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無妨礙的情況下,親身體驗革命新區的現狀,本身也是張之洞原本就擬好的行動方案。

他既然要和平的將兩湖交出去,體面的下臺,並換取楊浩的另一種方式回報,卻也不能急吼吼的一丟了事。作為一名頂級官僚,那必須將一切細節做到完美極致,萬不能讓人日後找出瑕疵產生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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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他必須徹底的瞭解革命新區的狀況,看看到底是否跟他們宣傳之中說的那麼好,能否達到他心目中的基本條件。

這種微服私訪的做法,老實說是非常令人忌諱的。大家都是玩政治的,都清楚宣傳這玩意必然是有一分好就誇獎成十分彩,你非得窮根究底的探查下去,只會弄得雙方臉上都不好看。

張之洞也是別無選擇,其實他心裡頭早有定測,只要情況差不多過得去,他也犯不上非得用"三代之治、太平盛世"的標準去卡。

自古以來就沒有人能做到的事,那麼想純粹是讓自己不安生。

楊浩下的指令,丁惟汾做得執行,完全放手讓老張自己去看去聽。如此敞亮的態度反而激起了總督大人的好勝心。老子就不信你們沒有毛病可抓!

老頭子吹胡子瞪眼,直撅撅的領著一大幫跟班呼啦啦過關正式進入新區之內。出了快速拼湊的板房建築大門之外,迎面一片讓人心生燥意的喧譁撲上臉來,一股與漫天寒意完全不相符的熱烈氣氛滾滾湧動,霎時間讓所有人心中忽悠一下子,恍如到了另一個世界。

黃興幾人瞪大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前方的境況!

但見僅僅隔著一條十米寬的馬路對面,一排鐵絲網圍欄沿著江岸方向朝兩面伸展,一眼看不到頭的蔓延開去。隔離出來的那一側,則是一片不知道多大的工地。硬邦邦的地面被蒸汽機械狠狠的挖開一道道大溝,數不清大坑,上百輛蒸汽卡車慢吞吞的冒出滾滾濃煙,將一斗好幾噸的泥土給運走。

工地的裡裡外外,有數以千計的工人勞力在忙碌。大冷天兒的,他們只穿著單薄的褂子,渾身熱氣騰騰,好似饅頭蒸籠一般。有領頭的舉著乾電池擴音喇叭,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聲嘶力竭的吼叫。儘管手裡沒有鞭子,卻令人一下子想到自古以來驅使民夫服勞役的野蠻官差!

張之洞首先就怒了。

雖然在他治下的地方,一向都少不了類似的場景,甚至絕大多數時候的河工建設項目裡,還有操著刀槍的兵卒維護秩序。一旦有人企圖弄出"石人一隻眼"之類的勾當,立即痛下殺手防止擴散。但那畢竟是"舊社會"不是麼?你們既然自稱新朝,文明統治,卻依然要搞這一套殘害黎民百姓之勾當,太過分了!

張之洞冷哼一聲,指著工地呵斥道:"酷寒之時,正月未過,便強驅生民服此苦役,如何是文明盛世該有的作為?"

老頭子抬腳就要過去理論一番,不過邊上的黃興卻在一打眼之後看到些不同之處,趕緊阻攔:"大人且慢,此事或許還有未知內因。以學生觀之,這些勞工衣著統一,勞作勤奮自覺,並無躲懶敷衍之舉,不似被人強驅勞逸。"

張之洞叱道:"那還不是有監工看著,他們不得不從?!"

話說完了,他也隱約覺得不大對勁。

自古官府驅使平民服勞役之時,都是自備衣物甚至是工具。因為幹活也拿不到多少好處,反而累出病來沒有人管,故而多半都是能拖就拖,能偷懶就偷懶,誰也不會把自己整的半死不活。一旦弄壞了身體,只會讓一家人更加的困苦。

反觀眼前的這些,唯恐累不死他們一樣的拼命,別看邊上監工喊得響亮,勞工們似乎並未受到多大影響。一簇簇一組組的協作順暢,還時不時的喊著整齊口號,那動靜分明是校軍場練兵時的盛景啊!

