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皇宮,御花園怡香亭。

石之軒幹淨利落地落下黑子,眼看對面的宇文邕指間捻著白子,盯著棋盤陷入沉思,石之軒乘隙拾起石桌上茶盅湊到唇邊,鼻間輕嗅著頂尖貢茶略帶苦澀的醉人清香。

好一會兒,宇文邕終於思定落子,隨意道:“裴卿有很久沒來陪朕對弈了吧?”

石之軒微笑道:“陛下心繫天下,日理萬機,臣怎敢過多討擾陛下?”

“治大國如烹小鮮……古人誠不欺我!”宇文邕喟然一嘆,“每日裡政務堆積如山,以致於朕從早到晚每時每刻都忍不住分心思慮著一件或多件政事的處理方法,務要做到盡善盡美,否則便心中惴惴,念頭滯澀,誠可謂如履薄冰!”

“哦?”石之軒輕咦一聲,放下茶盅,捻子落盤,接著道:“這可是諸多修行者夢寐以求之異象……微臣在此恭賀陛下於煉神之路漸入佳境!”

宇文邕不由將投注在棋盤上的目光抬升起來,神色稍顯鄭重,“裴卿何有此言?”

“武道修行,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人亦只能隔靴搔癢,概而言之。”石之軒微微沉吟,“臣聞陛下舊年曾與衛元嵩、張賓二位道德羽士交往甚密,於道、易之學登堂入室……既如此,臣不妨以道門玄理嘗試著為陛下解說一二。”

宇文邕苦笑一聲,不無尷尬道:“裴卿不必給朕臉上貼金,朕當初與衛元嵩、張賓兩位道長往來,本不是為了參研玄學,於道、易高論不過淺嘗輒止罷了。”

事實確實如此,衛元嵩少年參修佛法,也曾出家為僧,後又結交道門羽士張賓,精研道法,最終脫去僧衣,換上道袍,搖身一變成了道門名士,並上書宇文邕曰:“唐、虞無佛圖國安;齊、梁有寺舍而祚失者,未合道也。但利民益國,則會佛心耳。夫佛心者,大慈為本,安樂含生,終不苦役黎民。”建議滅佛,可謂深得宇文邕之心。

可惜後來宇文邕迫於形勢,不僅禁佛,還禁道,只是後者不如前者嚴苛罷了。同時,宇文邕亦不得不以身作則,疏遠衛元嵩,頗有過河拆橋的嫌疑,很是遭人詬病。

也無怪提及衛元嵩時,他會尷尬。

石之軒眸光沉凝,悠然道:“道門修煉,以陰陽至理為,以精氣神三元為核心,也即常言之【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三層功行。

不明就裡者,會誤以為煉精、煉氣、煉神三層功行必須按部就班,層層遞進,乃將之強行拆分為養精、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等等諸多單一小步驟,實則殊無所謂,荒謬已極!”

宇文邕忍不住輕咦一聲,目光一亮。

石之軒眸中閃過追憶之色,“吾等練功之初,積精累氣,無論動功靜功,均需身心意三者協調無間,精誠合運,從未有聞身心意缺其一而可登堂入室者!”

宇文邕稍一回味,不由輕贊道:“不錯!”

石之軒娓娓道來,“煉精之要在乎身,煉氣之要在乎心,煉神之要在乎意……練功之初,如能身心意三者純正唯一,身定、心清、意誠,則功行突飛猛進,也即精氣神三元同煉。

因此,就算【煉精化氣】剛剛入門的修行者,無論精力、氣勢、意念,都比普通人要強盛,非是僅僅精力一項而已。

以此推之,【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三層功行由始至終都是精氣神三元同煉,而非某一層專煉三元之一或之二。

所不同者,【煉精化氣】以養精煉精為主,元精滿溢則不住化生元氣,其間最好以靜心聚意的狀態緊密配合,於煉氣、煉神可算是淺嘗輒止;

【煉氣化神】則以精煉元氣為主,元氣純靈則不住滋養元神,其間必須元精源源不竭,而神意堅定不移,對元精和意志的要求進一步提高,可謂潛移默化地再次煉精、煉神。

【煉神還虛】看似是專注於最高深莫測、玄之又玄的元神功夫,實則此階段精氣神已然渾融為一,煉神即為精氣神三元齊煉,渾合虛空。”

