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青璇一行人,直奔趙家姐弟所說的那個破廟而去。

這廟就在泠口堡外,步行也是須臾即到。

眾人出了堡門,一抬頭,就能看到一座小廟矗立在對面的山坡上。

上了上坡,眾人看清了這小廟的全貌,

窮鄉僻壤之地的庵廟,簡單的兩進廟舍,前主殿,後僧舍。僧舍不過幾間,住不下幾個和尚。不像長安城中那些重門深院的大寺,更無法與名剎古寺相提並論。

但偏偏就是這座簡陋的小廟,卻是香火鼎盛至極,尋常大寺都無法跟其相比。

主殿的灰色瓦片從牆頭半遮半掩地露出來,籠罩在一片迷濛的香火中。

眾人徐徐靠近這小廟,眼睛就被這漫天香霧燻得火辣,耳中泛起一陣虔誠的唱經聲來。烏壓壓的信眾已經將這小廟的廟門圍堵得水洩不通,郭燁他們目光所及之處,皆是跪滿了三拜九叩的鄉民。

郭燁的腦海中猛然浮起一個詞來,狂熱!

“莫非全社的人都聚到這裡來了?”

紀青璇站在跪了一地的人群後面,貝齒輕咬,眼神中透著不可思議。

社,又稱社邑。最初是唐朝鄉村祭祀土地神的場所。每逢春秋及歲末,又或者遇上日食、旱災、洪災、火災等天象或天災時,都要舉行盛大的祭祀活動,久而久之,社就成了村民們舉行聚會的地方。再往下發展,社又演變成了一種互助組織,一家有事,全村幫忙,大家一起出錢出力。

唐朝的社名目眾多,加之唐人崇佛,社的很大一部分功能,便是從事佛事活動,名曰法社、香火社、燃燈社等。

此時聚集在這小廟附近的鄉民人數眾多,估計就算不是整個泠口佛事社的社民全員到齊,也相差不遠了。

紀青璇走到離她最近的一個信徒跟前,這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叟,她問道:“老人家,我想問一下,此處誰是管事的?”

僧有住持,俗有管事。通常像這種幾乎全村佛事社出動來拜拜的,都是有人組織,有人領頭管事的,不然在佛門莊嚴之地容易喧譁亂了秩序。

老叟停下了伏地叩拜的動作,指了指離他隔了五六個人距離的一道背影,說道:“俺們裡正管著事呢,你們莫不是也衝著俺們這神廟異象來祈福的?俺跟你們說,可靈驗哩……”

紀青璇不等他說完,便說了一聲謝謝,指了指前剛才老人說得那道背影,示意郭燁進去請人。

畢竟她是女子,穿梭在人擠人的人堆裡磨來蹭去,不合適。

郭燁擠進信徒人群中,來到那人的身旁,仔細觀察,這人的衣著較之其他鄉民確實考究些,畢竟是一地裡正。

郭燁抱了抱拳,說道:“這位裡正,借一步說話!”

然而這位泠口堡的裡正,此時正認真地伏地跪拜,耳中環繞著一眾信徒的梵唱,根本就沒聽到郭燁的邀請。

郭燁只得附在他耳邊,提高了嗓門兒,高聲喊道:“泠口堡裡正,官府辦差,望你協助!”

嗓門之大,別說這位泠口堡裡正了,就連四周跪拜祈福的鄉民都被驚擾到了。

裡正是唐代鄉村的實際長官。

大唐令規定:諸戶以百戶為裡,五里為鄉……每裡置正一人,掌按比戶口,課植農桑,檢察非違,催驅賦役。

簡而言之,裡正就是官府在民間的耳目和執行者。裡正縱然在鄉野間頗有權勢,但終究是民,此時一聽到官府辦差,立馬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點頭附和道:“好說好說,這位官差大人,此處喧雜,我們外頭說話。”

很快,郭燁帶著裡正擠出了人群。

儘管對郭燁冒然打斷他跪拜祈福有些不滿,但泠口堡裡正還是拱手抱拳,自我介紹道:“在下何英,暫居泠口堡裡正一職,不知客從何處來,又有何指教?”

