴雨依舊,雨聲掩住了千家萬戶的笑鬧,也蓋住了深宮中的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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