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們?”

郭燁看著雲麓寺外站著的一大兩小,稍稍有些意外。

這三人正是郭燁他們之前進泠口堡時,遇見的癲漢趙九奴和他的兩個兒女。不過此時的趙九奴,早已沒了初見時的癲狂和盲從,恢復了鄉野間隨處可見的農夫模樣。

看到郭燁望過來,趙九奴的臉上擠出一抹不好意思的尬笑,他慌忙地將手心放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後拖著自己的一兒一女,快步走到郭燁等人跟前,長揖到地,誠摯地說道:“多謝恩公揭穿了那些賊禿的騙局,否則小人還不知道要被他們欺瞞多久!”

“你快些起來!”

郭燁和紀青璇一左一右,趕緊將對方攙扶起來,紀青璇搖頭道:“迷途知返,善莫大焉,以後一定要好生待你的孩子,莫讓她們再餓著肚子了。”

紀青璇看著這兩個面黃肌瘦的孩童,心裡又不由自主的柔軟了起來。

“是啊,這位女上差教訓的是。”

趙九奴起身後,摸著兩個孩子的腦袋瓜,有些汗顏地自嘲道:“這些日子,我也是被鬼迷了心竅,倒是苦了我家這倆娃子啊!我家孩兒說,貴客還給了他們吃食填肚,這…這小人,真是枉為人父了。”

“好了,這個謝你也答了,就莫要在我們這耽擱功夫了。”

郭燁說道:“我看你們泠口堡的鄉民,都跟著何裡正去官府了,你也趕緊跟著去吧,興許還能追討一些被騙捐的香油錢回來。”

他記得這是趙九奴把家裡的口糧錢都拿去捐香油錢了。

“我們何裡正說了,不用那麼多人跟著去官府,鬧哄哄的,討要回來他會來統一退還的。”

趙九奴說道:“我觀諸位恩公也是在尋投宿之地。我看天色也漸晚了,這泠口堡中委實不好找打尖兒之所。若是不嫌棄我那茅舍簡陋,不如便隨小人同去家中暫宿一夜。也讓小人報答諸位的恩惠。”

說罷,他見不良司眾人還有苗雄等人,雖然之前沒見過,但他猜想應該也是跟諸位恩公一起的,遂大方邀請道:“這位貴客,也請一起吧。”

“這……”郭燁轉頭去看紀青璇,讓她拿主意。畢竟趙九奴說得是實情,天色漸晚,泠口堡也不是什麼繁盛之地,打尖的客棧估摸著不好找。

紀青璇猶豫了一下,畢竟不良司這邊這麼多人,苗雄那頭又是扈從一堆,這都到趙九奴家借宿,是不是會給趙家添負擔。趙家的窮,她是瞧得真真兒的,不然也不會把口糧錢拿去捐香油。

想了一下,她準備開口婉拒,卻冷不防袍袖一緊,原來是趙家姐弟倆扯住了她的袍袖,“姐姐,你去我家坐坐吧,好不好?”

姐弟倆年紀雖小,卻知道好賴,紀青璇的好,他們記在心裡。

在他們天真的大眼睛凝視下,紀青璇很快敗下陣來,微微點頭,道:“好,我們今晚就借宿你們家。”

“這樣吧,紀姑娘,郭兄弟,”一旁的苗雄提議道,“某家隨你們去他家借宿一夜,至於我這些扈從,就莫要管他們了,在泠口堡這種地方,給些錢銀還是能尋到民居投宿的。”

苗雄是何等的精明銳利之人,從趙九奴與趙家姐弟的穿著和打扮來看,就看出他們家境並不寬裕。這麼多人過去先說能不能住得下,就算能住下,也是一筆極大的負擔。

“大…主人,我等不能讓你孤身獨自一人……”苗雄的扈從急急地勸道,不過話未講完,就被苗雄抬手示意,讓他退下了。

郭燁他們雖然不知道苗雄的真正身份,但是也猜出他來歷之不俗,所以對他扈從的反應也尚算理解,不會在意。

“苗大哥這個主意好,”他點了點頭,對紀青璇說道,“那就讓小蘿、二寶、還有小陸隨我們去趙大哥家借宿,老任、老徐大哥就辛苦一番,帶著其他弟兄花點銀錢到別家借宿一晚,如何?”