畢竟紀青璇是此行的官長,這種問話之事還是要她來才合適,但紀青璇卻搖搖頭,示意郭燁自行問話。

郭燁對何英回道:“我等從長安來,要赴洛陽辦差,途經泠口堡!何裡正,我且問你……”

說到這兒,郭燁嗓音陡然變得肅然了起來,質問道:“你身為泠口堡裡正,肩負保境安民,教化鄉里之責。如今有妖人在泠口地界妖言惑眾,借佛斂財,魚肉鄉民,你身為裡正卻不加以阻止,反而參與其中。且問你,該當何罪?”

郭燁到底是出身長安舊都,縱然久居市井之地,但身上九品不良人的官職卻是貨真價實的,此時話裡話外將官威一擺出來,縱是一身常服,氣度也自是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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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也不是沒見過世面之輩,不是三言兩語就能隨便嚇唬住的,他問道:“閣下可有官憑?”

老滑頭!

郭燁暗罵一聲,這是信不過他們的身份啊。不過他也沒拒絕,直接將敕牒和不良司的令牌拿了出來。

敕牒是吏部頒發的委任狀,郭燁他們破了神仙娶妻案沒多久,吏部就下發了他們加入不良司成為不良人的敕牒,敕牒中寫明了他的姓名和官秩,隸屬衙門等。

至於不良司的令牌,通體黝黑,威嚴肅穆,更有說服力。

何裡正看完郭燁的敕牒和令牌之後,雖然對這個不良司知之不深,但九品官秩和長安衙門他是看得懂的,不良人之兇名也略有耳聞,據說太宗年間還是天子近衛呢。

頓時間,肅然起敬道:“果真是長安下來的上差啊!”

“那還能騙你不成?”

郭燁翻了翻白眼,說道:“何裡正,你乃堂堂一地裡正,十裡八鄉都以你為賢,你卻如此矇昧,崇信佛像開口這等怪相。若真是天將祥瑞,為何你這泠口堡的日子越過越窮,這明顯就是借佛斂財的騙人鬼把戲!你身為裡正,是協助我等拆除把戲,將功贖罪呢?還是繼續助紂為虐,讓那些和尚們繼續魚肉你們鄉里?”

“這……”何裡正猶豫了一下,不知該如何。

郭燁指著跪滿了廟門裡裡外外的信眾們,對何裡正說道:“你睜開眼好好看看,你的鄉民們一個個衣衫襤褸,食不果腹,卻還要將最後一點救命的口糧錢捐做香油錢,也許再過幾日,你們泠口堡中又要餓死幾人,凍死幾人,身為裡正,你於心何安?”

“這……”

何裡正沉吟了一下,最後重重點了一下頭,道:“我,我願意協助上差!”

“好,頭前帶路,先讓信眾們讓出一條路了,我們要進去!”郭燁揮了揮手,說道。

何裡正走上前去,對著跪著地上的鄉民們喊道:“諸位鄉親,你們都先起來吧,莫要跪拜祈福了。這位長安來的上差說了,這神廟異象乃是騙人斂財的把戲!”

這話一出,信眾們頓時紛紛從地上爬起,不約而同地轉過頭,看向身後的郭燁一眾人。

他們的臉上寫滿了不信,眼中更是充滿了憤慨,這個憤慨源於郭燁一行人。這些外鄉人竟然說佛像開口這等天降異象,是騙人的鬼把戲,這簡直就是對菩薩最大的不敬和褻瀆。

“裡正,菩薩將會庇佑我們泠口堡,來年風調雨順,日子越來越好,你怎能說出這等不遜之話?”

“對極,菩薩開口,天降異象,泠口地界誰人不知?”

“裡正莫要聽這些外鄉人蠱惑,他們肯定是眼紅我們泠口堡出了祥瑞!”

……

信眾們三言兩語,聲聲討伐著郭燁他們。

何裡正臉上盡是無奈之色,對郭燁說道:“上差,你會不會搞錯了,菩薩開口,是真有此事。”

如果不是因為郭燁一行人官府的身份,何裡正寧可相信菩薩神蹟,也不會協助配合,

郭燁和紀青璇看著眼前信徒們狂熱的一幕,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都吃不上飯穿不上衣了,不事勞動,不事農耕,還指著菩薩給他們過好日子。

荒唐至極!