...想不通!

站在這裡瞎猜終究得不到真實情況,張之洞也是做實事的性子,直趨到路對面的鐵絲網邊上。

年紀最輕的劉揆一大聲吆喝最近的一名勞工過來,拱手問道:"敢問這位兄臺,你們怎的正月裡不歇息,就要頂風冒寒的來此勞役?莫非那革命軍政府強行要求你們做的?"

大正月裡大家都是不幹活的。特別是北方寒冷,更是在貓冬,誰會出來找罪受?

不料那二十歲出頭的勞工狠狠的瞪了他們一眼,哇哇叫道:"又是你們這些瞎操心的書生!不明白事體瞎嚷嚷!俺們都是自己樂意出來幹活的,誰說政府逼迫來著?走開走開,不要耽誤了俺們賺公分!真實的,瞎耽誤工夫!"

勞工一副非常不情願被打擾,卻又因為又規定不得不配合路人詢問的無奈和不爽,粗暴的回答完了,也不管人家聽懂是聽不懂的,轉頭蹬蹬蹬的快步跑去工地上,操起傢伙賣力的挖掘起來。

"怎麼會這樣?"

一眾人瞠目結舌,太不像話了吧?俺們可是一群讀書人啊,還是有功名的秀才,還有一位天下屈指可數的總督大人在!你丫的一個平民問也不問,看也不看的胡亂搪塞,還有沒有規矩,有沒有王法?!

這時代再怎麼開明的人,對上下尊卑的分別界定是刻在骨髓之中的。幾乎不假思索的就對那勞工的粗魯態度感到惱怒和氣憤。

張之洞指著那人離去的背影怒道:"看看,看看!此地才落入革命軍手中不過一年,居然變得如此民風,簡直不知所謂!倘若日後之中國都變成如此粗魯不文之地,豈不是要讓世界各國笑話?我堂堂中華禮儀之邦,豈能落得那般下場!"

眾人生怕老頭兒氣出個好歹來,趕緊的勸慰。年紀最長的譚人鳳是資深"華興會"會員,曾經去天津參加過培訓,對革命政府的整個歷程和政策知道的最詳細。

他上前攔著張之洞,笑著解釋:"壺公且慢動怒,僅憑一人之表現也難說真相如何。料不定此人正好勞累的火發,又是急躁脾氣的,一時失禮也有可能。倒不如多問問在看?"

張之洞其實也不是真的生氣。他的城府修養,已經很難有人和事讓他真的情緒波動。那種表現,不過是適當的展示自己的態度而已。當下一揮袖子,冷著臉不吭氣。

一行人沿著鐵絲網往前走,沒多遠發現有個缺口門戶,有人穿著厚厚的棉衣在邊上站崗。

這回換了黃興過去詢問,卻見那年輕警衛百無聊賴的道:"我一天到晚都要回答你們這些人一樣的問題,態度不好回去還要挨批評---早知道我寧可調去剿匪作戰部隊了。好吧好吧,諸位的想法我知道,這麼跟您說罷,這些勞工都是有工程隊和工程公司組織來的,他們要搶工期完成作業,只要能完成進度,每個人可以拿到雙份的工錢,還有獎勵!這可不是政府強迫來的勞逸,而是正規的建築施工!他們每一個人都有勞動保險,有基本工資。本著多勞多得的原則,只要肯出力,就能多賺錢!您說,他能不玩命的使勁幹麼?"