“可以!”紀青璇微微頷首,看向任鬥牛和徐問青。

任鬥牛和徐問青抱拳領命,率其他不良人先行離開,去尋借宿之地。

苗雄也對他的扈從吩咐了幾句,便讓他自行離去,解決今晚的過夜居所。

“各位貴客,我前頭領路。”趙九奴拖著一兒一女,將郭燁這幫人帶往自己家。

眾人從雲麓寺下來,再回泠口堡,不過百來丈的路程。

進了泠口堡,跟著趙九奴到了他家之後,郭燁和紀青璇他們卻不約而同地沉默了下來。

因為趙家,實在是太窮了。

他們早就知道趙家窮,但沒有料想到,趙家竟然能這麼窮。郭燁在長安當捕頭那會兒,也見過不少苦主家裡的破敗,但像趙九奴他們家這樣的,還是頭一次見,真正詮釋了什麼叫坐家徒四壁。

他細心地發現地上有重物壓過的痕跡,應該是傢俱的壓痕,如今家裡空空蕩蕩,看來趙九奴這些日子被雲麓寺的騙局迷了心智不輕,把家中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典當了。

真是可憐可悲又可恨。

郭燁微微搖了一下頭。

趙九奴見郭燁搖頭,還以為郭燁是嫌棄自己家裡寒酸,忍不住臊道:“這……哎,以前我們家雖說破敗,但也不至於斯。這個,這個……”

“無妨,現在回頭,為時不晚。”

郭燁能明白他的侷促,拍了拍他的肩膀,寬慰道。

郭燁心思靈巧,一眼就看出趙九奴的歉疚,連忙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了一句。

“許是恩公貴客們來了哩?”

這時,一個瘦弱的婦人端上來一口大鍋,走進了屋裡,跟眾人打了聲一咋呼。她將大鍋放在屋中僅有的一張案几上,手腳麻利地又從屋子外頭取來幾副缺邊爛沿的土碗竹筷,給眾人一一擺好。

“諸位貴客,這是小人的渾家。”趙九奴指了指那婦人,介紹道。

大家看趙九奴的媳婦,雖說穿得也是寒酸,但卻勝在乾乾淨淨,給人印象極佳。

“奴家趙柳氏見過諸位貴客!”

趙九奴媳婦雖出身鄉野,卻也是個粗懂禮數之人,她欠了欠身,對紀青璇等人說道,“鄉下地方也沒啥好招待的,給諸位貴客備了些粗鄙的吃食。”

說罷,趙柳氏對著趙九奴說道:“天色尚早,我先帶孩子們出去撿點柴禾,你陪貴客們用食。”

一旁的趙家姐弟此時正眼巴巴地看著大鍋,一副口水都快流出來了的樣子。

趙家是什麼情況,在場誰人不知?最後的口糧錢都被雲麓寺的賊禿們騙了,估計這頓招待的飯食都是跟鄰居家借的。趙柳氏把孩子帶出去撿柴禾,無非是想把吃食留給客人,人再窮也不能失了禮數。

這一幕看在眾人眼中,無不動容。尤其是紀青璇,鼻頭不禁一陣酸楚。

她說道:“我們僅是借宿,這吃食還是留給孩子們吧。”

郭燁點點頭,說道:“對極,我們早前沾著苗兄的光,已經用過胡餅,也喝過了三勒漿,趙老哥,趙家嫂子,無需這般客氣!”

“這……”

趙九奴猶豫了一下,搖頭道:“這如何使得?各位恩公來我家借宿,我不招待吃食,豈不讓周圍鄰里笑話?”

說著,趙九奴衝自己渾家偷偷揮了一下手,示意她將孩子帶出去。

郭燁見狀,靈機一動,說道:“既然趙老哥一家誠意拳拳,我等也不能拂了他們一家的心意。不如這樣,我們與趙老哥一家共食,如何?”