郭燁帶著何裡正強行穿過前面幾個信徒,來到信眾們的中間,離廟門不過三步之遙,他準備好好跟信眾們釋疑一番。

不過就在這時,一個獐頭鼠目的男人從廟門裡頭突然跳將出來,大聲嚷道:“諸位鄉親,莫要信這外鄉人的鬼話!菩薩開口此等異象,我們泠口地界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天將祥瑞,這是好事百年難遇,這是我們泠口堡的福祉啊,菩薩怎容這些外鄉人玷汙?他們今日侮辱了菩薩,他們可以一走了之,最後受苦的還不是我們這些泠口堡的窮苦人家?”

此言一出,信眾們的情緒瞬間被挑起點燃。一時間,出言指責和聲討郭燁他們的信眾越來越多,真有些群情激奮的架勢。

但郭燁什麼場面沒見過?平康坊幾十家妓館的老鴇,他都能應付下來,更何況挑撥民憤這種小手段?

他將目光鎖在這個獐頭鼠目的男子身上,冷冷地打量著他,嗤笑一聲,譏道:“你跳的這麼快,莫不是這廟裡的和尚,許了你不菲的好處?”

“什麼好處?你莫要胡說八道!”獐頭鼠目男子第一時間否認。

“馬老三,你莫要阻撓上差辦案,退一邊去!”

何裡正認識這個獐頭鼠目的男子,是他們泠口堡的無賴潑皮,這些日子沒少往這小廟裡跑。

說著,他低頭對郭燁解釋道:“這馬老三是我們堡裡的破落戶,這廝從年頭懶到年尾,有了上頓沒下頓,全靠在堡裡四處蹭吃蹭喝,不然早不知餓死多少回了。”

聲音雖然不大,但還是被四周的信徒們聽去了,引得鄉民們鬨然大笑。

何裡正對郭燁道:“上差莫急,這無賴漢我來轟他走便是!”

“且慢!”

郭燁抬手喚住了何裡正,然後上前一把抓住了馬老三的衣襟,問道:“既然是有上頓沒下頓的破落戶,怎麼會穿上一身這麼好的衣裳?這布料、這做工,便是何裡正,也未必有他這般考究吧?”

被他這一說,眾人才注意到,這馬老三身上的衣裳果然不似以前那般襤褸了。這衣裳,明顯是新制的,如果郭燁不指出來,大家都沒注意到。都是泠口堡的鄉裡鄉親,誰人不知逢年過節,馬老三都是一身醃臢,從沒見他換過乾淨衣裳。連肚子都填不飽的懶漢,哪來的銀錢置辦新衣?

“咦?對啊,馬老三,居然換新衣裳了,好氣,這廝竟然有銀子置辦新衣,前些日子還找我家借了半鬥米呢。”

“對啊,前些天我看他從你家裡出來的時候,還穿得破破爛爛的!”

“這懶漢哪裡來的銀錢啊?上次賒我家櫃檯上的半壺酒,到現在都沒結過。”

信眾們對著馬老三指指點點,紛紛議論起來。

馬老三被指指點點的有些難堪,更有些心虛,眼神閃躲著,使足力氣一把掙脫開郭燁的鉗制,惱怒道:“你這外鄉人,真是好笑!難道我馬老三置辦身新衣裳,還要跟你們請示不成?”

“你置辦新衣裳,自然用不著跟誰請示。”

郭燁冷笑連連,繼續說道,“但是你一個靠著借米來下鍋的懶漢,怎麼會有閒錢置辦新衣裳,就要好好說道說道了。”

“呵呵,這有何好說道的?我正是拜了這會開口說話的菩薩,才得菩薩保佑嗎,走在路上莫名就撿到銀錢的!對,我的銀錢是菩薩送財,讓我平白撿來的,不可以嗎?”

馬老三說到這兒,不無得意地衝信眾們喊道:“鄉親們,我們這般虔誠圖的是啥?不就是想得菩薩庇佑嗎?有我馬老三撿錢的時候,就有各位得福報的時候,但是我們對菩薩要心誠,不能不敬啊!”

狡猾的馬老三。

郭燁明知他這是在狡辯,但架不住信徒的狂熱,剛剛對天降異象還一點質疑的聲音,瞬間又因為馬老三的話,被壓了下去。

陸廣白站在信眾之外,看著這般景象,對身邊的紀青璇、徐問青等人不由搖頭嘆道,“這世間之人啊,就愛不勞而獲,就愛貪圖便宜。不然這些鬼祟的把戲,又怎能騙人?”(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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