雖然態度還不算恭敬,好歹說得夠詳細。黃興心中將信將疑,但這與他在報紙和刊物上看到的能夠吻合起來。

新政府施行勞動自上而下的集體組織結構,所有人不管是民工還是種地還是蓋房子的,都有自己的全國組織存在。有工會保證他們的權益,也有相關培訓機構對他們進行管理考核。出去工作的時候,也是以公司或工程隊為基本單位,一起協作。

如此一來,是徹底打破了以往的人群都被宗族控制,家國分野的傳統。所有人都被從家庭宗族之中解放出來,分別歸攏於一個全國性的階梯組織當中。

小孩子,天生屬於國家寶貴資產,任何家庭不能隨意對他們動家法私刑。必須登記造冊接受衛生醫療部門的監督,貫穿整個成長過程。出生開始打疫苗,大點兒要上託兒所、幼兒園,幼童少年要完成九年義務教育,誰敢阻止孩子上學就是干犯國法!誰敢虐待孩童要法律懲處,甚至可能將孩子奪走另外安置。

原先的困苦生活逼迫下,孩子生了死了的沒那麼緊要,到了災年賣孩子都是常態,被人拐走了也沒說痛苦的要死要活。皆因生活艱難,大人都活不下去,誰還顧得了孩子?

但現在每個孩子都成了寶兒,都能接受普及教育,那成了未來改變生活和命運的希望,當然要緊抓著不放。

然而這終究是有條件的。想要得到好處,就必須放手。

成年人參加工作了,首先要受到教育部門、勞動部門、工會和所在組織的管轄,權利義務並行。宗族長者是無權隨意動私刑處置他們,更不能隨意剝奪他們的勞動所得、合法財產。

原來是由著家長宗老一手遮天的世界,被徹底打碎了。他們那些老朽們即便不樂意,也是胳膊扭不過大腿。年輕人有了新的組織為依靠,誰還樂意受老家夥們的條條框框管著?這就是徹頭徹尾地革命啊!

太平年景這麼搞變革,推動者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革命軍政府卻是挾大勢而來,先以軍事力量掃蕩一切反動,再以土改清算土豪劣紳,所到之處殺的人頭滾滾,卻又將佔大多數的小門小戶團結起來。剩下的地主宗族勢力根本無從反抗,血淋淋的震懾之下不得不配合。錯過了最佳的抗爭時間,他們回過神來卻是大局已定。

廣大民眾嘗到了甜頭之後,縉紳宗老的那點兒影響力便顯得微不足道。

黃興瞭解得多,所以聽完回答便立即信了。

但別人卻並不這麼看。馬福益瞪著眼上前來問道:"照你說的,他們都是自己樂意,多幹多得,那為何還要有監工在邊上吆喝?分明是看著他們不許偷懶的吧?"

他之所以組織哥老會,也不過是廣大底層民眾被剝削欺壓的無奈何,只好抱團取暖。要不然也不可能短短幾年內,聚攏好幾萬人。在他的經驗之中,根本不會出現你多幹了活兒就能多拿錢的好事兒。一般都是你幹的再多,最後好處都是給工頭管事的給貪了。

那警衛嗤之以鼻:"您以為那是監工?那幫拿喇叭的,是盯著勞工們別莽撞犯錯,貪多貪快亂了勞動秩序,另外防止他們被機械誤傷!你要知道,一旦他們管轄的分隊亂了順序影響進度,或者被磕了碰了,他們是要被罰錢的!這不是監督,是保護,懂不懂?"

"嘎?!還有這種好事兒?"

馬福益張口結舌,一副世界觀被徹底顛覆的崩潰表情。

自古以來,歷朝歷代的所有機體勞動中,監工的形象都是貪婪殘忍的反派,他們手持鞭子刀槍,粗暴的驅使民眾累死累活的勞動,一點力氣不出,卻佔據最大的勞動成果。

怎麼今天全都掉了個兒?想不通啊!

不過馬大佬不是一般頭腦簡單的人那麼好糊弄,他一轉眼忽然想到,指不定這小子就是特地安排在這裡,對每一個詢問者都是類似的說法,把人糊弄過去呢。

張之洞不吭聲,淡漠的徐徐看過視野所及的工地狀況,對幾個人的問答不做任何評判。片刻之後,忽然問道:"這裡似乎是在建設一座火車站?"

那警衛笑著回答:"您老看的真準!這兒不只是火車站,還是一座碼頭。頂多到明年,從京城到浦口的鐵路就能通車。再過幾年,會有一座鐵路橋橫跨長江,溝通南北。到時候,說不定就能一條萬里鐵路,從廣州一直通到北疆,甚至跑到朝鮮去!嘿嘿,那才叫萬里通途,何其壯觀啊!"