紀青璇明白郭燁的用意,既不忍心吃人孩子的口糧,更不願意拂了趙九奴一家的面子,畢竟人家去借了糧食招待他們。有的時候,體面也往往比肚皮重要。

隨即,她附和道:“好主意,來,你倆跟姐姐來!”

說著話的功夫,紀青璇從趙柳氏手中將趙家姐弟牽手到案几邊兒上。

她這麼一弄,趙家夫婦也不好再堅持什麼了。

苗雄偷偷衝郭燁豎了個拇指,低聲讚道:“郭兄弟和紀姑娘都是伶俐人啊,跟你們作品有,真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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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雄謬讚!”郭燁笑了笑,也跟著圍了上去,看看趙柳氏做了一大鍋什麼好吃的。

當張小蘿火急火燎地揭開了鍋蓋一看,不禁發出了一聲“呀”的驚呼,問道:“這又是中原什麼吃食呀?在扶餘國不曾見過哩。”

大鍋中,是一鍋黃燦燦的飯食,一顆顆的粟米,色澤澄黃,顆粒分明,看起來跟小砂粒似的,粗硬無比。

“這個我也不曉得誒。”李二寶搖了搖頭,表示沒有吃過。

陸廣白低聲說道:“這叫脫粟飯!”

“脫粟飯?”

兩小只一臉茫然,的確聞所未聞。

“你們不知也是正常的。”

郭燁出身市井,幹得本就是跟販夫走卒打交道的捕頭,所以識得這窮人賴以餬口的吃食脫粟飯。

所謂脫粟飯,其實就是指用粗粗舂搗過一次的粟做成的米飯,屬於下等人吃的很粗糙的食物。

但是對於如今的趙家而言,能拿出滿滿一鍋的脫粟飯,儼然是最豐盛的招待了。

郭燁用竹簞裝了一些在碗裡,遞給了紀青璇。這次紀青璇倒也不推辭,伸手接了過來。其他幾人也紛紛用竹簞盛了一碗。

紀青璇和苗雄、陸廣白他們還好,雖然脫粟飯入口粗硬乾澀,口感極差,勉強還能適應。但兩小只平日裡錦衣玉食慣了,怎麼能吃得了這等粗食?這脫粟飯在他們吃起來,就跟生吞木屑一樣,難以下嚥。

不過好在二人雖打小養尊處優,卻也是懂得分寸和體面之輩,他們也看出了趙家之貧寒,再看趙家姐弟倆吃得不亦樂乎,便將想要喊出的話,又憋了回去。是啊,趙家姐弟比他倆的年紀都要小上五六歲,為何他們吃得,自己吃不得?

郭燁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看著兩小只的突然長大,對紀青璇說道:“出來轉轉,歷練一番,也是有好處的。”

紀青璇看著兩小只一眼,隨後輕嗯一聲,埋頭繼續細嚼慢咽著脫粟飯。

苗雄看著眼前這幾個有趣的年輕人,面露笑容,突然又想喝酒了。可惜酒囊都被扈從們拿走了。脫粟飯他也吃過,的確是難以下嚥,不過今天這頓卻是吃得頗香。

對於趙九奴夫婦而言,招待的飯食能讓客人喜歡,便是最大的滿意。

用過了脫粟飯後,又閒聊了一番,趙家姐弟聽著紀青璇姐姐講著外面的世界,也生起了無限憧憬。天色漸黑,眾人就在趙九奴家安歇了下來。

……

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郭燁剛剛起來,就看到紀青璇已經早早地洗漱完畢,正在一言不發地收拾自己的行囊。

至於苗雄,起得比紀青璇還早些,人已經在茅屋外的院中了。

郭燁尋到趙九奴,想給他留下些銀錢,沒想到趙九奴卻是堅決推辭不受,說道:“恩公,這錢小人可不能再要啦!方才那位壯漢恩公和那位小娘子,都已經給過小人銀錢啦,再要便是貪得無厭了!”

“壯漢恩公,那就是苗雄咯?還有紀青璇也給趙九奴留了錢?”

