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這封聖旨確實令所有人都深感意外,但慶賀上元佳節確實是國朝的傳統,他給的遵循祖宗法制的理由倒也並非牽強。橫豎勸也勸不住,聖旨都已經頒佈了,官宦勳貴們還能怎麼辦呢?只能選擇遵旨啊。

許是地動災異之後,無論是官府或是民間都需要一場熱鬧來沖淡此前的陰影,慶賀上元的旨意傳開後,京中的民眾倒是都歡歡喜喜地籌備起來。正月初十頒佈的聖旨,第二天東華門外的燈市就已經初具雛形。聽說這個好消息後,大街小巷裡也處處是民眾們的笑鬧聲,久違的喜慶氣息陰差陽錯地回到了京城裡。

或許,整條棉花衚衕內,也只有張家大姑娘一個人表示她不需要熱鬧,只想一個人靜靜。

張鶴齡只顧著嘿嘿地樂,根本沒有發現自家姐姐當時怔愣的模樣,滿心只想著怎麼逛燈市看煙花了。金氏雖然也想看看京城的繁華場景,但在她心底仍是肚子裡那塊肉最重要,自是不曾注意到女兒的異樣。

張巒倒是察覺女兒有些鬱鬱不樂,以為她在擔心逛燈市時沒有女性長輩在場有些不太妥當,忙道:“皎姐兒安心罷。你娘不能領著你們去也無妨,你姑母已經託人送了口信過來,到時候咱們兩家人一起去觀燈。”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姑母費心了。”張清皎微微一笑,笑意卻未及眼底,“可定下了日子?女兒覺得,若是正月十五那天晚上去逛燈市,一定是人山人海……”人山人海意味著什麼?從後世來的她完全能夠想象得出來。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堵,視野裡都是黑壓壓的人群,根本看不到任何漂亮的景緻。

不等她說完,張巒便笑道:“人山人海好啊,你們姐弟倆也總算能親眼見識見識京城裡到底有多熱鬧了。像上元節這樣的節慶,就該熱鬧一些才好。咱們興濟縣裡那些觀燈的人,每年看來看去也就那麼些,遠遠不及京城裡這般繁華喧囂。”

張清皎無言以對:親爹,能不能聽她說完再發話?她確實喜歡繁華,卻不喜歡喧囂。更不喜歡摩肩擦踵或者被堵在路上好幾個小時——對來自後世的她來說,這都是在這座京城裡生活的日常,實在是不稀奇。

而且,如今這種時候,她真的更想靜一靜。或者對著老天爺暗暗祈禱,希望那個跌破她印象值的昏君不會再鬧出什麼么蛾子。昏君不至於無可救藥,這個處處隱藏著暗流的時代就不會徹底陷入混亂。只有這般,她這樣的小戶人家兒女才能安安穩穩地度過這一生,按部就班地演完她的種田文劇本。

是的,與其他宏圖大志的穿越女相比,她確實沒什麼人生追求。但只有真正來到這樣一個時代才會懂得,自己究竟有多麼渺小。社會風俗與幾千年根深蒂固的各種觀念究竟有多難改變,甚至連消極抵抗都需要她潛移默化,歷經數年才能漸漸完成。

她必須接受現實,接受這個時代的生存規則,才能好好活下去。而只有安安穩穩地活下去,才能讓蝴蝶扇動翅膀的時間儘可能長些,才能允許她給周圍的人們帶來更多的影響。即使這種影響再微弱、再不引人注意,經過逐年逐代的積累,或許就能漸漸扭轉一小部分未來。她從來都不貪心,也不會立下不可能完成的目標。

畢竟,在歷史與時代的洪流中,她這樣一個普通的小姑娘,不過是一粒微弱的塵埃而已。接觸不到權力,就無法撼動這個世界的規則,更不可能改變這個世界——

張大姑娘自然不會知道,她來到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掀起的可不是什麼蝴蝶翅膀帶起的輕風,而是鳳凰捲起的熊熊燃燒的火焰風暴。

************

轉眼便到了正月十五,恰是雪後初晴的好日子。

傍晚時分,宮中的賜宴已經準時開始。再誘人的山珍海味,凍冷了之後也與殘羹冷炙沒有任何差別,對赴宴的人們而言沒有任何吸引力。但席間的人們顯然並不是因著這些美味佳餚而來,而是為了賜宴所代表的身份地位與寵信而來。

因是賜宴,不需要過分循規蹈矩,也沒有御史會在這個時候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糾察眾臣的儀態,君臣都頗為放鬆。不少紅光滿面的人看準機會往皇帝身邊湊,口中說著祝辭,實則變著法哄皇帝開心。朱見深許是剛磕過藥,精神格外振奮,笑起來的時候前俯後仰,心情奇佳無比。

朱v樘望著遠遠近近的人們,忽然覺得他們離自己十分遙遠。他垂下眸,飲了一小口熱酒,溫醇的酒液帶來的熱度令四肢百骸多了陣陣暖意,讓他覺得稍稍舒服了一些。少年太子已經感覺到,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場合。又或許,令他覺得難以適應的並非是賜宴的場合,而是聚集在父皇周圍的那群人罷。

儘管少年太子始終收斂著自己的情緒,沒有讓任何人發現他此刻真正的想法。但有心人只要細細觀察,便會發現他似乎與皇帝的親信格外疏遠。看在有識之士眼中,自然覺得非常欣慰;看在某些心虛之徒眼裡,則宛如肉中之刺。