他一副與有榮焉的喜悅表情,卻讓眾人不由自主的神馳嚮往。

一橋飛架南北,天塹變通途。自此之後,江河再不能成為阻礙,萬里江山從南到北,也不過是兩晝夜的功夫。那不只是日行千里,而是日行五千裡的誇張速度!整個國家將真正統一貫穿,秦漢以來兩千多年,真正實現江山一統!

作為頂級官僚的張之洞,曾經得到過新政府的鐵路建設規劃。在那廣闊的藍圖之中,未來五十年間,中國鐵路將會建成數十萬公里,不只是溝通每一個省份,更要四面八方的每一處邊疆都要貫穿!甚至到最後,還將一氣勾連整個歐亞大陸,鐵路巡行無遠弗屆!

如此宏偉氣魄,亙古所無!

你要說楊浩吹牛逼,人家卻實實在在的做出來了!新區發展一地,便修建一地的鐵路大動脈。短短三年間,北到朝鮮,南到長江,東起膠州,西抵潼關,縱橫交錯,廣達萬里!

甚至還有一條直線,正從上海北上江寧,一年之後,便可從黃浦江畔啟程,橫貫江南膏腴之地,長龍北上跨越長江黃河淮河諸水,直通塞外!

屆時,不僅是江寧、浦口之間有鐵橋,鎮江、瓜州之間亦有鐵橋!安慶有鐵橋,武漢之間,更有鐵橋!

豎條鋼鐵長龍橫跨南北,截江斷流一般的沖天豪氣,動用鋼鐵水泥數百萬噸等閒事,此等手筆氣象,誰能比?

想到那時的場景,張之洞都不由的一時恍惚。當真能成此大業,即便楊浩忽然完蛋,也必將成為萬世傳頌的絕代偉人!這是何等的雄才偉略,才能有這般震古灼今的大手筆呀!

無論這警衛是不是誠心安排的,張之洞都無心再繼續糾纏。他點了點頭,便領著眾人頭前繼續趕路。

那警衛見他們步行,高聲提醒:"哎哎,諸位先生,您最好坐車或者僱車走,要不然這一路到江浦可還有許多路程,都是工地啊!"

他不喊還好,這麼一說,張之洞反而來了精神。你用一個工地堵在口岸,妝模作樣給人看是有可能的。但從浦口到江浦足足十幾裡地那麼遠,若都是工地的話,你得用多少人來擺樣子?即便是要騙人也不可能下那麼大血本啊!

老頭子挺起腰桿,昂首挺胸的徑直前行。一口氣走出三里地,卻依然沒脫出車站碼頭建設區。

他哪裡知道,這裡作為大橋修建的起點,又是津浦鐵路的末端,必然要有一座大車站、大碼頭、大倉庫區,甚至是大工業區的綜合體!佔地幾個平方公里的工地是起碼的,靠他七十歲老頭子的步行,哪能一時半刻的看到盡頭?

張之洞平時出入都有人抬轎子,腳底下甚至都沾染不上多少泥土的。如今卻要步行老遠,即便是曾經打熬出的體格,也有點抗不大住。

黎元洪等跟班可不能看著老大人給累出個好歹來,趕緊命護衛快步往回去僱傭了一輛蒸汽小巴,燒柴草都能驅動的小客車冒著滾滾煙霧釋放者噪音開過來,把人接上,沿著平整寬闊的公路慢騰騰的繼續往前走。反正僱車的人給了雙倍錢,車主不擔心浪費時間。

就這麼開出去足足四五公里,總算出了大工地,前方不遠處赫然又是一片隔離起來的建設區。不同的是,這裡有荷槍實彈的士兵警衛,正在勞作的那些人,居然混雜著不少洋人,一個個面黃肌瘦有氣無力,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揮舞鐵鍬?頭慢吞吞的幹活。

張之洞登時精神一震,拍著車窗叫道:"好哇!還說什麼人權平等?這又是如何解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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