郭燁摸了摸下巴,在心裡嘀咕道,苗雄仗義熱心出手豪闊他是知道,倒是紀青璇看著冰冷著臉,沒想到卻已經偷偷給了趙九奴錢。郭燁發現,這出來一趟長安,紀青璇越來越不像紀青璇了。

隨後,他返身叫醒了李二寶和張小蘿,一行人辭了戀戀不捨的趙九奴一家,準備與任鬥牛他們碰頭,啟程上路繼續赴洛陽。

誰知剛走出趙九奴家,就被一群人攔住了去路。

這些人正是泠口堡的鄉民,許多人圍成人牆,堵在趙家的門口。

郭燁見狀,嚇一跳,若是領頭之人正是泠口堡的裡正何英,他還以為是昨天那群賊禿的同黨們回來報復他們來了。

“何裡正,你們這是?”郭燁問何英道。

何英抬手示意鄉親們安靜,然後將昨天押解雲麓寺的騙子去衙門之後的事情道了出來。他說,縣衙已經受理此案,那幾個騙人的和尚也已經被收押,被騙去的銀錢也大半都被追了回來,對於泠口堡而言,這些銀錢能追回大半,已經實屬不易了。

所以,鄉親們聽說恩公們昨晚投宿在趙九奴家,紛紛自發組織巴巴地趕過來,給郭燁他們送行。

紀青璇對何英說道:“能追回大半也屬萬幸,下次切莫再被人設計受騙了。”

“紀娘子說的極是,諸位貴客,你們可是這泠口堡的恩人哪,何某代鄉裡鄉親謝謝諸位了。”

何英招招手,旁邊的一個鄉民遞上來一個用粗布蓋著的竹籃,敬奉到了紀青璇跟前,何英說道,“我們知道諸位恩公就要啟程離開了,這籃中是我泠口堡鄉親們的一點心意,還望諸位恩公笑納。”

“這個不用了吧?”紀青璇擺擺手,她看向郭燁,送禮收禮這種事情,她處理經驗不如郭燁。

郭燁對何英道:“行了何裡正,鄉親們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是東西就別拿了,一來我們輕裝上路,二來泠口堡剛剛被騙了錢財,別在讓大家破費了。”

“這可不妥,若沒有你們,我們泠口堡還要被那群賊禿繼續行騙下去,這區區一點薄禮,當得了甚?”何英堅持道。

苗雄拍了拍郭燁的肩膀,大方地說道:“民意不可逆,民心不可違,既然是鄉親們的心意,不過區區一筐的土產,收之又何妨?”

郭燁見何英和鄉親們的架勢,知道不收這份土特產,八成是沒那麼好離開的,越是鄉野之地,人味越是濃重,亙古不變。

隨即,他聽從苗雄的建議,讓李二寶將竹籃子接了下來。

很快,任鬥牛、徐問青他們也紛紛來與他們會合。

眾人在何英和泠口堡百姓的相送下,到了泠口堡的堡口。

出了堡口,苗雄向郭燁、紀青璇等人拱手辭行道:“郭兄弟、陸小哥、紀娘子,有幸在泠口堡結交諸位,此乃我等之緣分。不過這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苗某要務在身,更是片刻不得耽擱,今日在此作別,我們來日有緣再見!”

話音一落,苗雄和他的扈從們紛紛踏鐙上馬,一行十餘騎,端得威風凜凜。

郭燁抱拳相送道:“苗大哥,江湖路遠,山高水長,但若有緣,我們定能再相見!”

陸廣白、紀青璇等人亦是紛紛一拱手:“請!”

“後會有期!”

苗雄揚鞭揮馬,高喊一聲“駕”,一行人縱馬絕塵而去。

眾人目送著苗雄一行人背影,直至消失在官道的盡頭。

李二寶和張小蘿一臉憧憬地說道:“這位苗大叔,當真是威風!”

“嗯,頗有江湖豪俠之風!”陸廣白由衷嘆道。

紀青璇亦是點點頭,道:“此等氣度,委實不凡,絕非普通富貴人。”

郭燁則是搖了搖頭,微微皺眉,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總有一種感覺,在不遠的將來,我們與他還會再相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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