同樣的時刻,張家姐弟倆剛收拾妥當,張巒便帶著兒女乘著兩輛馬車,駛出了棉花衚衕。幾乎就在前後腳的功夫,左鄰右舍的馬車也都紛紛出了門。眾人匯入了衚衕外的車水馬龍裡,不急不緩地向著燈市而去。

東華門外的燈市並不是京城唯一的燈市,平日裡繁華熱鬧的市集內此時幾乎都掛滿了燈籠,無論去何處都會讓人不虛此行。但,張家初來乍到,自是希望去最出名的燈市一飽眼福。張氏也瞭解他們的心思,不由分說便約了東華門外燈市一行。

眼下,京城裡幾乎有三分之一的官宦平民都衝著東華門而去,張家與沈家自然不會選在東華門見面。在人山人海裡,別說見面了,想停也停不下來。到了燈市內,馬車與人流便不能停歇,必定會被周圍的車馬人群夾帶著前行。

在離燈市尚有一坊距離的時候,張家的馬車就停在了路邊某個店鋪門前。這裡正是張氏的嫁妝之一,張家沈家都很熟悉。張巒從馬車裡下來,抬頭望著天上那輪明月,只覺得頗有些意趣。轉身見後頭馬車的窗簾微微掀開,露出女兒秀美的半張臉來,他笑道:“這是你姑母的鋪子,賣些胭脂水粉。你若是得了空,也可帶著丫鬟來走一走。”

張清皎掃了一眼店鋪匾額,笑著點了點頭:“離家裡也不遠。”

這時,便聽一聲笑遠遠地傳來:“來瞻,若不是此時親眼見了你,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會湊熱鬧來逛燈市。”說話間,便有兩輛馬車從某個胡同口駛出來,為首的馬車上探出一位中年文士,滿臉是笑。

“姐夫……敬元兄!”張巒笑著應道,與那忙不迭下車的中年文士親熱地把起臂來,“原本年前就該去拜訪你,無奈初來乍到,諸事繁忙,實在抽不出空閒。而且,我猜你平日應該比我更忙,還須得準備春闈,也不敢隨意擾你。”

“哪裡的話!你我之間還須得在乎這種虛禮麼?你若是來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中年文士道,“咱們正巧該好好聊一聊了。聽說你成了國子監的貢生,我一直想給你引薦一些國子監生員,讓你們早些熟悉起來。”

這邊廂他們郎舅二人說得熱鬧,另一廂張清皎牽著張鶴齡去見姑母張氏。未等姐弟倆出聲呢,馬車裡便傳出張氏的聲音:“在外頭待著作甚麼?萬一受了寒可怎麼辦?你們倆趕緊上來,飲些熱茶咱們再好好說話。”

張清皎笑吟吟地應了,領著張鶴齡上了馬車,就見含笑端坐在車內的張氏。記憶中略有些遠的臉孔倏然鮮活起來,張清皎帶著張鶴齡對她行禮,細聲細氣道:“侄女見過姑母”。這才依著她的話坐下來,禮數上沒有任何錯漏。

“好孩子,在外頭哪來那麼多禮數。”張氏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姐弟倆,伸手握著張清皎的手輕輕地拍了拍,“已經有好幾年不曾見你們了。一個轉眼,當年的小姑娘就變成大姑娘了,躺在襁褓裡的小嬰孩也成了小哥兒了。”。

聞言,張清皎笑了:“姑母倒是分毫未變,還是像侄女記憶裡那般年輕。”

“喲,倒是沒想到,你這張小嘴兒竟然這麼甜。”張氏抿著唇笑了,見她看向自己左右,又道,“你二表姐不適合與我們同來。`哥兒鬧著與他爹一起坐車,這會兒還在前頭的馬車裡呢。”

張清皎怔了怔:“二表姐的婚期不是定的下半年麼?是我記錯了?”姑母張氏一共生有兩女一子。大表姐年紀比她長十歲,早已出嫁;二表姐年紀比她大四歲,張氏每次回興濟都帶著她,兩人也稍微熟悉些;小表弟今年應該不過九歲左右,也是張氏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兒子,據說與大表姐的頭生子一般年紀。

二表姐下半年成婚,時間還早著呢,元宵節這樣熱鬧的節慶就已經不能參與了?簡直太嚴格了罷?她從來沒聽說小戶人家的禮教竟然嚴苛至此啊。

張氏搖了搖首,笑中既有不捨也有喜意:“親家的差事有了眉目,外放出京,想趕在離開之前看著長子成家頂立門戶,所以婚期提前了半年。聽說你會來,她也想過來見見你。不過,二月末的婚期,需要準備的事情多著呢。她如今正待在家裡忙著繡嫁衣,早晚都不得停歇,哪裡還能得空來逛甚麼燈市?”

“二表姐既然不得空來見我,自然該由我去見她。”張清皎道,“正好給她添妝。”她很清楚,忙碌不過是託辭。應該是按民間風俗,新嫁娘婚前一段時日都不方便出門走親訪友,更不用提逛街看熱鬧了。

張氏笑道:“這敢情好,我們可都等著你了。”

笑聲中,馬車輕輕一動,繼續朝著東華門外而去。車輪轔轔,外頭的笑鬧聲隱隱約約地傳進來,車內的人卻無暇關注,而是說起了分別這些年月以及初至京城的種種。除了百無聊賴的張鶴齡之外,姑侄倆格外和樂融融。

章節目錄

推薦閱讀
相鄰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