宇文邕眼中神采粲然,隱隱若有所悟,喃喃自語道:“煉神麼……”

石之軒適時地畫龍點睛道:“就像眾人煉氣的先天氣功千門萬類一樣,每個人的煉神之法亦各有不同,具體取決於各人獨特的心境、意志及所處的環境、地位。

煉神的微妙之處正在於無為而為,有意無意,可以說沒有最高明的煉神之法,只有最適合的煉神之法。

放諸世間,煉神法門絕非僅限於道佛兩門慣用的靜坐冥思、入定觀想以及魔門的自殘苦行之法。

諸如吟詩作畫、撫琴弄蕭、潑墨弈棋、誦經禪唱、遊山玩水、觀風望月、耕地垂釣、洗衣烹飪等等各類行為,無不可成為煉神的外在表現之一。

而吾等武者最常見最愛用的煉神法門,正是與人生死決戰,以生死間的大恐怖、大毅力磨礪精神意志,增益靈慧智慧。”

宇文邕渾身一震,“無為而為,有意無意……這麼說來,當朕沉心於治國理政之時,竟無意間亦在煉神麼?”

石之軒微笑道:“若非如此,憑陛下的果決意志,又怎會莫名其妙地因區區一兩件政務未能處理得盡善盡美而耿耿於懷呢?”

畢竟,皇帝作為政客的最高首腦,妥協、和稀泥等政客必備功夫可謂登峰造極,與追求完美的偏執狂根本是兩種截然相反的生物。

正常情況下,皇帝在處理政務時可以拖泥帶水,可以模稜兩可,也可以違心地睜只眼閉只眼,故作糊塗,但唯獨不可能鑽牛角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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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當皇帝開始煉心煉神的歷程,有意無意間隨著本性真我的感覺為人處事,追求心境和念頭的通達圓滿之時,才會因為處理政務中做了某些違逆本心之事而念頭淤塞,久久難以釋懷。

宇文邕沉思片刻,長吁口氣,暢快道:“裴卿果是良師益友,聽君一席話,勝過朕閉門造車十數載!”

“陛下謬讚了……”石之軒謙遜一笑,提醒道:“該陛下落子了。”

宇文邕重新將注意力放到棋盤上,落下一子,忽而道:“朕已決意,五月己丑(二十三)出師討伐突厥,兵分五路並進。”

石之軒哈哈一笑,豪氣勃發,“陛下天命在身,戰則必勝!”

頓了頓,又遺憾道:“臣久聞畢玄尊者乃是突厥有史以來的最強高手,此次出征突厥正是與之一戰的天賜良機……奈何臣近來功行有所突破,正需時不時入定神遊,恐怕不能隨陛下北上大草原了!”

宇文邕微微一頓,不僅不介意,反而開懷一笑,“看來你我君臣實是心有靈犀……其實朕本就打算留你在長安輔佐太子監國攝政,以防不測。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南朝明知我大周主力即將北征突厥,三月以來一直在往淮南邊境囤積戰艦兵馬,攪風攪雨,不僅想要以這佯攻逼朕分兵抵禦,增加我軍北征突厥的難度,更可在我軍與突厥糜戰之時,隨時轉佯攻為強攻,吞下我淮北的大片土地。

朕隱約風聞陳頊近來時有犯病,未想其野心不減分毫……”

或許是吞併北齊後,北周前途一片光明,歸附朝廷的高手絡繹不絕,宇文邕再不需要像以前那樣過於倚重石之軒的武功,竟當真一副任命輔政大臣的派頭,事無巨細的一一託付軍政要務。

石之軒表面上側耳凝聽,心裡忍不住輕嘆:“若非明知你帝王心術爐火純青,命我主政朝堂之餘,定會安排宇文憲也留守長安,暗中監督並制衡我,或許我還真會生出幾分士為知己者死的感覺……當然,前提是我良心深處還有做忠臣走狗的覺悟!”

原本相處了這麼久,石之軒對於參與謀害宇文邕還稍有不忍,但一想到由始至終宇文邕所表現出的帝王兼政客的冷血無情本質,頓時這僅存的一絲兒糾結也漠然消散。(未完待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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